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午的课别忘记去啊!”
窗外的女孩笑容满面,隔着窗户遥遥招手。
“放心啦,不会忘!”
调羹被迅速插进身前的桌子上的甜点里,随着芝士融化,金属勺把缓缓下降。
“那我先走了哦。”
窗外的女孩说完,潇洒地转身,把长及肩骨的马尾甩在身后,阳光泼洒在她的颜面,映出一片金色的年华。
这样的场景已不知见过多少次,在甜点店里总能见到类似的场景,把甜美的时光留在甜美的地方,这样在离开的时候就会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不舍。
我在这家甜品店打工已经三年,因为是单亲家庭,靠妈妈的收入凑够学费有很大难度,所以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在搜索赚钱的机会。
“一块五。”
衣衫破旧的老头递过来一大一小两个硬币。
“这些瓶子起码值三块,你不要欺负小孩。”
“两块吧,爱要不要。”
“那不卖了。”
我执拗地把瓶子一个一个夹回自己的袋子里,拖回家,然后关上铁门。对年幼的我来说,谋生从未像大人口中描述的那般容易。
但即使艰难,存款仍旧在日以继夜地增加,很快我学会了使用银行卡,在银行柜台小姐惊愕的眼神里,将大大小小的硬币和纸钞,变成银行卡里的数据。三年前,我来到这家甜品店的所在的楼层,准备给自己买件新衣服,庆祝存款首次达到四位数,也就是这时,徘徊在精品店外的我才知道,小孩子费尽艰辛经历的人生,不过是躺在大人手里无所事事的零钱。
我买不起新衣服,只能奖励自己一杯甜品,我一边吃甜品一边哭,因为即使是甜品,也有着我辛劳一个月才能吃一次的价格,最重要的是,无论我吃的快还是慢,它总是在迅速融化,与我远离。
这时,一头乱发的老板虚着眼睛走了过来。
“甜品不好吃么。”他平淡地问,其实与其说问,倒不如说是一种无所谓答案的喟叹语气。
“不好吃。”我说。
“为什么。”他问。
“太贵了。”我说。
“太贵就不好吃么。”他问。
“太贵就不好吃。”我说。
“呃啊……你这孩子,大过年也不让人开心一下,”他说,“百香果乳酪蛋糕免单了,吃完快走吧。”
“是所有的百香果乳酪蛋糕都免么……”我问。
他顿了一下。
“你只是说百香果乳酪蛋糕免单,没说只这一杯免单哦。”我说。
“是……”
“那再来两杯。”
我递过去已经一扫而净的盘子。
“好的。”
他淡淡道,拿走盘子转身而去。
两周之后,我以学徒的身份进入甜品店打工,并且在那之后的三年,我成为合格的甜品师,一如既往过着勤苦生活的我,在穿上制服的那一刻,突然感觉到内心里的满足感喷涌而出。
“欢迎光临Cream Paul!”
我嗓音洪亮道。
“你给我留点力气做甜品。”
角落里慵懒的声音恰到好处地飘来。
我们照片并排挂在厨房的玻璃上,我叫付城彦,老板叫宫一信。
我很快攒够了上大学的学费,但仍然不愿意离开这里,多了一个帮手的老板清闲了很多,大部分时候都窝在角落睡觉,只在顾客爆满的时候才下台工作,另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偶尔会看到他做一杯特殊的甜品自己品尝,在清凉的奶油上洒满辣椒,然后一口一口吃掉。
除此之外,这三年还有另一件令人兴奋的事,那就是许愿之墙。
在这家甜品店,顾客购买甜品可以获得积分,相应的积分可以购买一些小礼品,有数码产品,也有家常用品,其中分值最低的是一种不干胶纸,有各种颜色和形状,只要一杯咖啡的积分就可以获得,我来不久,老板突然心血来潮推出了这项服务,于是很多的年轻女孩迷上了这个,她们纷纷交换不同颜色的不干胶纸,写留言,画可爱的笑脸,然后贴在墙上,不久,面向厨房的那面墙上就贴满了花花绿绿的贴纸,我每次做完甜点,抬起头来,都可以看见。
“那些女孩都写的什么?”我问。
“写的是‘靠近一点就能看见’吧。”他说。
“我才没有这种想法。”
“青春期的男生应该已经对女孩子萌生向往了,”他端着奶油,四平八稳地裱花,一边平静道,“不仅单纯地想要靠近女孩,而且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露出丑恶的嘴脸……”
“你是怎么做到一边做美好的甜点,一边把丑恶的思想渗入别人灵魂的深处……”
“靠心啊,就像周星驰在《食神》里说的,用心才能做出美食。”他把盘子推到我的面前,“榴莲慕斯,8号桌。”
8号桌的顾客是身材窈窕的女子,穿深蓝色的连衣裙,两条长腿搭在桌子下方,我送过去的时候,她正拿着水笔在纸上写着什么。
“你的榴莲慕斯。”我顺眼瞟了一眼她的不干胶纸。
“谢谢。”她微笑。
我回到老板的身边。
“她在纸上写,希望自己的腿能再长一点,”我说,“是上班族吧,这个年龄许愿还有用吗?”
“又不是为了有用才许愿,”他抬头看了一眼,“而且她的腿再长一点,搭在桌腿上的时候就会被人看见里面的。”
“你只看了一眼就作出这样的推测了吗?”
“那当然,”他又推了个盘子过来,“6号桌,百利甜松露。”
6号桌的女孩有点婴儿肥,但笑起来很可爱。
“你的百利甜松露。”
“谢谢。”她停下书写的笔。
我回到老板身边。
“她说她想减肥成功哎。”
“所以写完之后就又吃了甜品吗?”老板又推过来一个盘子,“3号桌,提拉米苏。”
“好的……不过等等,为什么我送的都是女孩,而且她们都正在写许愿贴?”
