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传,农历七月半,鬼门大开。为祭祀亡魂,应张灯于水中。
因此每到七月十五日,临安城里的人们都会在晚间跑去御河边放水旱灯。历代传承下来,早就是不成文的风俗。
较之别的节日不同,今日御街上所有店铺都闭门谢客,为的是让从地府归来的魂魄能悠然漫步于街上。路中每隔百步设有玲珑香案,供奉着瓜果糕点。满城都飘着幽幽的祭歌,是道士们有板有眼的念唱。
白日里,众人纷纷前去上坟扫墓,到夜里便会焚香于家门、烧包于院落。
我在一片萦萦绕绕的香烛味儿里,随着人群向御河的方向行去。
河岸边,燃灯济魂的人异常多,长长的御河上霎时已然流光溢彩、熠熠生辉。那灯多是用彩纸扎成,形状各异,有莲花灯、金鱼灯、小鬼灯、观音灯……密密匝匝地挤在水中,缓缓顺流而下。
我好容易才插进个空当儿,身旁一个着黄衫的小姑娘正跪在地上,手里拿了一盏扎成凤鸟模样的灯,倒是别出心裁。
她刚想挪动,发觉裙子被人踩住。我连忙蹲下赔不是,“姑娘,在下失礼了。”
“兄长也是来放灯的么?”小姑娘生得俏美,眼眸晶莹,目光清澈。
“正是。”我不由莞尔,“不过,按年纪我大概能当你叔叔了。”
“啊?!兄长看起来方至弱冠之年,可不像叔叔。”
我一边点蜡烛一边说:“我的长女与你一般大小,你信是不信?”
“我才不信。兄长放灯是为何人?”
“为我那英年早逝的舍妹。你呢?”
“为了娘亲。”她在她的衣袖中翻找什么,继而转头向我,“呀,我忘记带火折子了,可否借兄长的一用?”
我点点头,吹亮火折子,为她点燃了她的那盏灯。
姑娘默默地将灯推入水中,然后双手合十地祈祷起来。
花灯簇成的光带上仿佛氤氤氲氲,让远处的风景若即若离。我也点好我手里的荷花灯,是浅浅一层薄荷绿色。
“碧儿,碧儿你在哪里?!”我听闻一个男子的声音,朝着我们的方向。
这时姑娘蓦地站起,向我行了万福之礼,“我二哥在叫我呢,我得走了。今日谢谢兄长。”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我想起了我的妹妹楚梦。
楚家是临安的名门望族,祖上家业丰厚,到我父亲那一代虽然与朝廷再无瓜葛,却仍是良田百倾,富甲一方的。
我排行老二,上有一个大哥,下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
我仅有的妹妹,名唤楚梦,她从小便“二哥、二哥”地叫我。由于是家里唯一的女儿,楚梦从来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她拥有平常人家的姑娘可望而不可即的荣华,也有着她们敢梦而不敢为的任性。
作为大家闺秀,琴棋书画哪样都是自小学起。楚梦尤擅古琴,师从临安城西的琴师金逍。
金师傅脾气古怪,从不上门授课。尽管慕名前去拜师的人不计其数,却都被他一一拒绝,唯独收了两名关门弟子。一个便是我的妹妹楚梦,另一个是叫做金生的少年,他是金逍收养的孩子,便随了师傅的姓。
十多年前,妹妹每日去赴古琴课,都是由我接送。
我是她钦点的车夫和护卫,偶尔,我会陪她练琴至傍晚。一来二去,我,楚梦,金生成了无话不说的伙伴。得空的时候便聚在一块斗蛐蛐儿,或是劈金师傅家后院的竹子。
时至今日我都记得那个小院子,清雅淡漠得如它的主人,不受一丝一毫世俗的侵染。院中摆设极其简洁,不过几把竹椅,一只矮几。几上放了陈旧的紫砂壶,以及铜制的香炉。
抚琴前,需沐浴更衣,楚梦总会在家里打点好一切,再驱车去学艺。
那大段大段的时光仿佛是静止的。她跟我形容弹琴的感受就是用这样的词语。
而我,那时只觉自己咬着狗尾草,和妹妹还有金生在一起追赶嬉戏的日子很快乐,三小无猜,无忧无虑。
他俩时常斗琴,都说自己的琴艺较为精湛,总让我来裁决。可我打出生就是音盲一个,哪里懂得品什么乐音曲调。
楚梦每回都会备上一篮糕点,说是要拿给师傅,可师傅从来不吃,于是她便和金生一起大快朵颐,不亦乐乎。这习惯一直未变。
到了待嫁的年纪,到楚家上门提亲的人前赴后继,都要将门槛踏破。
毕竟是家里的独女,爹娘对她的婚事相当谨慎,可谓万里挑一。而妹妹依旧日日去金师傅家练琴,丝毫不理会家里给她操办亲事。
“二哥,从前我觉得生在楚家是件极好的事,可是现在,我倒羡慕那些普通人家的女子。”
“怎么呢?”
那天我照例驾车接妹妹回家,我们停在一片芦苇荡旁,落日将那片芦苇涂成了恢弘的金色,美得不可方物。
“追求自己所爱也有错么?若不能按照自己心之所向而活,又有什么意义?”
