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想在玛丽莲·罗宾逊的长篇小说《管家》里捞取三个主要角色西尔维、露丝、露西尔的成长脉络,犹如在指骨镇那一汪总是冰冷彻骨的湖里打捞早已驾车沉没其中的海伦的死因一样,难度不小。
说起来,海伦也算是促成《管家》这本小说的关键人物了。如果没有海伦,就没有小说的叙述人者露丝,也不会有与露丝互为映衬的妹妹露西尔,但是,罗宾逊女士用于勾勒海伦的笔墨,淡得读者稍不留神就会从眼皮底下溜过去。我们来使劲找一找海伦在《管家》中的痕迹:爱上雷金纳德·斯通后,几乎默无声息地与他在内华达结婚;离开了指骨镇与斯通在西雅图安了家,7年半后驾驶着邻居借给她的车、带着一双女儿回到指骨镇,都未及问候一声长别离的母亲,就将女儿们放在自己长大的老房子的门廊下,然后连人带车地“从一处名叫威士忌石的悬崖之顶冲入最黑的湖底”。这种雪泥鸿爪的写法,让读者都没法吃准海伦是自杀还是意外,更不用说去寻找她的死因了。翻烂《管家》,疑惑地觉得,也许海伦是因为对爱情失望之极才自投“最黑的湖底”的?罗宾逊女士写道,邻居敲开海伦在西雅图的家门,递给她一封落款斯通信。分手多年的前夫突然鸿雁来书一封,海伦应该按捺不住想要看看他都写了些什么吧?但是,当着邻居的面海伦迟迟不拆信,一俟邻居离开,就将信撕碎扔进了垃圾箱。
我的天!玛丽莲·罗宾逊女士让海伦演示的,哪里是她一个人的悲剧,而是福斯特家摆脱不了的命运——
好不容易在指骨镇站住脚的福斯特先生,在一次意外事故中死不见尸后,罗宾逊女士写道“这种完美的静和在父亲(福斯特先生)死后降临于她们家中”,这种如秋叶般静美的家庭气氛,是罗宾逊女士祈愿失去福斯特先生后福斯特家长久的状态,但是,造化弄人。6个月后,大女儿莫莉离家去中国传教,再6个月以后二女儿海伦嫁了人,紧跟着,小女儿西尔维也嫁给了费舍先生。不用心细读,我们也许会觉得,福斯特家的三个女儿是因为长大成人做了自己想做的选择,其实不是。莫莉、海伦、西尔维敏感到,假如自己留在指骨镇,也许就摆脱不了命运的摆布。她们试图主动出击来与命运抗争一回——离开指骨镇太远的莫莉是否安好,罗宾逊女士自己也看不到?她看得到的海伦和西尔维,就算远离了指骨镇从美国中部的一个小镇去到了西雅图,终究还是拿命运无可奈何,不得不回到指骨镇后,一个绝望地放弃了生命,一个带着一颗漏洞百出的脑袋想要依着命运的安排与海伦留下的两个女儿露丝和露西尔相依为命。命运因着西尔维的让步而与她和解了吗?冰雪融化后指骨镇被淹没,这是天地不仁;洪水退去指骨镇的居民们窥探过福斯特家后说三道四,这是人间冷暖。马丽莲·罗宾逊尤嫌西尔维退回到指骨镇后所遭遇的,还不够冷和硬,又让与她们朝夕相处的露西尔丝毫不能理解在她看来诡异的西尔维与露丝种种偏离轨道的行为。
总是让西尔维的衣着与寒冬腊月不相称,让读者瑟瑟发抖中沉浸在《管家》独一无二的创痛中,享受着痛彻心肺的阅读快乐。
尤其难忘,西尔维突然失常地带着露丝到湖边,偷一艘小船在寒风凛冽的湖上过夜的那一段描述。她俩越是怡然自得,露西尔与她们的隔膜也越深不可越。从这儿开始,曾经形影不离的露丝和露西尔彻底分道扬镳,先是在思维方式上。等到西尔维和露丝烧毁老屋以示与命运做彻底的抗争,露西尔就彻底脱离了西尔维和露丝的生活轨迹。
露丝跟着似乎没正经的西尔维从此浪迹天涯,听起来是不正常的人非正常的选择。可是,她们在流浪途中不忘打电话到露西最喜欢的城市波士顿打听露西尔的下落,却“没有叫露西尔的”,也就是说,姓了福斯特就注定不能遇上波澜不惊的命运?精神状态不在正常人线上的人,往往更能鞭辟入里,所以,马丽莲·罗宾逊在《管家》快要结束的时候,让西尔维说:
“她一定是结婚了,将来有一天,当我觉得自己可以见人时,我会走进指骨镇,四处打听”,什么意思?纵然是睥睨西尔维、露丝的徒劳挣扎,露西尔终究也还是只能匍匐在命运的脚下?
于是,读完《管家》,因为害怕玛丽莲·罗宾逊在小说里营造出来的寒冷能冻疼骨头,就拼命地将书摆放到自己够不着的地方。但是,一两天之后又会情不自禁地将《管家》挪到手边,享受又惧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