小时候读的童话故事是这样的:公主长眠在高楼,王子历经千辛万苦,终于一吻唤醒沉睡人,从此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于是我们觉得婚姻生活原来那么美好,只要在一起,就可以幸福地生活。真正进入婚姻这座围城,我们却发现城外的人想进去,而城里的人想出来。我们憧憬的理想也许是“书画琴棋诗酒花,当年件件不离它”,可婚姻最后要变成的却是“而今七事都更变, 柴米油盐酱醋茶”,有人的婚姻似乎经不起这样的世俗生活的磨搓,昔日的浪漫变成蚊子血和饭粒子以后,走向了分离和怨恨,而有的人却可把最平淡的日子过成诗,这是我读沈复的《浮生六记》卷一《闺房之乐》最深的感受。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疑猜”,沈复和妻子陈芸就是这样美好的青梅竹马,陈芸四岁丧父,靠女红养家糊口,生而颖慧,断续间识文断字,能写出“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兽云吞落日,弓月弹流星”的诗句。而其人“削肩长项,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神飞”,两齿微露似非佳相的小瑕疵没有影响她,她仍可谓是秀外慧中的女子。就是这样一个兰心蕙质女子,未过门已让人倍感温暖。一个“暗牵其袖”的动作,一碗暖粥配小菜的细致,已颇令人心动;成婚之夜丈夫才知,这个女子因为当年他出痘而吃斋至今,这份情意原来早已深种了。
婚后的生活真是琴瑟和鸣。大姑子出嫁那晚,静待丈夫归来的芸娘高烧红烛阅《西厢》,点评曰:真不愧才子之名,但未免形容尖薄耳。丈夫回应:唯其才子,笔墨方能尖薄。这个时候的他们方是新婚燕尔,论完诗书,“遂与比肩调笑,恍同密友重逢。戏探其怀,亦怦怦作跳,因俯其耳曰:“姊何心舂乃尔耶?”芸回眸微笑。便觉一缕情丝摇人魂魄,拥之入帐,不知东方之既白”,这样的场景,让人觉得艳而不淫,那份心动和美好,实令人怦然心动矣。
虽然沈复自谦自己所读不多,但从他所写的文字中,从他和他父亲所标榜的衣冠之家可知,他实是饱读诗书,芸娘虽未读书,但对诗书也自有一番见解。丈夫问她喜欢谁的诗,她认为李白的诗“潇洒落拓”“宛如姑射仙子,有一种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爱”。丈夫笑她:李太白是知己,自乐天是启蒙师,余适字三白,为卿婿,卿与‘白’宇何其有缘耶?”芸娘玩笑接下:“白字有缘,将来恐白字连篇耳。”这种闺阁中的谈笑早已远去,可是今日读来,其人音容笑貌、言辞灼灼却犹在眼前,那份生动不仅感染着沈复,我们又何尝不是?
沈复虽然出生在衣冠之家,但他似乎对官场无甚兴趣,他的文字间不多见他如何汲汲于名利,只喜欢诗文书画,爱花成癖。芸娘没有如宝钗一般不时规劝,而是也发挥了自己文艺青年的气质,努力将两个人的趣味融合到了一起。在院子中,搭建假山,用河泥种千瓣白萍,石头上植茑萝,“至深秋,茑萝蔓延满山,如藤萝之悬石壁,花开正红色,白萍亦透水大放,红白相间。神游其中,如登蓬岛”;芸娘想方设法焚香供花,制作活花屏,给丈夫制梅花盒,种种的心思,不见效益的算计,不见实际的功用,只为彼此的情趣和心心相印。这样的同一步调,同一思维,不也令人心生向往吗?
林语堂说芸娘是中国文学史上最可爱的女人,她的一切行为,都不可以做世俗之内的解释,她是一个终生保持少女风貌的女人。而这样的认知跟她的生动活泼、浪漫情趣也是分不开的。七夕,两人共见波光如练,并排坐水窗,想象有多少人如他们一样的情浓意兴,丈夫镌刻“愿生生世世为夫妇”章二枚分之;中秋在沧浪亭烹茶赏月,涤荡俗尘,芸娘还想驾一叶扁舟,往来亭下;女扮男装,与丈夫共赴洞庭盛会,假装调戏人家女子,被人误会后脱帽翘足表明女子身份,那份调皮令人忍俊不禁;夏日荷开,用纱囊裹茶叶少许置花心,接无根之水烹煮,茶香四溢;两人相约今世不能做之事,以待来世,更请友人绘月下老人像悬之内室,初一十五的焚香拜祷,情深若此,情痴若此!
沈复性情爽直,落拓不羁,常喜招待友人,虽然家庭不富裕,但在男人们推杯换盏,高谈阔论背后,离不开芸娘的热情用心款待。她勤快地把家里收拾得地无纤尘,善于招待客人,善烹饪,瓜果蔬菜和鱼虾一经她的手都变得别有风味;有时不动声色拔钗沽酒,让男人们度过此良辰美景,那在厨房忙碌的身影,那会心的微笑与莺莺低语,不也是一幅画卷吗?而且要知道,他们寄居萧爽楼的时候,正好是芸娘被公公误解嫌弃,差点被休逐,后让丈夫带她另外找地方住,不让公公看见则罢,这样的情形之下,还保持了这样的心态和情调,她可真是终生保持了少女风貌啊。
芸娘18岁嫁与沈复,41岁去世,共同生活了23年,如果只看第一章,我们还以为他们的生活只有诗情画意,可是读过《坎坷记愁》这一章才会明白,他们的生活其实大部分在颠沛流离中度过,公公婆婆误解而 不喜,虽然作者没有细说,但想象得出来,婆婆不要媳妇写信,认为她搬弄是非之后的难看嘴脸,小叔子、丫鬟的诬陷和背逃,差点被公公斥逐内心的恐慌,被逼债到走投无路凌晨偷偷出逃的凄惶,一双儿女无法照拂终至生离死别的创痛,至最后病入膏肓客死他乡,这种种听来都是折磨,更何况是要他们亲身经历。可是沈复却说妻子一生“纤悉无怨尤”,她在短短的人生中,把自己的日子过得普通却又浪漫,贫苦却又充实,丈夫怯懦,但她报之以温柔和包容,她深深地将自己镌刻进了丈夫的心里和后人的慨叹里。
想起纳兰性德的那句“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他和妻子卢氏何尝不是一往情深,可是只得相守三年就天人永隔,伤痛无尽。或许我们都有赌书消得泼茶香的日子,在手里的时候也都觉得寻常,就不知这样的日子经不经得起回首细思,心中了无遗憾?日本茶道中有个词叫一期一会,说的是人一生中,每次相遇、每个瞬间都是独一无二不可重复的,不可漫不经心空留遗憾,须要好好珍惜。这些真值得我们好好体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