“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对错之分,众人都只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以自己的标准来行事罢了。你当然可以去追求你心之所往,可是人生难免有所羁绊,有些东西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你可明白?”
“若是楚家小姐的身份,我便说放就放了。”楚梦有些微微的气恼。
我轻叹一口气,“说来轻巧,其实谈何容易。你当真不为爹娘,不为楚家考虑了?”
“我只是不想任由他人摆布我的人生。难道二哥也不曾懂我?”
看到她和金生相处的模样,我如何不懂,只是,不是我势利,生在这样的家族,难免力不从心。
“我很清楚我想要什么。”
楚梦对着天边绯红的云彩淡淡说出这句话,语气平和但坚定。
彼时的金生已不是当年青涩干瘦的少年,一袭白衣似水,一架古琴似舟。修长指尖碰着琴弦便衍出幽幽琴声,令人仿佛徜徉在悠扬婉转的江河之中。
为了糊口,金生在临安一座乐坊当了乐师。日子虽过得清淡,却有滋有味。
年岁渐长,到底受了世俗的熏染,我已不常与他往来,尤其成婚后,家中诸事都需要打理,我便没了往日的逍遥自在。
楚梦与金生的事终究纸包不住火,很快就被家里知晓了。她被爹娘关了禁闭,最开始还闹绝食,后来不知怎么就不哭也不吵了。
那时我去见过她,眼看她始终无法开怀。
为了让楚梦死心,家里想了个法子,由我去劝金生放弃,并配合我们演一场戏。
我去找金生的时候,被他狠狠揍了几拳,他说没想到我是这样的人。我苦笑着没有还手,希望他理解什么才是楚梦最好的选择。
最后他背向我,沙哑着声音答应了我。
当我把金生的亲笔书信递给楚梦,她看过后欣喜若狂,还抱着我说“就知道只有二哥对我最好。”
我心里暗暗不是滋味,却只能告诉自己,这是为了她好。
约定好的那晚,狂风大作,我假装偷偷放走楚梦。她拉着我的手哭了出来,想必也是有万般不舍。有那么一刻,我居然期待这一切都不是谎言,我真的在帮她达成心愿。然而,我欺骗了她,她到死都蒙在鼓里。
我悄悄跟着楚梦,看到她孤单地站在御河的桥头。虽离得远,但仍能感受到她翘首以待的期盼。
可是我知道,她等不到金生的。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焦虑渐渐爬上了楚梦的脸颊,她不耐烦地环顾四周,表情一点一点地变得绝望。
不远处忽有喧闹,打着灯的家丁婢女已经往这边来了。当然,这些也全是事先安排好的。
楚梦回过头,她的面容隐在黑暗里我怎么也看不清楚。我有很不好的预感。
果然,她像是做好什么决定似的深深望了望我的方向,下一秒便纵身跳下了桥。
我始料未及。
于是我拔腿便往河边去,看到一个白影跟着楚梦一块跃了下去。
当年,那件事轰动了临安城,楚家五小姐死在了那个大风呼啸的夜晚。尽管并未捞得尸首,只捡回来一双楚梦的绣鞋。
爹娘深受打击,我的心也在一夜之间变得空空荡荡。
如果说门户之见是杀死妹妹的凶手,那么我就是那个万恶的帮凶。
我再未见过金生,只在每年七月半都来给楚梦点灯,以安抚她无以安身的亡魂。这些年我愧疚难当,时而夜不能寐,时而于梦魇中惊醒。
今年的中元节让我想起了太多往事,满目灯火衬得我心中一片悲凉。
夜渐深,人们都赶在子时前回家,据说太晚的话阴气太重,会撞鬼。
若人心中无愧,就没什么好怕。
然而,我心始终耿耿于怀。
御河边只剩了稀稀拉拉几个人。我看到一个戴着帷帽的女子正蹲在岸边放灯。不知为何,我竟然觉得她好熟悉。
鬼使神差的,在她走过来与我擦肩而过时,我脱口而出:“小梦。”
她倏地立在原地,透过那层薄纱打量我。
我朝她作揖,刚要离去,便听到她薄唇轻启:“二哥。”
然后她慢慢掀开了面纱。我难以置信,几乎要以为自己见鬼了――若不是我感到了她身上的温度。
“小梦!真的是你!”
“二哥,别来无恙。”
一时间我不知是悲是喜,我打心底高兴我又见到了妹妹楚梦,只是我完全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原来那一晚,是金生跳下桥救了楚梦。他们被冲到了下游。但金生因此落下重疾,数月后便病亡。
原来,我该祭奠的人,该是金生才对。
原来,妹妹什么都知道。
后来她隐姓埋名,真正成了一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女子。
我本想问她,既然活着,为何这么多年都不回家。可又想,若我是她,想必也不会回来了。
“小梦,对不起。”这句话放在我心里许多年,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可以对她亲口说出。
“我不怪你,怪只怪我与他缘薄。”
“家里人、家里人都很惦记你。去年爹中风后卧床不起,昏迷中总是在念你的名字。你……不回去看看么?”
“其实我每年都会回来,隔得远远地看一眼楚家府邸。不是我不愿回,而是,回不去了。”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诗经•唐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