“少废话……”
“恩……”
于是我又去3号桌逛了一圈,3号桌的女孩希望自己考试能考90分,因为90分就可以拿到奖学金了。
“这个愿望还比较务实,下面,”他推过来个盘子,“9号桌。”
“喂,只是你自己想要看每个人的许愿贴吧。”
“我要看的话,下班以后慢慢看就可以了。”
他说的没错,晚上下班以后,我在厨房打扫卫生的时候,看到他一个人伫立在满面的许愿贴前沉思,就那样站着,捧着下巴,仿佛不用管他,他就能站一个世纪那么久。
“记得锁门。”
他第一次把钥匙放在我的手里。
(二)
快递员骑着雅马哈摩托车,就像任何一个任性的土豪一般,踩响油门然后扬长而去,只留下一个健硕的背影,但是远远的,仿佛还能看清衣服上的褶皱。
“你叫了国内最土豪的快递哦。”一信道。
“少罗嗦。”我一边说着,一边回到店里,开始投入工作。
在我接过甜品店钥匙的第三个礼拜,我第一次尝试用金钱完成一个人的心愿,这在之前是无法想像的事情,比如出租车的起步距离是3公里,那么在3公里之内的距离,我就算赶时间也不愿意打车,又比如一信配给我的午餐费是12元,花不完就作废,我就每天都会刚好吃12元的午餐,工作三年以来从未有过超过或不足,我就是这么一个小心翼翼地穷酸顺带抠门的人,我乐意。
但是有一个晚上,发生了一件事。
那大概是我拿到钥匙后的第6天,那天打烊后,一信把钥匙丢给我以后就早早回家,于是我一个人在店里看新增的许愿贴,这些日子我已经养成了习惯,看每个人的心愿就如同功课一般,如果不去了解,晚上就会睡不好。
我注意到一些许愿贴上多了一些蓝色的东西,还没等我看清楚,这时传来了敲门声。
身材瘦削,一袭长裙的女子推门进来,看上去不到30岁,气质知性迷人,我猜她应该是个老师、护士、医生或者女程序员,她的头发蓬松地垂着,发梢却胶结在一起,长裙的裙角也有些湿,靠近鞋面的丝袜已经湿成透明,可以看见纤细的脚踝。
“我们打烊了。”
“噢,”她笑着捂了捂额头,“我去换一家店。”
“等等,”我说,又仔细地打量了她一下,“想点什么。”
“热拿铁吧,”她微笑起来,找了地方坐下,“外面下雨,我喝完咖啡,等雨小点就走。”
我熟练地打开咖啡机,泡好热咖啡,递了过去。
“谢谢。”她一边说着,一边掏出一枝笔。
我顺手递过去一张许愿贴。
“不是这个,不是,”她笑了起来,从自己包里掏出一沓白纸,看上去是试卷,“我能批一会儿试卷吗。”
我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
“我不会耽误太久,”她急道,“也许,就几分钟,雨小点我就走。”
“好吧,”我说,“你随意。”
我在厨房呆了一会儿,稍事打理,感到无聊,给自己倒了杯咖啡,也坐了出来,窗外下着连绵的雨,隔着窗户也能听到,除此之外,只能听见女教师轻轻念叨的声音,有时会念叨题目,有时会念叨一些其他的东西,我漫无目的地看着墙上的许愿贴,原来在女教师来之前,我留意到的蓝色字迹,是一些女孩用淡蓝色彩笔在自己的“许愿贴”上画好笑脸,然后写上“达成”两个字。
我的视线不断移动,最终停留在几天前女孩子写下“一定要考90分,然后拿奖学金”的许愿贴上,我注意到她署了名,而那个名字是……
“许筱婷……”
“啊?……”
“是我们班上的一个女生,刚刚改到了她的试卷,”她一边微笑一边点头,“很不错。”
“很不错,是多少分。”
“恩……”她低吟道。
我心底淡淡的焦虑被包裹在蒙胧的气泡里,快要忍不住戳穿。
“93分。”她说。
93分啊……
很快,窗外的雨仿佛小了很多,女教师收拾试卷,和我道别。
离开店里的最后一刻,我留意了一下墙上,记住许筱婷的“许愿贴”的位置,果然,第二天下午1点43分,我看到许筱婷带着蓝色彩笔,在自己的“许愿贴”上画好笑脸,写上“达成”两个字。
也许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这种达成许愿的方式,已经成为别人慰藉自己灵魂的一种途径。
从那之后,每天下班,我都会留意新增的“许愿贴”,以及新写上“达成”的“许愿贴”,后来我发现,写着“想要减肥成功”的“方小蓝”同学,果然瘦了一点,写着“想要腿再长点”的美女,买了更适合她的高跟鞋,而随着“达成”的数量越来越多,似乎顾客也非常自觉地把“达成”的“许愿贴”移动到另一面墙,现在,另一面墙也贴满了很多的许愿贴,甚至我在送甜点的时候,会听到女孩子间相互讨论,说在这家甜点店许愿很灵之类的话。
我很开心,但也有些难过的地方,因为有些许愿,注定是无法完成的。
孙小龙的许愿贴上写着:
“爷爷已经病危,好想让他多活一年,那样我就可以毕业工作,买很多东西送给他。”
李小树的许愿贴上写着:
“我和女朋友要分手了,我好想重新来过,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武小圣的许愿贴上写着:
“好想回家,但是回家的火车票卖完了。”
下班后,我看着这些“许愿贴”发呆,这时,一信从我面前走过,往墙上看了一会儿,撕下一张许愿贴转身就走。
“喂!”
一信回过头来,虚着眼睛看我。
“你在干嘛?”我问。
“在做正义的事情。”他说。
“少废话,拿过来我看看。”
“哦。”他走了过来,打开手掌。
在他的手心里躺着一张“许愿贴”,上面写着“我和老公要离婚了,可是我找不到他出轨的证据,私家侦探看到以后联系我。电话:xxxx”。
“你认识私家侦探吗?”我问。
“不认识。”
“那你拿这个干嘛?”
“赚外快啊。”
“你……”我恍然间明白了“赚外快”的意思。
“且不说这是不是违法的……”我说,“你凭什么这么淡定……”
“已经很熟练了,”一信道,“你也天天看‘许愿贴’,难道没注意到有很多类似的‘许愿贴’都写上‘达成’了吗?”
“谁会天天注意这种事啊!”
“那就不能怪我咯。”
我还真没注意过这件事,大概也不会有人天天留心这个问题。
“你不会要告诉我说……”我说,“那些都是你干的……”
“大部分,”他摊开双手,“偶尔也会有漏网之鱼。”
“你还很引以为豪啊。”
“不然你以为这家铺位租金令人发指、每年到最后半个月才知道能不能赚钱的甜点店如何生存下去,”他甩手离开,走了几步,又背过身来,指了指我,又指了指自己,“上帝的归上帝,撒旦的归撒旦。”
“你什么意思……”
“走先。”他背身离去。
上帝的归上帝,撒旦的归撒旦吗?
