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三,兰亭驿
天色渐亮,灶上的新米已经熬了半个对时,暖暖的粥香把整个兰亭驿都笼罩住了。
龚把式端着烟斗坐在马厩外的大车上,眯着眼打量着推动小车鱼贯而过的马夫,推车上现打的鲜草还挂着露珠。
穿过厩栏时,一辆推车被地上的枕木硌了一下,拌好的精料颠出车斗,洒落了一些在地上,随即就被守在近旁的小伙子麻利地扫笼起来。
龚把式往怀里掏了一把,扬手一枚石子飞过去,正打在那年轻人脚边簸箕上,把他吓了一跳,抬头四顾。
“让你臭小子修栏杆你不修,敢情在这顺马料呐!”年轻人抱起簸箕扭身就跑。龚把式捏着四五枚小石子,手上飞石不停,笑眼眯得更细了,“就你家驴非得吃精料!这么金贵吓!”
一叠声骂声里,小伙子护着头硬气地回呛,“龚爷,我家小花那也是来更役的,吃几口料至于吗?”
龚把式笑骂一声,“盗窃边粮一升者斩,这是咱楚卫的律例。军马是军马,民畜是民畜,别想着吃到一个槽里去。二勇你小子趁早回镇拉粮去吧!别在这给你孔叔找事。”
他眯着眼瞅着二勇的身影在附近马夫们的哄笑中远远跑开,渐渐收起来脸上的笑容,把烟袋往车帮上重重磕了几下,转头向一直站在身边微笑不语的中年军官询问道,“德生,怕是要打仗了吧?”
中年军官未着盔甲,头上挽着一根发带,身上只披了件褐色的罩袍,袍下后腰里也插着一支烟杆。孔德生是这兰亭驿的驿守,统管着占地一里方圆的军驿和近百人的驿兵仆役。但是眼下,他显然已经失去了颁令指挥的权威。
马厩周围远近支满了大大小小的军帐,服色各异的军士民夫穿梭不息,晨操归来准备吃饭的士兵和趁夜赶路进来卸粮的驮队挤在一起,每股人流都挣扎着向各自的目的地努力挪动着,偌大的驿场像极了一锅煮沸的米粥。
驿守无奈的回复老把式:“不知。”
“嘿,这群沁阳兵驻进来半个多月了吧?抢建出来的那几排马厩怕是已经能栓下上千匹骡马了吧?镇上最近已经被征了三回役差了!”
龚把式扬起手中的烟袋杆往东北一指。“那边啊,有事。”
孔德生苦笑着摇了摇头,“真的,不知。”说着转身就往回走。
老把式看着驿守的背影,哑然失笑,也不再说什么。他抬头向东北方向望了望,像是想努力看清些什么。连绵的帐篷和外围的栎树林遮住了视线,根本看不到远方,老人握着烟杆的手却攥得更紧了些。
七月二十三,芳邑
二勇牵着自家的驴子,随驮队走在官道上。绕过眼前的蛤蟆石就能看见镇口了。兰亭驿到芳邑只有五里远近,但是小花每次驮着二百五十斤的粮食,打前半夜到现在已经走了两个来回。二勇爱惜畜力,舍不得催小花快走两步。不过还有两趟,今天是怎么也逃不过的。
他掂了掂挨石子换来的这一小袋豆粕,嘟嘟囔囔的埋怨起龚老和德生叔来。
身后官道上远远传来一阵马蹄声响,霎时间已经赶到近前。二勇回过头去,眼前一花,一道黄影已经斜刺里穿出驮队,惊得几匹驴子扬起了蹄子,重重地原地踏了好几步。
二勇好容易拽住了小花的笼头,飞驰而过的骏马四蹄翻飞,拧着身子抹过了蛤蟆石,马上骑士的笑声已经进了镇子。
“是乙弛吧?”队伍里的镇民都无奈。看这纵马的身手,还有这顽劣的性子,应该不会另有其人了。
官道与西江岸边之间有一大片空地,空地之上,一间两进的客栈紧凑的挨在四间储货的榻房旁边。空场上几辆大车并没有卸下货物,车夫聚在榻房门口灌水,主家们都在客栈大堂里等待叫号,进内间签署进入王域的公文。
一阵马蹄声响,黄骠驿马已经停在镇口客栈的门幌下。年轻骑士飞身下马直接奔进后院,一叠声的喊着:“小兰!我回来啦!”
