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散文】
穿过广场是荻鑫家
文/伊宁
广场的路四通八达，可以去市场，可以去诊所，可以去皇家洗浴，可以去美食一条街，可以送我上班去，也可以送我回家来，可我从来没想过，那里还可以去荻鑫家。20号楼，四单元，302室，两位老人，两个孩子，偶尔回来的爸爸妈妈——舅舅姑姑，一个特殊而又温馨的家。
有时，我像春天一样在广场上荡来荡去，头顶的路灯和天上的星星月亮也荡来荡去，退去的歌声和舞步把我带到七点钟的岸边，我就加快脚步，把自己划向那暗在阴影里的楼房。熟悉的垃圾桶站在路边跟我打招呼，还没有绿起来的树木抬起干枯的目光看我，杂乱摆放在角落里的自行车胆怯地打量我。雪还没有融化，我小心翼翼地穿过院子，听对讲机里小心翼翼地问：“哪位？”“荻鑫老师。”单元门开了，我小心翼翼地上楼，听见楼门小心翼翼地打开，接着橱柜打开，一双拖鞋扑通一声落到地上等我。等在门口的，还有荻鑫帅气的爸爸，或者漂亮的姑姑。年老的爷爷坐在客厅的床上很少说话，健谈的奶奶在孙子写作业的时候总是悄悄地打理第二天清早的菜。小屋里，荻鑫姐姐——姑姑的女儿——孚霖，隔着窗玻璃起身向我问好。脱鞋的时候，我又把袜子留在鞋里面了，笑着揪出其中一只穿好后，我径直奔向伏在客厅中间桌子上，埋头作业，头也没抬就跟我问好的荻鑫。这个跟我怼了一年，终于不再怼我的男孩，把写好的钢笔字递到我面前，还有卷子，作业本，连同我留在他家的红笔和笔袋，都静静地放在桌子上面。不是很亮的灯光下，我给他判作业，讲题，之后掏出手机照下来，传到我们的大语文群，所有家长和学生都可以看到，那个曾经不写作业的范荻鑫开始写作业了，而且他写班主任和同学的作文被当做范文，他写的材料作文比成绩一向拔尖的孚霖还要好（他和姐姐同班）。测试的时候他不再趴桌子睡觉，回答问题的时候他不再捣乱，听写的时候他经常满分，他开始为自己想去的实验高中努力了。很多人说他变了，其实我也变了，2018年2月28日那天，当我决定天天去他家判作业的时候，一切都变了。
“是范荻鑫爸爸吗？”我气呼呼地抓起电话，如数家珍地开始告状了：“作业没写，喊他补作业，跑进厕所不出来……铃声响了还说话……上课喝水，吃东西……说脏话……不答卷，趴桌子睡觉……前后桌干扰，拉着一起唠嗑不学习……说一句对付十句，得理不饶人，没理犟三分……最气人的是，老师一管，竟然还小声骂老师……没有比他更野蛮和没有礼貌的了……”“老师对不起，对不起，别生气，我替孩子向您道歉……”每次听他爸爸向我道歉，我都会把那句“你儿子，我以后不想管了”咽回去，不能说，天底下哪个做父母的愿意看到老师放弃自己的孩子？即便自己的孩子浑身弱点，家长也希望老师别放弃，哪怕微弱的关心和鼓励，也会给一个家庭带来一线生机。可我还是说了，确切地说，在被这个混球臭小子气个半死之后，我给他父亲留言：“非常抱歉，我打算放弃，以后再也不管了。”然后，我真就不管了。作业没交，我没问；卷子不写，我没批评。当然，我讲课他也不听，趴桌子睡觉。我们天天见面但是天天视而不见。想要疯闹的人因为群龙无首开始装模作样地学习，课堂似乎安静了许多。一天下午，睡得天昏地暗的他忽然被铃声惊醒，从桌子上掉了下来。同学们立刻哄笑起来，但是没有人把坐在地上发蒙的他扶起来。我急忙走过去，把他拽起来，啊哟，这一米八四的大个儿也真够我拽的，扶到椅子上时，我都累冒汗了。他小声说了句“谢谢老师”，别人没听见，但我听见了。再上课，他很少睡觉了。虽然跟家长说放弃了，但我还是会把他没写作业的情况反馈给家长，于是，他天天挑最简单的书法作业去写，而且上交及时，好像我天天就留这一样作业，别的再没有了。我们不再互怼的日子因为过于平静似乎失去了很多欢乐，有时想像戏弄别的学生一样戏弄一下他，可忽然发现没有戏弄的激情了。当一个老师的眼里不再有学生的时候，多么可悲，因为那个学生的眼里也没有老师了。我是可怜的老师，他是可怜的学生，我们同病相怜，却都假装视而不见。