我看着许愿之墙,目光停留在“给爷爷介绍了一个奶奶,想知道他们相处是否开心”上。
我立刻追出门去。
“一信,你单反借我用一下。”
(三)
“虽然不知道偷窥老年人相亲犯不犯法,”看着快递的身影越来越远,一信道,“但你在这条路上渐行渐远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要你管。”我说。
“你叫了国内最土豪的快递哦。”
“少罗嗦。”我走回店里。
在城郊的孤儿院里,有一个左腿截肢的小男孩,在孤儿院上网的时候认识了学校里的一个女生,但这个女生是贫困生,只有微机课才可以碰到电脑,于是10岁的小男孩和19岁的女生开始了一段莫名其妙的笔友关系,相互鼓励,交换单调或充满希望的人生。
夏天过后就是男孩的10岁生日,男孩在信中提过自己想要遥控飞机,女孩打了一个暑假的工,终于攒够钱,买了一架,想给男孩一个惊喜,但是男孩行动不方便,普通的快递需要收货人自己签收,只有一家快递承诺可以送到收货人手边。
那家快递按重量收费,遥控飞机的零件很重,女生实在支付不起,听说甜点店的“许愿贴”很灵,就自己带了一张不干胶纸,写上“希望好心人帮忙送到,他的生日就是明天”,贴在箱子上留在店里。
“嘛……这不干胶纸和我们店里的都不一样啊……”一信道。
“让她放吧。”我说。
“我们是甜品店,不是慈善机构哦。”
“把甜品店当侦探社用的人没资格这么说吧。”
结果从下午到天黑,那只箱子也没人动过,第二天就是男孩的生日了,我只好一大早到店里,趁还没有顾客,叫来了快递,正好一信来了,了解了一下我为什么没去上课,就决定让我放手去做。
这之前我不仅偷窥过老年人相亲,还组织过养老院的社工服务,帮喜欢运动的小学生扫过教室,也帮物理不好的小女生补过课,但是动钱的,这是第一次。
“以后怎么办?”一信问。
“什么以后?”
“如果一个赌鬼输得倾家荡产,女儿被迫卖给别人当老婆,只要一千块钱就能救她,所以在店里写了个‘许愿贴’,你会救吗?”
“现在哪里有这种事啊……”
“这种事可每天都在发生,但你有没有面对的觉悟就是一个问题了。”一信道。
“我会救。”我说。
“一万呢。”一信道。
“恩……”
“果然吧,是因为只要一千块钱才决定救。”
“废话……一万就要影响我的学费了……”
“你的银行存款有67335元,算上利息将近7万了吧,影响学费,你是打算上三本吗?”
“为什么你连我的存款都一清二楚……”
“发工资的软件可以统计啊,我可是每天都要看一看一共给过你多少钱呢。”
“你……”我无言以对。
“怎么样,”一信问,“有没有想过,你帮助一个人的底线是多少钱。”
“没有想过,”我顿了顿,说,“不过只要能给我留下一年的学费,和一个月以上的生活费,我就能生存下去。”
“知道自己的底线就好,”一信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喜欢理性的人,没有节制的善良是虚伪的。”
“谢谢,我想我明白了很多问题。”
有一信的开导,我明白了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我也开始慎重地审视自己在做的事情。
把那些贴在墙上的“许愿贴”,从“未达成”的许愿之墙,转移到“达成”的许愿之墙时,我早就注意到,有一些是人力可以完成的许愿,而有一些不可以,比如考试,比赛,收入,大多是足够努力就可以达成,而年岁,祸事,伤惋弥留之际的人,只能无奈地看着对方远去,至于恋爱,情感,则虽然靠自己努力,但也需要极大的运气。
于是我把“许愿贴”分为两类,“人力贴”是说我可以帮助的,“天意贴”则是我也无能为力的,而按照“人力贴”的难易程度,我进行了再一次的分类,从简单的做起,逐渐增加难度,这样就可以从数量上尽快地达成人们的许愿,对自己也是一种鼓励,另外我现在做这件事全凭自己爱好,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停止,那么当我想要放弃这项工作的时候,这种顺序也可以保证我的损失最小,应该也最不容易后悔吧。
我左手握着“奶奶想收到爷爷在天堂的回信”,右手已开始奋笔直书。
(四)
常客徐小美想要“在学校食堂吃到Cream Paul的甜品”,于是我只得和学校食堂联系好,混进厨房做甜品,在准备离开的时候,我注意到周围的女生都在讨论“在‘Cream Paul’许愿很灵”的事情,难怪最近店里的流量也有增加,我无意中的行为为一信带去不少生意,这是我没有想到的事情。
一信很开心,表示“你无聊的事业可以考虑我的支持”,我表示“不必了”,因为我发现,替人实现愿望的工作似乎不止我一个人在做,也有一些人,会顺手帮别人一点小忙,达成他人的许愿。
善良果然是可以传递的,尽管不多。
因为大家都知道许愿很灵,所以她们争相把自己的“许愿贴”贴在许愿之墙最显眼的地方,因此随着时间的推移,许愿之墙的许愿核心很快变为两块,一块在最中间,因为这里最显眼也最主动,因此理论上也最容易被人看见,另一块在左上角,因为那里必须身高很高的人才能碰到,不容易被别人覆盖,两块核心之间已经有了一条清晰的沟壑,可以看见光洁的墙面,而在那面“达成”的许愿之墙,已经有厚厚的一层“达成许愿贴”。
没想到最主动的选择和最被动的选择之间,居然是殊途同归。
在所有人的努力之下,长假过后的那个清晨,终于只剩下最后几张“人力贴”没有完成,而一信表示,他的侦探生涯也要告一段落了。
“啊……最近这些人都学聪明了啊,和情妇见面也小心了很多,”他把最后一张“侦探许愿贴”贴在“未达成”的“许愿之墙”上,“不过最终还是倒在了我的手上。”
他很少撕掉许愿纸,因为当事人会自己处理好隐私。
我开始翻阅左上角的“许愿贴”,大部分“许愿贴”都是剩下的“天意贴”,不,应该说今天就没有看到“人力贴”,于是我一张张地翻下去,发现只有最后一张“许愿贴”从未看过。
“希望苏小婉能爱我,我想娶她为妻。”
署名是“启明,三年三班。”
到最后还是一张“天意贴”。
于是我转头开始翻中间的那一摊“许愿贴”,这堆“许愿贴”因为流通迅速,所以最上层的“人力贴”都已经被了结,除了几张新贴上的不疼不痒的许愿,大部分都是堆积已久的“天意贴”,不知道贴这些“许愿贴”的人有没有意识到,他们无意中荒唐或是贪婪的许愿,被一个无聊的人来来回回地浏览了多次,并且因为被放弃,“天意贴”形成了特殊的日期顺序,构成了我独特而不可替代的回忆。