客栈里客商不多,三三两两的坐在靠窗的位置等待查验货物办理行牒,他们听见声音纷纷探头向窗外望去。
这少年一身驿兵号服,手舞足蹈地奔过众人眼前,竟然跑进后厨。端杯捧碗的客商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疑惑的眼神又随着那道身影一阵风似的转进了门厅。
年轻的驿兵跑的有些气喘,站在厅中狠狠压了压气息。扫到柜台之内,眼睛又亮了。他伸手抓过柜台里的一个孩子,迫不及待的问道:“小蓟,你姐呢?”
孩子约莫十二三岁,看着驿兵笑,“刚去柏夜哥家借墨汁了,还得一会儿才能下山来。”
乙弛脸上的气血稍平了些许。“哦。”
“小乙哥哥难得回来一趟,你先歇歇,我去倒茶。”孩子见到乙弛很是兴奋,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往座位上按。
年轻的驿兵顿了一下,身形没动。他从怀里掏出两个纸包塞到孩子手里。“大的给你姐,小的是你的。”说着他又拍拍胸前的囊袋,“我去给安伯送信,不能多耽搁。跟你姐说,忙完这几天我再回来帮忙。”
话没说完,乙弛已经走出客栈,翻身上了驿马。“冷了就不好吃了!我上去啦!”
黄膘马沿着镇上的石板道,一路颠着步向镇上跑去。
芳邑本在黯岚山南麓的山腰之上,镇子很小,只有几十户人家。山间平地少,种不出太多粮食,唯有山上种的雾隐茶还算特产。但山下这条官道,却是下唐经楚卫过殇阳关进王域的必经之路。
八年前,镇上特意重修了下山的石板路,在官道边盖起了一间客栈。里正安洛勇索性把沁阳派下来的吏员也请进了客栈。旁边陆续新盖了榻房,方便官道往来的客商暂存货物、交纳税款、申签行牒。通关前最后一站的手续办理愈加方便起来,客栈生意日渐红火,镇上的收入有了稳定的增长,各家的生活也慢慢好转起来。
乙弛自小在芳邑长大,镇上每一尺道路田垄、每一户圈栅垛碾都捻熟于心。而这匹自携从军的黄膘马已养了几年,天天耳鬓厮磨在一起,按这一人一马的脾气,是绝不肯规规矩矩地沿着石板路曲折上山的。
年轻驿兵轻轻提了口气,身子向前俯下,一点缰绳,黄马弓起背来,在窗口探头客商不住的惊呼声中,一人一马翩然跃上榻房外三尺高的石坪,然后就像岩羊一般,点着层层梯田土垄,沿着最精巧的路线,直直的钻进半山的轻雾中去了。
山岚比清晨时淡了一些,镇子南面沿坡开垦的水田映出片片细碎的阳光,整个山坡像一头缀满晶鳞的巨兽。随着光影波动,仿佛便要轻轻地舒展起来。
乙弛在梯田缝隙间轻巧的带马一路踩了上来,径直停在了镇子正中的云顶湖南岸。
小湖方圆不过百步,东岸的房舍仍掩在雾霭之间,更远的东边,几十亩茶山更是影影绰绰的看不出样子。湖的西北几百步外都是百丈高的峭壁,直插到云里见不到顶。
一阵掌声远远的从山脚下传过来。乙弛转头看过去,西边崖底离地十尺有几孔岩洞,洞口的高台上有一小群人正向这边眺望。台上有几个熟悉的身影,却也有几个商人打扮的生人从未见过。
黄膘马小跑着来到高台之下。乙弛滚鞍下马,从胸前囊里抽出信筒,冲着台上一位中年汉子喊声“安伯!”随手把筒子向台上一抛,台上有个高大的人影闪身探出长臂凌空抓住。
乙弛也不看,扭头就跑向高台侧面的木梯,蹬蹬几步窜了上去。
还差几阶迈上高台,乙弛有些傻眼了。
倒不是因为那些生面孔大都神情不悦,有人甚至几欲变色,而是他一眼瞟到了居中那位中年胖子腰间的官带。
依楚卫官例,各级官员不论军服常服,所配暗青色腰带上均绣有蓝色波浪纹样。眼前这位面相富态的中年人虽着便服,但腰间带上却细细密密绣着五道暗纹波浪,这已经是通议大夫以上的官阶了。
在湖边时,乙弛只道是里正安洛勇陪着进镇的客商陪看货,就没太在意,举止如同平日一样乍乍呼呼,大喇喇的全没顾忌军例约束。眼下却被不知哪来的朝廷大官看个满眼,难怪里正脸色那么难看。
接到信筒的是个大个子,宽肩猿臂、剑眉长脸,腮下蓄着淡淡的胡茬。他从台边转了过来,双手递上橙色的竹节信筒,然后面无表情的看了一眼乙弛,才慢慢回身退后,脚步间好像有些打跛。
安洛勇接过竹筒,讪讪地给中年官员陪了个笑脸,“大人见谅。兵驿橙信,想是紧急公务。”说着又一指已经半跪在地的年轻驿兵,拱手说道,“这位送信的小军士是本镇人,我自小看大的。山里娃娃心气毛躁,一时着急冲撞了大人。我代他赔罪,还请您海涵。”
那胖胖的中年官员脸上毫无愠色,乐呵呵地挥手叫乙弛起身,接着客客气气地对安洛勇挑起了大拇指,“咱们眼看着小伙子一路打马上山,不踏偏一尺,不绕远一步,真真是好骑术!安里正培养的很好!”
