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
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元宵诗词,欧阳修这阙《生查子》,最广为人知,最广为称道,初读朗朗上口,再读块垒堆砌,辗转千年,斟酌每一句,触景伤情。我能懂他在千年之前,手指摩娑纸张,泪眼婆娑时落笔,行云流水般写下的种种怀念与无奈。
他曾经位居庙堂之高名列北宋宰辅,是正襟危坐,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政坛巨头。比肩庆历年间出将入相的范仲淹,运筹帷幄的韩琦,尽忠报国的富弼。
他也曾经身处江湖之远在北宋文坛独占鳌头,是引领风骚,倡导诗文改革的文人领袖。门下学生人才济济,才华横溢,唐宋八大家半数以上受他提携,比如苏洵,苏轼,苏辙,曾巩,王安石。
人世间还有什么东西会是他得不到的呢?那就应该是爱吧。
因为这段爱,实在太不寻常了。传言他所爱之人,是自己妹夫和前妻所生的女儿,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是辈分上是自己外甥女。
这段恋情是不可能的,这阙词里的他和她,注定会是没有结果。横亘在他们面前是难以逾越的封建礼法。
元宵自古就是中国的情人节,在这一天,平素三步不出闺门的女子有出门赏灯游玩习俗,自古婚姻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讲究门当户对。正月十五那一天晚上,是一年中次数不多的自由择偶良机。明月格外园朗,照下来是自由的光,光照在情人脸上,一脸喜悦和哀伤。也许上一次见面还是去年的此时此刻。
然而,对欧阳修来说,这个元宵之夜,情人不在,情人不再,市井热闹喧嚣繁华,都与己无关,华灯璀璨,月光清澈,心里是一片迷离。
人世间最遥远的距离就是,相望相爱不能相亲,欧阳修和情人,一个是天上的飞鸟,一个是海里的鱼,这是宿命。
苏轼是这样评价欧阳修的“欧阳子论大道似韩愈;论事似陆贽;记事似司马迁;诗赋似李白。”
足见欧阳修的抱负和多情。
抱负与多情往往不能并存,比如陆游,比如辛弃疾,在心怀天下忧国忧民的一生里只能把个人儿女情长放一边。作为一个有实干才能的政治家,欧阳修和北宋范仲淹,韩琦,富弼,杜衍,蔡襄等一批名相精英发起了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庆历新政,均公田、厚农桑、修武备、减徭役,不畏权贵,忧国忧民。可谓抱负远大。
然而,他内心深处始终是多情的,他终究是一个浅酌低唱的旷世才子,玩不来政治上的绝情,经不起政坛上的大风浪。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抱负不负情。可是悲剧的是他终究是抱负多情两相误。他的不伦之恋,成了政敌的把柄,成了贩夫走卒的笑话。
回忆时,他写下“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离别时,他写下“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
伤感时,他写下“花似伊,柳似伊,花柳青春人别离,低头双泪垂”,“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
憧憬时,他写下“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他爱国家,爱百姓,爱诗文,爱书画,爱山水,爱茶酒,还爱那个小小的她。某一年春天,触景伤情,他为她填了一阕《望江南》:
江南柳,叶小未成阴。人为丝轻那忍折,莺怜枝嫩不胜吟。留取待春深。
十四五,闲抱琵琶寻。堂上簸钱堂下走,恁时相见已留心。何况到如今。
早已猜到这阙词会饱受诟病,世俗会指责是靡靡之音,是淫词艳曲,为了诠释心里的那个“情”字,他还是坚定地写下。
《射雕英雄传》里黄药师无奈暗恋上自己的徒儿梅超风,怎耐是不伦之恋,自然是不好轻易诉说,黄药师就在桃花岛一遍遍临摹欧阳修的这阙《望江南》。
不伦之恋于情于礼都是逾礼!
佛陀阿难尊者对佛祖说:我喜欢上了一女子。我愿化身石桥,受那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只求她从桥上经过。
今宵月上柳梢头,才子佳人相约黄昏后,这一次遇见,就意味着别离了,故事里的男女主角就好像是阿难和女子,一个是石桥,一个是只能走过。真正的一往情深,受得了风吹日晒雨淋的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