我一张一张地往下看,倒数第三张的“许愿贴”写着“希望天天都是好天气”,大概许愿的时候也没有想过被达成,只是抒发一下心情,倒数第二张的“许愿贴”写着“希望美女老师找到真爱”,哈,看来不是给自己许的愿,自己本身也没有那么关心,这样想着,我翻开了最后一张“许愿贴”。
“如果有人看到这张‘许愿贴’,我希望能嫁给他,成为他的妻子。”
这应该算“人力贴”吧,只要我拿着这张许愿贴,就可以白赚一个女朋友了。
我顺着隽秀的字体往右看去,想知道署名是谁。
署名是“苏小婉,三年二班。”
(五)
车厢上写着“X通快递”的铁皮卡车停在学校门口,戴着墨镜的快递员叼上一支烟,吸了一口,用拳头敲了敲自己的车门。
“快递快递快递。”
“吵什么,”传达室的老大爷一摇一晃地走出来,阴着脸道,“自己下来卸货。”
“我在抽烟,万一烫到货算谁的,死老头,我可是听说你有抽着烟打盹结果点着窗帘的前科哦。”
“臭小子,我已经戒烟一个月了。”
“要抽吗,”快递员递上一支烟,“软中华。”
“抽这么好的烟,发财了吗?”老大爷毫不犹豫地接过烟,嗅了一下就叼在嘴里,借火点着,“味道还挺正的。”
“还不是我辛苦劳动,自己奖励一下自己,”快递员推开铁门下车,踩灭只燃了半截的香烟,打开后车舱,“今天你们这儿货不多,就两个很薄的包裹,你还不肯自己拿一下。”
“举报你哦。”老大爷扑哧扑哧地吐着眼圈。
“切,”快递员两手各拎出一个包裹,“这个是路启明,三年三班,”又看了一眼另一个,“也是三年三班,付城彦。”
“哦,”老大爷回头叫道,“小付,你的包裹到了。”
于是穿着校服的我走出传达室,拿起了收货人写着自己名字的包裹,准备签收。
快递员递过笔,突然看着我的眼睛,道,“身份证看一下。”
我掏出身份证,递给他。
“十六岁就上高三吗?”他问。
“恩,上学早。”我说。
“好吧,”他看了看我的校服,把身份证还给我,然后把签收单撕下来,“包裹拿好。”
“恩,”我接过包裹,又说“那个,启明的包裹需要我帮他带吗?”
“让他自己来签收不好吗?”
“呃……”
“让小付带吧,”老大爷把烟掐灭,随手扔进旁边的垃圾筒,“何必让启明再跑一趟呢。”
“你这么说你签收哦。”快递把包裹递给老大爷。
“我签就我签,”老大爷拿起笔,刷刷签好,把包裹递给我,“拿走。”
我拿起包裹转身就走。
“喂,你签的是路启明的名字,那个,小付同学你等一下……”
我已过拐角,但还是露出头来,把包裹朝快递员的方向伸过去,“要么还是让他自己来拿吧。”
快递员愣了一下,说,“算了,就这样吧。”
老大爷也开始推他的手。
于是我拿起包裹,转身上楼。
两份包裹都是我寄的,也都是我收的,在我自己的包裹里只有一张白纸,但是在路启明的包裹里,有两张“许愿贴”——如果单纯地看路启明的“许愿贴”,那是一张不会被人完成的“天意贴”,但是因为苏小婉的“人力贴”的存在,路启明的“天意贴”反而成了一张“人力贴”,因为只要让他看到苏小婉的“许愿贴”,苏小婉就会嫁给他,他也可以娶苏小婉为妻。
但做抉择的义务却在我的手上,路启明能否看到苏小婉的“许愿贴”是由我控制的,所以我决定,在送出这两张“许愿贴”之前,亲眼见一见路启明。
我顺着路上楼,凭借记忆寻找三年三班的位置,我确实是高三,但却不是这所学校的学生,校服是借来的,之所以这么做,就是为了成为快递和启明之间的连接线,只要一切顺利,就可以完成这个过程,不会有人怀疑。
而且就算我放弃任务取消了包裹,但是因为寄件人是我,所以只要我不追究,快递公司就不会因此生疑。
通过教学楼的第二层,我顺着台阶继续往上走,高三(3)班在这所学校的三楼,最中间的那一间教室。
也许因为是课间时间,走道里来来回回地走着人,在我背后的操场区,可以听见很杂乱的声音,楼道的喇叭也发出时断时续的嗡鸣,也许是什么大型活动正在试音,不时地也能看到服装整齐的男生或女生从楼上跑下来,他们青春飞扬,穿着校服的我反倒像是异类,于是我只是低着头往前走。
“你等一下。”
“啊?”我抬起头。
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面容清秀的女生,肤色有些苍白,看着不漂亮,但很干净,相比那些让人身体发热的女生,我觉得她的出现,能让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
“你是哪个班的。”她说。
“这么问人不礼貌吧。”
“那好,”她笑道,“我是2班的,你是几班的。”
“帮3班的同学拿个快递。”
“3班,没见过呀。”
“我不是3班的,只是帮他拿个快递,”我把快递抱在怀里,指给她看,“路启明,你认识吗。”
“认识,和我关系很好。”
“那你能帮我把快递转交给他吗?”
我把快递伸向她,心想任何一个怕麻烦的女生,应该都会不自觉地拒绝吧。
“可以啊。”她顺手接住包裹。
我的手使劲抓着,被她轻轻扯了一下,只得松开手。
“你的眼神很慌乱嘛。”她笑起来,苍白的脸庞泛起一丝酡红。
“谢谢你了。”
我背身离去,犹如卸掉一个巨大的包袱,这时却听见她窃笑的声音,我无意理会,只想赶紧离开,从我的位置,远远地可以看见操场正中央搭建着巨大的舞台,首先看见的是“募捐活动”四个金色的大字,并且随着我下楼,横幅上的其他文字逐渐映入眼帘,我开始睁大双眼,觉得难以呼吸。
“你记住哦,我叫苏小婉。”她在楼上留下欢乐的笑声,转身而去,楼道间映下一片清光。
此时操场上的整条横幅已经清晰可见。
“‘如果校花苏小婉同学得了不治之症’募捐活动”。
(六)
募捐活动开始席卷整个学区,不止是苏小婉所在的学校,我在的学校也有很多人交头接耳地议论,课间的时候,很多人会掏出手机,通过扫描二维码捐款,因为手机图片无法自己扫描,所以他们往往是两个人在一起,互相扫描对方照片里的存档。
这项募捐活动,因为必须彼此合作,所以从此浮出水面,并且开始了连绵不绝的传播。
对此,班主任很无奈地组织了一场班会。
“近期呢,有很多同学使用手机捐款,这件事情我已经知道了,已经捐过款的同学,麻烦把手举一下,让我看看。”
班里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举手。
“很多人捐款是用手机支付,我记得好像说过高三期间不允许带手机来学校吧……”
还是没有人回答。
“好吧,”班主任开始低头把玩讲台上的粉笔,“听说捐款是以学校为单位,如果到达了某个数字,苏小婉同学就会带团队来学校演出,有没有这回事?”
