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回响(上)

第一章

长途大巴出城之后,周育田心里顿时忐忑起来。他脑中出现了京剧《武家坡》的一段唱词:一马离了西凉界,不由地人一阵阵泪洒胸怀,青的是山绿的是水花花世界,薛平贵好一似孤雁归来…

汽车在山间起起伏伏的公路上不紧不慢地行驶着,车厢坐满旅客,两两三三地用邙山土话叽叽喳喳地聊起来了。周育田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扭头只顾望着窗外。外面细雨蒙蒙,雨水洗涤之下,松树格外苍翠。沿路远近田野、村落烟雾朦胧,如同传统山水墨画卷徐徐展开。周育田轻轻叹了口气,摘下眼镜,擦了擦镜片,双目有些湿润了。这是个身材发福的中年男人,一张圆而苍白的脸,如同大病初愈。宽大的脑门密布着细细的皱纹,稀疏的头发散乱脑袋四周,两鬓灰白,两道深刻的法令纹从多肉的鼻头下面延伸到嘴角,戴着一幅黑框厚眼镜,看去像个古板的高中数学老师。他身穿着一件灰色的羽绒服,左边肩膀处蹭了一道道白痕,将一个洗得泛白牛仔背包放在膝头,抱在怀里。一言不发坐在角落。表情孤独而冷漠,与其他乘客格格不入。

车到草桥镇,周育田喊停车,背包下来。双脚踏上路边的湿漉漉的枯草。雨丝打在脸上,微微有一丝凉意。他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下午两点多,两边的饭店、商铺敞着大门,冷冷清清,没有几个人。有的门口搭了一个雨棚,放着一张台球案,一两个男人百无聊赖地持杆打球。上了年岁的店主人坐在檐下茫然地望着公路来往的车辆和旅人。一条大黄狗好奇地看了看他,甩了甩皮毛上的雨水,慢吞吞地走开了。

周育田有些恍惚,从北京到小镇,仿佛来到另一个世界,时间慢下来了,一切都是懒洋洋、慢吞吞的,似曾相识,又感到陌生。

     他摘下眼镜擦了擦镜片上的水珠,拉上羽绒服上的帽子,慢慢地沿着公路边缘往前走。水泥路面被雨水洗涤得很干净,一条岔道拐向老居村。回他的乌溪村要过老居、新居、荷塘三个村子,十余里的路程,一条粗糙破烂的水泥路通进去。

上大学之前,他不知道一遭一遭走了多少来回,路上一草一木闭着眼睛就能记得。三十年,记忆里的东西从未改变。早先有一条小路回村,一段田埂路,一段山路,再一段田埂路,不需要穿行三个村子。

他向来不喜欢穿村过户,被男女老少目光打过来,如同被锐利地审视。他尤其讨厌背后嘀嘀咕咕的议论。当他穿行在稻田和山野之间,嗅着经冬苏醒的泥土和新鲜草木的芬芳,他感到一阵淡淡的喜悦。在黄色的硬土小山径,他的脚步轻快,风轻吟着,草木的枝叶轻摇,那是大山的言语。他总能感觉到在林子的某处,有个声音在轻轻地呼唤他的名字,阿田,归啰!

   归啰!归啰!阿田归啰。他心里一阵激动。六年了,六年未归!他双脚不由地加速了。如今山野草木莽莽,密得连狗都钻不进去了,山路很难寻觅了,只能走大路了。离清明还有两天,在外的人们还没有像潮水一般涌回来,公路上依旧空空荡荡,偶有一两辆摩托车疾驰而过。

    他在家族微信群里看到,大哥育山、弟弟育谷昨日就赶回了,二哥育石是一个干部,昨日下乡驻村去了,说是为了防范清明扫墓烧烛纸把山燎着。村里不知谁也拉了一个大微信群,一百多人,周、李两姓的成年男人大约都在里面,每天上百条语音。他很少有兴趣听。许多名字多对他已经很陌生了。

    一条高速公路将要从村东头经过,要占用村里周、李两姓祖坟山和一些田地。村里跟建设方谈了二百多万占地迁坟款。周、李两姓怎么分,每户分多少吵得不可开交。钱没拿到,然而,迁坟刻不容缓。子弟们清明前陆陆续续赶回来。有笃信风水的,早早上山堪穴去了。

   周育田已在北京成家立业。六年前母亲故去后,住在村里的大哥大嫂也到城里帮大仔照顾小孩去了。他年节回老家的念头便淡下来。六年来,清明期间总有一些事情羁绊,连为双亲扫墓也未能成行,兄弟姊妹对他也很有意见。这次迁坟,大哥育山打电话给他,说得话颇不中听。我们也不找你借钱,也不让你办事,你对我们怎么样都无所谓,爷娘和祖宗不能不要吧!