“大人谬赞了!”安洛勇谨慎地陪笑,“山村野夫连马都养不起,哪会教人骑术。他打小放驴的,只是熟悉畜生的性子和道路田垄的规制罢了。”
“唔,说起规制,”中年官员一下来了兴致,回首询问身后几名随从,“你们往这边看。这小小芳邑,自湖心起,道路环绕纵横,木台石坪错落掩映。”他伸臂在空中指指点点、划了几圈,“只要在这几个路口扎上拒马,这几处平台上派驻些弓手,怎么样?还真是挺易守难攻吧。”
官员带来的随从们一时茫然,有些接不上话。还是一位较年长的反应较快:“大人胸中韬略……”
官员摆了摆手,“要不是亲来查勘,还真想不到小小山镇,格局如此严整。”
“咱们刚才看的那几座岩洞,风雨不惧、出入便捷,藏兵驻粮再好不过……这芳邑以前是军镇么?曾有何处军马驻扎?”
安里正拱了拱手:“大人,这四眼洞库是前几年宛州江家斥资修造的,专为储运镇上出产的茶叶。”
“哦?”军官眼睛一亮,“江家的产业啊,难怪如此大手笔。那茶呢?”
“这个月新到的边粮实在太多了。镇里的官窖和榻房实在装不下,就把洞库里的茶都腾出来了。”安洛勇躬身低声说,“小镇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特产,两瓮焙好的雾隐新茶已经装车了,烦您赏给兄弟们解渴。”
官员也不推辞,微微颔首,随即话锋一转,“兰亭那边传信何事?”
里正不敢怠慢,立刻双手将信呈上。眼前这位长官带队到芳邑之前,兰亭驿守孔德生已经传话过来:此人姓薛名京,新近官拜监察司肃政史,乃是丞相路仲恺跟前的红人,专责督查巡视各地水利屯田交通情况。
近来边粮源源不断运到芳邑,数目远超往年,镇上早就忙得一团乱。多年不曾见到的朝官又突来巡视,饶是安洛勇为人机变,也不由得有些紧张。
薛京略略看了看信,又递还给安洛勇。“兰亭那边也是有些安排失据了。请里正安排驮队,加紧转运木料绳索苫布油毡,驿站需要继续扩建,粮草先暂缓吧。”
安洛勇暗暗舒了口气,刚想张口领命,薛京又回头寻到了呆跪在一旁的乙弛,“军情如火。我楚卫官兵若都如你一般果敢迅捷,军王方能运筹帷幄、如臂使指!”
他边说边看着忍不住低头暗喜的乙弛,又看看里正身后的大汉,反复打量。
安洛勇闪身把大汉拽前一步,“大人慧眼如炬,这是兄弟俩。”
大汉虽身着布衣,却挺直了微偻的身形,左拳比胸,行了个山阵特有的军礼。“山阵一旅一镇一协,除役士官,乙张。”
“兄弟强兵!”薛京是文官,礼数周正地回了一揖。身后的随从也面色恭谨起来。眼前这高大的汉子,完美的展现了楚卫传奇步军的精兵风貌,不过看他的年纪和跛足也不难猜出,应该是经历过六年前锁河山五鹿原大战后,伤退回乡的老兵。
薛京再次仔细地打量了一番乙张,然后扭头看着乙弛,继续缓缓说道,“军情亦如命。即使送信送到了自己家里,军王亲自定下的军例还是要守的,‘令信必经手手相传,不可须臾离身’。你倒直接掷了过来?”他指了指乙弛胸前的牛皮信囊,笑问,“还有一封,你要掷到哪去啊?”
乙弛慌忙把敞口的信囊系上,涨红着脸回道:“禀大人,小人还要传橙信到牙山镇。”
薛京微笑,“一人传两站,果然精干。牙山距此多远?”
“牙山偏僻,在黯岚山中,沿官道要走四十五里。之间再无他驿。”
“不耽误你的军情了,赶路去吧!我们下去品品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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