大概隔了半分钟,班长举手示意,然后站起身来。
“有这回事。”
“那么,离预定数额差得多么?”
“嗯……”
“快说。”
“其实离预定数额已经不远了。”
“那么……需要我去帮你们申请礼堂吗?”班主任抬起头。
教室里一阵沉默,随即爆发出兴奋的欢呼。
……
甜品台上放着两份结婚证和一台笔记本电脑,结婚证的左下角重叠,微微倾斜地放着,笔记本打开舒适的角度,面对大厅。
一信的对面坐着一个长发女子,眉眼如画,一信面无表情地说话的时候,她就捂着嘴发出“哧哧”的笑声,她妆容细腻,但还是能通过光线看到她眼角的皱纹。
我到甜品店的时候,一信端着新做好的甜品,小心翼翼地端到女子面前——那是一个火炬般的新地,奶油上洒满了辣椒粒。
“来尝一尝,喷火新地。”
女孩子发出欢乐的笑声。
“笑什么。”
“笑你啊”
“我有什么好笑的。”
女孩子拿起筷子,把一粒辣椒从新地上挑出来,扔在桌台上。
“真的有人把新地和辣椒做在一起吗?”
“是啊,所以你别浪费了,”一信一边嘟囔着,一边夹起那粒桌子上的辣椒粒,放回新地,“机会难得,快点吃。”
女子又笑出声来,但这一次,她没有把辣椒粒夹出新地,而是用勺子盛起一大块,塞进嘴里。
一信的眉毛难得地挑了一下,大概这就叫做动容。
看得出来新地并不好吃,女孩子的脸上泛起炽热的红晕,可能是太辣了,所以那口奶油被咽下去没多久,我就听到女孩子吸鼻涕的声音。
一信把手伸向新地,但被女孩抓住了。
“很好吃。”女子说,右手吃力地掏出面纸擤了擤。
“那给我吃吧。”一信说。
“我不要。”
“很昂贵的哦,这是店长推荐,”一信的右手接过女子的面纸,扔进垃圾篓,“没钱的话,只许吃一口。”
女子又笑出声来,伸手从甜点台上拿起结婚证,扔在一信的面前,“这个。”
“哼,这个就值9块钱,”一信抓着新地杯子的手开始用力。
“喂,我就值9块钱吗?”女子笑出声来。
“是啊,给你吃一口都觉得亏了。”
“我们结婚了诶,”女子笑着淡淡道,“我的人是你的,你的钱就不是我的吗?”
“婚礼以后才是,领证不算。”
“一信,”我看他一直不理我,只得示意道,“你结婚了吗?”
“啊,你来了啊。”
“我刚才一直都在啊。”
“噢,那你看看这个。”他的手从新地杯子上松开,女子紧紧捏着他的手指,脸上泛起甜甜的笑容,我注意到一信手臂上的青筋一闪而逝,可能是捏了一下对方的手吧。
他把笔记本转过来对向我,笔记本屏幕上打开着一个背景为红色的网页,标题上写着“‘如果苏小婉同学得了不治之症’募捐活动”。
这是一个募捐网页,提供了二维码,只要扫描,就可以给苏小婉的账户捐款。
“我计划在店里组织一个募捐活动,给苏小婉捐捐款,这样店里人气会旺点,如果运气好,捐款到某个数字,苏小婉也可以来我们店里表演,这样就可以再掀起一轮人气,我们今年的利润就靠这两轮了,你看怎么样。”
“很好啊,不过你怎么突然想起来组织这个活动。”
“这句话该我问你才对吧,你难道没注意最近的许愿贴吗?”
我抬起头来,看着那面“未达成”的许愿之墙。
在那面墙上,两堆许愿贴之间的沟壑消失了,代替的是一种淡蓝色的不干胶贴纸,密密麻麻地贴了很多张,甚至把那面墙贴的一点缝隙不留,整面墙上,都贴满了那种淡蓝色的许愿贴,就像夏天时,淡蓝色的蝴蝶停满了斑驳的墙壁,随着微风微微摇晃,闪烁着耀眼的光线。
“托你的福,现在附近的人都知道在这家店里许愿很灵,所以很多人听说募捐,第一反应不是捐款,而是来店里许个愿。”
“是吗……”
“怎样,特地借了校服的城彦同学,”他看了我一眼,“你见过苏小婉没?”
“见过了。”
“她真的是校花吗?腿长不长?”
他身边的女子狠狠地拍了他一下。
“我看我们就争夺平安夜那一场吧,”一信打开网页,把电脑扳给我看,在那面网页上,分布着十几个时间点,“率先达到数额的人就有表演举办权,你看,最近的几个时间点已经有人预约了,现在离平安夜还有一段时间,我们争取一下应该没问题,不过也要做好心理准备,争取平安夜的人不会少,如果成功的话,我们还可以顺手争取元旦。”
“那就这样吧。”我说。
一信顺手打开Word,写下了“‘假如我是一个土豪’活动策划”,换了一行,手指开始穿花引蝶。
“对了,如果你最近很忙的话,可以不用急着来店里,”一信的眼睛盯着电脑,一边打字,一边漫不经心道,“这位年轻优雅的小姐张紫林是我的妻子,也是京都大面坊的主厨,简单来说就是,她做甜点的手艺更在我之上,所以你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你要辞退我吗?”
“当然不是,工资还会照发。”
他把脸转向我,露出一个丑恶的笑容。
(七)
半截粉笔被抛在半空,笔直地落下,然后被一只大手握在掌心。
“我听说高考快来了啊,”班主任低着头嘟囔,但他的声音却低沉地穿透整个教室,“当然每年到这个时候,我都会听说这个消息就是了,每逢这个时候,我就觉得既孤独又忧伤,你们一个个都要去远方享受大学生活,而我还要在这里继续我的教师生涯,当然,这只是孤独。”
他抬起头来,抛起粉笔,又接住。
“忧伤的是,我的学生自古以来,就很少有在高考中超常发挥的人,”他竖起食指,摇了两下,“一个都没有哦。”
他又低下头,开始把玩那截可怜的粉笔。
“所以你们想要在高考中拿到好成绩,就要在平时多下苦功,不断超越自己,考出越来越好的成绩,这样你们在高考时,才会有那么几十分的空间让你们发挥失常,”他喃喃道,顿了顿,又拖长声音,“也所以,打游戏的,停一停了,打篮球的,停一停了,如果有踢足球的,虽然学校没条件给你们球场,但还是希望你们继续加油,毕竟国足的艰苦现状,还等待你们拯救,当然,如果你们愿意放弃慈悲的济世之心,皈依我辈丛林野人,遵循丛林法则,在高考中肆意厮杀,我愿意接受你们的忏悔。”
“还有。”他抛起粉笔,然后伸手去接,但是,这次粉笔没有接住,而是滑落在地。
“如果有人在打工,”他若有若无地看着我,淡淡道,“也希望可以停一停,尽管无论你们考多少,都是我最骄傲的学生。”
“另外。”
他弯下腰拾粉笔,费力地发出声音,“还有一个坏消息,当然,只是对我来说。”
班里已经有人开始高举双手,不断摇晃。
“苏小婉的演出时间定了,成年礼之后,学校礼堂,”班主任露出笑容,端着双手瞄准我们,“不见不散。”
班里爆发出狂乱的嘶吼。
……
“我最近要去一趟马尔代夫。”
一信把一台圆角正方形底面,外形有点像打印机的奇怪机器放在甜点台上,拍了两下,按下了开关,于是机器开始“呜呜”地运转。
“什么嘛,‘拍一拍就会好’果然是骗人的。”
他看了看我。
“不吐槽哦?”