冷战大约持续了半个月左右，我们就要期末考试了。一天放学，我从门卫室艰难地捧出一箱快递来的苹果，准备走到公路再打车回家。放学的高峰已经过去，校园里三三两两走出来的不是挨留的就是值日生，只见这小子慢悠悠地晃出来，从我身后绕过去，看见我了，他说了声“老师好”继续往前走。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下，返回来问我：“老师，我帮您搬啊？”没等我说“不用，我自己来”，他轻松抬起苹果箱，大步朝公路走去。恰好一辆出租车开过来，我挥手叫停，跟他说了声“谢谢”。“不用谢。”他转身离开，背后的书包跟他一样高傲地甩动着，给我一个倔强的背影。“这臭小子。”到家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一个人，一个唯一可以帮我救他的人——他的二姨，就在他所向往的那所高中当老师。我是不是应该联系她，让她帮我看他作业？我所知道的事情就是，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他的母亲去世了，从此，他由姜畅（班里的尖子生）级别的人物堕落为现在的范荻鑫。有无数个家长给我证明，这小子不是差生，最起码曾经辉煌过。“您好！我是范荻鑫的语文老师，想麻烦您在百忙之中关注一下自己亲妹妹的孩子……”我不认识她，只知道一个跟我一样从事教育的女人是他的二姨，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联系她，希望她能帮我改变他的认知和学习态度。真好，一个也许跟他母亲一样声音温柔，或者相貌相似的女人，每个周六周日都会接他去家中写作业，偶尔给我发来他写作业的照片，都会让我为她的努力和他的小进步而激动。尽管如此，拉下的课程毕竟拉下了，期末考试他语文只得了85分，而我们全班平均分是98.28。寒假，我一如既往地网评作业，他在父亲和二姨的看管下有质量没质量地完成着，因为毕竟写了，我也就睁一眼闭一眼地检查着，只等春暖花开再做打算了。
怎么想到家访的？也许是灵光乍现。我在开学第一天就想，还有3个月毕业了，该怎么解决我俩之间的恩怨呢？一个使劲让学生学习的老师，一个拼命挣脱学习的学生，再也不能这样水火不容地生存在一个空间了，我就莫名其妙地跟他父亲要了家庭住址。20号楼？原来我们住的这么近，穿过广场就是荻鑫家。于是，每天跳完广场舞，我都要去他家小坐一会儿，判作业，讲题，给他们姐俩讲作文。有时候一开门，会闻到香喷喷的刀鱼味，我就问：“是不是煎鱼了？”狄鑫奶奶笑呵呵地说：“可不是吗？煎了一小盆，都说好吃，都吃了。”她还跟我说怎么采山菜，炖肉，给两个孩子增加营养，桌上成箱的牛奶也是给他们买的。有时候，我会在兜里揣了蜀香藕片、山楂卷或者别的小食品，判作业的时候就掏出来给他俩。再去的时候，发现桌上还有，我问：“怎么没吃呢？”孚霖说：“我姥姥去超市又给我们买了很多。”原来是觉得好吃啊，我笑了。正月十五，弟弟给我捎来母亲烙的酸菜肉馅馅饼，正好热乎着，我就给他们带去两张。渐渐地，所有人的心都变得热乎乎的了。草莓多贵啊，荻鑫奶奶洗干净了硬往我手里塞，说“尝尝”；孚霖妈妈切开柚子，扒掉里面的筋络，露出水灵灵的果肉，让我润润嗓子；那小子呢，在我进屋之前掰了一只香蕉，放在桌子上。奶奶笑着努努嘴，说：“吃吧，是他给你掰的。”看我还是握在手里，奶奶提高嗓门说：“要不要我给你扒开啊？”“不要，我自己来。”像第一天家访的时候，荻鑫奶奶说的那样“我们一家人都很实诚”，时间久了，我也就跟着一起实诚了。我笑着吃荻鑫给我准备的香蕉，尽管那里面有赎罪的成分——他没有在我赶来之前完成语文作业，但每天能够看到他在灯下学习，似乎比香蕉还甜。
日子过得真快，马上一模了。我们所有人是很希望荻鑫取得好成绩，但不管考得如何，我们对他的变化和进步都很满意。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孩，因为学习而散发出来的自信光芒应该比太阳还迷人。当同学们沉醉地读他作文的时候，我不知道他波澜不惊的外表下面藏着一颗怎样欢呼雀跃的心，但被认可的安慰一定熨帖过我曾给过伤害的那里。然后，我也痊愈了。
穿过广场就是荻鑫家，每当想到这些，我就像回家了一样。现在，春天在广场上荡来荡去，穿得越来越少的人们会告诉你，很快就要开花了。是啊，很快就要开花了，头顶的路灯和天上的月亮星星都会在花香里荡来荡去，荡来荡去……
（总计3246字）
2018年4月9日星期一（草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