“一信,”我正色道,“我可能要辞职了。”
“紫林不会抢你的工作。”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忍了忍,还是说,“我可能要高考。”
“噢,随便吧,”一信道,又开始研究他的机器,“月薪要照发吗?”
“不用了。”
“那我拿去马尔代夫花了哦?”
“嗯,随便吧。”
“这可不像你诶,”他非常认真地看着我,“你对我的结婚旅行和这台新鲜玩意儿都不感兴趣吗?”
“你和,紫林小姐是怎么认识的……”我说,“我意思是,从来没看见过你们……”
“那是5年前。”一信打开机器的上盖,然后跑到店门口,在那里竖着一个大约1.4米高的展架,上面有我们甜品店的二维码,他用手机扫了一下,只听见机器呼哧呼哧地一阵乱响,从打印口吐出一张不干胶纸。
“嗯,这样就不会有人在意自己的字写的不好看了。”
他又去扫了一下,这次吐出一张照片,一个相貌很平常的女子正在吹生日蛋糕上的蜡烛。
他取下照片,顺手插在钱包的扉页。
“5年前,我在大面坊当学徒,说是学徒,但我进境飞快,哦,反正比你快,总之,我很快就转正了,领了工资,”他顿了顿,说,“领工资那天,我兴奋极了,因为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钱,我很想买一切好吃好玩的东西,当然,也想过找个夜总会爽一下,但是我没有。”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那天我摆着一副‘怎么就这点工资’的表情,准备出门的时候,突然听到其他人在讨论有人过生日,我就放慢脚步,想听一听,因为我们大面坊的女甜点师都特别漂亮,我很想顺手拐个女朋友,然后那个过生日的人就非常夸张地大叫‘人家没男朋友啦,生日可以不过的啦’。”
一信夸张地学了尖细的女声。
“我好失望,因为张紫林上班的时候妆特别厚,一看就是那种卸妆后要换个人的那种女生,所以与其说是处心积虑,还不如说是那天鬼使神差地给她发了条短信,说‘你没有男朋友,那我可以陪你过生日啊。’,然后她回‘好啊,不过你是谁。’,我说‘晚上你看到我就知道我是谁了。’,她说‘好啊,我住某某街某某栋某某号。’,我说‘你告诉我不怕我是坏人哦。’,她说‘没关系,我防盗门上有猫眼,你是坏人就不会让你进的。’我说‘那好啊,我一定会来哦。’,她说‘出来混就要讲诚信哦,我记下号码了,如果不来我要查的哦。’”
一信摊开手,“所以那天我被逼无奈,只好买了个最便宜的蛋糕,送上门去,结果,哇,她也没化妆,果然和换了个人一样,不过好像也不算难看,吃蛋糕的时候因为蛋糕买的便宜没送蜡烛,所以最后用的她家里的蜡烛过的生日,大概因为我面瘫,她也没看出来我当时有多窘迫。”
我努力地摆出一副“你也知道”的表情。
“后来就厉害了,”一信道,“我们吃蛋糕吃一半灯灭了,我礼节性地问她灯泡在哪,已经准备偷跑了,结果就听见‘咣咣’几声响,还没等我反应过来,灯就已经亮了,我站在门口,看见张紫林右手上举,左手提着废灯泡,头上亮着光,就像女神一样,我的心砰砰直跳……”
“后来呢后来呢……”
“我在店里的许愿墙上天天写自己有多爱她,她只是笑笑,从来不理我,直到有一天,我觉得很没有面子,一定要向她证明自己是个有用的男人,于是我在她下班的路上,穿着我最帅的衣服拦住了她。
我问她会不会换饮用水,她说会,我问她会不会打游戏,她说会,我问她会不会编程,她说会,而且她是工科生,还会车床铣床各种床,我只好说我会做蛋糕,她说不过没她做的好吃,我快绝望了,就问她自己能不能嫁给她,她说。”
一信露出微笑。
“她说,‘不可以哦。’”
……
五年前。
一信领到了他的爱情终决选。
“不可以哦,”张紫林笑道,“追我的男生有长城那么长,就连大面坊的公子也在追我哦。”
“我一定要娶你为妻,”一信赌气道,“出来混就要讲诚信,你告诉我个办法。”
“那好吧,”张紫林说,“你比大面坊的公子有钱我就嫁给你。”
“不行,换一个。”
“你还要换哦。”
“反正我要娶你,不然没有面子。”
“嗯……”
沉吟了一会儿,张紫林说出了让一信惦念了5年的话。
“那好吧,”张紫林说,“我就像奶油,每个人都喜欢,而你像辣椒,只有爱吃的人才喜欢。”
“嗯……”
张紫林笑道,“如果你能把这两样东西搭配得好吃,那就算达成让我嫁给你的条件了吧。”
“喷火新地吗?”
“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
“因为辣椒想在上面。”
“随便你啦,”张紫林扑哧一笑,“你还有什么要说吗。”
年轻5岁的一信看着张紫林的眼睛,认真道,“那在我研究成功之前,你绝对不可以嫁给别人。”
张紫林笑着说。
“看心情啦。”
……
“噢,难怪经常看到你吃放了辣椒的新地,”我兴奋道,“但是这两种东西搭配在一起会好吃吗?我记得老板娘那天吃的很痛苦啊。”
“当然不会好吃,”一信摆弄好机器,淡然道,“但是出来混就要讲诚信,所以她嫁给我了。”
“什么意思……”
“哈哈哈哈,”一信面无表情地笑了几声,“今年年初,大面坊倒闭了,应该是受到互联网的冲击吧,大面坊的贵公子虽然在美国当程序员,但是收入上可是逊了我这土著甜点店老板一筹,当然比我高也无所谓,美国那税收……如今我这‘Cream Pual’也算响彻许愿界,我就问她愿不愿意嫁给土豪,她说愿意,正好她又想继续做甜点,我们就领了证,事实就是这样。”
“那老板娘爱的实际上是你的钱吗?”
“那是你以为,她可是5年没有和其他男生谈恋爱,”一信摆弄着自己的钱包,展示给我看,“这是我拿第一份工资买的哦。”
(八)
一信去马尔代夫的日期和我的成年礼是同一天。
“明天晚上店里就不营业了哦。”一信把钥匙丢给我。
“成年礼结束以后我应该来得及。”我说。
“我们也算平安夜的活动承办单位,你多少也关注女主角一下吧,”一信掏出一个信封,“成年礼结束后帮我把这个带给她。”
“这是什么?”
“一封情意真挚的邀请函。”
“你的表情告诉我你在骗我。”
“切,不信算了,”他看我一眼,欲言又止道,“算了,等你好消息。”
他夹起衣服,慵懒道,“下班下班,今晚辣椒要轻柔地盖在奶油的上面哦。”
……
“今天,面对国旗,我庄严宣誓/我已长大成人/永远做祖国忠诚的儿女/我宣誓/从今天开始/我以诚心对他人/以孝心对父母/以热心对社会/以忠心对国家/我宣誓/因为有我,人民将更加幸福/因为有我,家园将更加美好/因为有我,祖国将更加昌盛/天地为鉴/国旗为证/十八而志/青春万岁。”
手机在宣誓的时候就已经在震动,一段短短的宣誓词的时间,震动了两次,不知道是什么人在不屈不挠地打来电话,终于在落座的时候停止震动,再也没有打来,校长致辞过后,我收到一条短信。
我向班主任示意了一下,他点了点头,算是默许我出门。
短信是妈妈发来的。
“儿子,有急事,速回电话。”
“在成年礼。”我回道。
“哎呀,是成年礼。”
“我刚知道。”
“晚饭能回来吗?”
妈妈连发了三条。
“不能,要打工。”我回。
“不行,今天可以不打工,但一定要回来。”她说。
“迟了就见不到妈妈了。”又补了一条。
我没有回她,回到座位,想了一会儿,觉得不对劲,走到班主任面前,给他看手里的信,和他解释这是我打工的地方的老板让我转交的,然后向他请假,给他看手机,说自己有急事要回家。
他让我去后台赶紧去找苏小婉。
走到甬道前,我回头看他,班主任微笑着,对我点点头,打手势要我把手机收好。
我一个人通过漫长的甬道,距离远得仿佛可以用光年计算,周围空无一人,只有我一个人的脚步声,还有偶尔因为紧张发出的浓重呼吸在耳际掠过,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却不觉得孤单,我短短的一生遇过很多极美好的人,他们迎面而来离我而去,有人留在身边有人刚刚去了天际,但哪怕他们离开了,我也觉得自己变得勇敢无比,我不断努力,执意而行,是希望自己终能成为一个可以保护别人的人。
拐弯过后,在甬道的另一头,我看见暗黄色的灯光从房间里透出,照在一个人的身上,她正坐在凳子上看手机,连我靠近也没有发觉。
“你好……”我说,“我找苏小婉,她……是你啊。”
“是你啊。”她笑出声来,牵住我的手,把我拉进房间。
房间里一地凌乱,全是换下的衣服,但是一个人都没有。
她看到我手里有信,劈手夺了过来,撕开封口,打开看了看,又笑出声来,揉成一团,扔进纸篓。
“找我干嘛?”
“你真是苏小婉啊?”
“是啊,”她笑,原地转了一圈,“是觉得我不像校花吗?”
她穿着轻柔的长裙,粉色、白色和淡紫色相互渲染,清丽脱俗,淡雅袭人,和她的舞姿相得益彰。
“你脸色好了很多。”
“你以为呢?”
“没什么,”我笑道,“一切顺利。”
“我跟你说啊,那个……”
她作势要来挽我的手,但我轻轻地拒绝了,“那个,我马上有急事要回家。”
“不是搪塞我吧,”她笑,“真的不看我表演吗。”
“真的。”
我准备掏手机,但被她按住了。
“没事,有事的话,就去忙吧。”
“嗯……还有……”我说,“那个……我说……捐款的话,我有存款,可以捐一点……”
“好啊,”她笑得更开心了,“表演结束我去找你哦。”
“好啊,”我说,顿了顿又问,“那个,路启明……”
她的脸上掠过一线失落,但很快就消失不见。
“他很好,没什么问题。”
“好吧,你要幸福,至少要健康,”我转身离去,又回头,“要幸福。”
“哈哈哈”,她笑道,“我一定会很幸福。”
“那我先走了哦。”
“嗯,一结束我就去找你。”
“好的。”
“一定要等我。”
“一定。”
(九)
陌生的中年男子把一块裙边夹到我的碗里,用殷切的眼神看着我,打手势示意我快吃,而我只是迟疑着端起碗,根本吃不下。
妈妈在旁边笑颜如花,即使我再懵懂,也明白发生了什么。
“城彦今年高三了吧。”中年男子问。
“嗯,”我看了一眼妈妈,“我叫叔叔没问题吧。”
“没问题,你大了,这尴尬我们都懂。”妈妈笑着说。
是啊,这尴尬我们都懂,我以为我唯一的母亲遭受了意外,而你只是想告诉我,再晚点回家,妈妈就跟别人跑了。
“嗯,我今年高考。”我说。
“有理想中的大学吗?”叔叔问。
“想考清华,特别喜欢理工,但是分数差很远,能进一般的理工学校就满足了。”
“有喜欢的大学,分数不够可以让邦彦叔叔支持你哦。”妈妈笑道。
“不必了,”我夹了一口饭,“我有钱。”
“你的钱零花就好,”妈妈挽住邦彦叔叔的手臂,“让邦彦叔叔帮你掏学费,你不也可以轻松很多吗。”
是啊,我的钱零花。
“妈妈要和叔叔去美国,”妈妈看了一眼邦彦叔叔,“如果你想在国内上大学,我们可以留你在国内,反正你的自理能力我知道。”
我突然觉得碗里的饭很咸,很讨厌,就像剩饭,像施舍。
“你再也不必辛辛苦苦地挣钱了,妈妈有依靠了。”
“妈妈,”我僵硬地说,“没有邦彦叔叔,我也可以养你。”
“那是你的钱。”
“我是你儿子,我的钱不也是你的吗?”
“但是我是妈妈啊,”她看起来还挺感动的,“妈妈不就是应该给儿子钱吗?”
我不想说话,只想吃完饭睡觉。
妈妈突然抓住我的手,于是我也不动了。
“你怎么啦?”她温柔道。
“妈妈,”我难受道,“邦彦叔叔是不是比我有钱。”
叫邦彦的男人好像听出了什么,我看到他默默喝酒,一句不说。
妈妈愠怒道,“你怎么能这样说话。”
我怎么不能这样说话。
“你记不记得那1000块钱,”我说,“那1000块钱,我高一的学费,1400块钱,有1000块,是我掏的,你记得吗?”
“记得啊,那怎么了?”
“你知道那400块对我来讲有多耻辱吗?”
我一瞬间泪如雨下,但我的气焰还未点起便已熄灭。
邦彦站其身来,对着我抬起他的酒杯,“我敬你一杯,城彦同学。”
说罢他一饮而尽。
“你凑什么热闹?”妈妈怒道。
“男人的事情你不懂,”他说,“你有一个优秀的儿子。”
“你闭嘴。”
“亲爱的,”邦彦淡淡道,“你还不懂男人。”
“你给我滚。”
我从心底弥漫起悲伤。
“妈妈你知不知道,那1000块钱我有多辛苦,你知道不知道,我想拿1000块钱买东西都买不起,妈妈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徒劳无功,你知道我一个人挣了很多钱,到最后你却告诉我根本不需要。”
妈妈铁青着脸,她一点都不懂,她只知道,我挣的只是一点钱,那点数字,在大人眼里只是无所事事的零花钱。
“我以为只要我有钱就可以改变一切,原来只是零花钱。”
“我知道你努力了……”
“这不是努力的问题……”我说,“你没有正视过我……”
“谁说没有。”
“我可以把所有的钱都给你,只要改变……”
“我不需要。”
……你改变对我的尊重……
好吧,你不需要,有人需要。
(十)
我打开了“Cream Pual”里所有的电器,所有电灯笔记本咖啡机打印机甚至夏季的灭蚊器,四周轰响一片但我仍然觉得孤独无比。
“想要什么?”我在甜点台自己问自己。
来一杯喷火新地吧,我要看看自己能不能顶过5年的孤独。
这时我收到一条短信。
“城彦你在哪里。”
我不知道。
“你怎么了?”
一股热流从嗓子眼迸发,火辣辣的感觉渗进肺腑又同时冰凉无比,脸庞仿佛爆炸一般滚烫。
我很好。
“我现在就来找你,你在店里吧。”
笔记本已经开机完毕,桌面上的文件就是“假如我是一个土豪”的策划案。
你别来。
我打开网页,看平安夜的表演权,发现已经被预约了。
预约人是路启明。
是不是我的努力真的无法改变一切……
我回过头去,在那面“未达成”墙上已经贴满了打印出的许愿纸。
我随手取下一张,上面写着“如果我是一个土豪,我要给苏小婉捐款500元”。
啊,原来就是这种土豪。
我从吧台拿出水笔。
“达成。”
我大声叫道,第一次亲手写上这两个字,然后亲手贴在“达成”的墙上。
好爽。
手机还有59%的电,不知道够不够扫完最后一张许愿贴。
妈妈,你看见没有。
我的钱不是零花钱,我可以改变很多,我可以实现其他人的愿望。
“达成。”
手机又收到短信。
“城彦,我怎么收到钱了。”
“发生了什么。”
“你为什么打钱给我。”
哈,为什么?
“达成。”
“城彦,你不要打钱了,我马上就过来。”
“达成。”
“城彦,是你吧?”
“达成。”
“你回我短信啊。”
“达成。”
“不要捐款了好不好?”
“达成。”
“我知道错了?”
哈?这条是妈妈发来的吗?噢不,还是陌生号码。
“达成。”
“达成。”
“达成。”
“城彦,我不应该扔掉那封信。”
“达成。”
“你不要捐了。”
“达成。”
“我没有得绝症。”
“达成。”
嗯
“达成。”
绝症?
“达成。”
“城彦,第一次看见你,我就认出你了。”
“达成。”
不知道,能不能,争取到平安夜的表演权。
我已经看不清笔记本的屏幕。
“你混进学校,穿的那件校服,是我丢在店里的。”
“达成。”
手机屏幕终于发出暗淡的色彩。
不,也许是我自己,暗淡了。
(尾声)
温柔的女教师走进甜点店,点了一杯咖啡,然后问一信要了一张“许愿贴”。
“最近我们店有高级货呢,”一信指了指身边的打印机,“只要扫描我们店的二维码,就有机会直接打印一张许愿贴哦。”
“不用了,”女教师笑道,“还是手写这种古老的方式更适合我,何况,那种计算机打印出来的情感也未免缺乏诚意。”
她当着一信的面,写下,“亲爱的路启明同学,祝你在天堂可以健康。”
“对了,”她说,“我记得你有个男店员呢?”
“为了嫁给我做了变性手术,”一信木然道,紫林刚好懵懂地抬起头来,一信指着她说,“看,很漂亮吧?”
女教师笑出声来,她转过身去,把许愿贴贴在墙上,她不曾注意到,在她贴的一瞬间,一信的视线无比锐利。
“最后也没有留住,真可惜,”一信喃喃道,“那小子捐出了全部的钱,也没有留住他。”
紫林轻轻地抱住他,没有说话。
“不过,如果我是那小子,一定很满足了,”一信喃喃道,“那个女孩子,一边喝咖啡,一边问我,说‘是不是真的有天使帮人满足愿望啊’,我当时就知道她是很善良的人,没想到,她还很主动呢,如果换成你,城彦就要等5年了。”
“我想,她是知道时间的珍贵吧,”紫林道,“她照顾启明这么久,知道遇到一个人和挽留一个人同样艰难。”
“城彦那笨蛋,居然以为得绝症的是小婉,”一信轻轻摇头,“我写的邀请函也没有偷看,他也太好人了吧。”
“也不能怪他,”紫林微笑,“小婉那段时间太憔悴了,确实很难分辨。”
“算了,”一信道,“他们可比我们舒服多了。”
一年前的那个下午,留下许愿的那个人,和帮助别人许愿的人,终于最后走到了一起。
“和小婉在一起,”一信喃喃道,“要幸福哦。”
窗外的四季青折射出灿烂的明光,映亮了室内两封并排的,几乎完全相同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在两封录取通知书的缝隙,贴着一张许愿贴。
“如果有人看到这张‘许愿贴’,我希望能嫁给他,成为他的妻子。”
上面用淡蓝色水笔写着“达成”。
一信轻轻地扫了一眼。
“明明是半达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