周育田听了惶恐。一时也跟大哥解释不通,在老家人看来,他是一个响当当的部委下属单位的主任、处级干部,跟邙山的书记、县长一个级别,安排个人,办点事不是很容易的吗?就算办不了,跟邙山的头头脑脑总该能递上话吧。

实际上,他既不跟邙山在京混官场的老乡们熟络,与县里领导更无往来。

  想起这些,他不由得意兴萧瑟,脚步不由地迟疑起来。

很多事情无法细想,深究下去,看透了,什么心境都没有了。

他记得儿时村中的上了年岁的老婆婆劝他娘,做人要马虎点。四十岁后,他时不时想起这句寻常的话,他不知道自己也能不能马虎一点。

 走进老居村,雨停了,刮起了阵阵南风,天上的乌云也吹散了,天色明亮起来。村子静悄悄的,房檐下,一两个老人和小孩投来好奇的一瞥。他匆匆低头走过去,路过村中的小卖部,稀里哗啦的麻将声传出来,一个看热闹的妇人听见脚步把头探出来朝他望了望,很快便失去兴趣了,这让他感到轻松。

出了老居村,右侧是草桥乡公社的旧址,青灰色的围墙上面和缝隙里长满杂草。石灰刷的巨大的“抓革命、促生产”的标语已经变灰剥落,院内七八幢红砖楼,有的已经倾颓。两扇铁栅栏大门微掩着。他记得上学的时候,这里挂着草桥乡人民公社、草桥乡人民乡政府等四五块牌子。后来有过两三个加工厂,似乎没多久就倒闭了,不知何故,圈起来的大块土地、房屋就这样闲置起来了。倒是与斜对面的草桥中学呼应起来。学校的石头砌的围墙好几处倒塌了,操场、校舍空空荡荡。校门两侧结满蛛网,中间白色粉壁上的朱红校名缺撇少捺,已经无从辨认。

  周育田隔着锈迹斑斑的铁门朝里张望,宽阔的硬土操场的一头孤零零的立着一根旗杆。他记得上初一时,学校刚刚草创,校舍是每个学生家每年集资建成、每到开学之际,他爷蹲在巷子里的青石块上一边抽旱烟一边骂娘。初一初二,每隔两周便有一场全年级大劳动,学生们从家里带来粪箕镐铲等农具,每个班划定责任区,开山刨土。两年时间把操场、围墙地基沟开出来。

他上学那会,学校没有厕所,学生们只好往对面的乡政府和派出所跑,人去的多了,被人赶鸭子一样轰出来。学生们只好周遭的林子里解决,时间长了,秽臭难闻。冬天尤难,三个年级几百学生,三个大通铺,上下层,两间男舍,一间女舍,密密麻麻地铺着草席,每人大约只有一尺之地容身。冬夜北风呼啸,寒气从檐下和门缝透进来,被褥冷如刀刃,学生起夜不愿远走,便在檐下乱放,有的推开门对着外面射出去。白日太阳一烘,骚臭老远便能闻到,等到中午或晚上从食堂排队打完饭,学生们回宿舍开木箱子夹家里带来的菜。挨挨挤挤地站在檐下进食。他后来读到一句话: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

 在这里念三年书,因考试成绩突出,他成了全乡闻名的好学生。然而,他记不起任何荣耀的事情,想起的都饥饿。学生从家里量了米背来,从食堂兑了饭票,饭点到食堂排队打到多事是沙粒多的饭,有时还有馊饭。大一点的学生都知道那是粮站的陈米。

学校严令学生们走私,所谓走私就是学生擅自脱离食堂去农户家吃饭。夜间,林子里常有手电筒的灯柱晃动,吆喝声此起彼伏,那是年轻老师抓走私学生的场景。翌日早操,校长站在前面,威严地扫视全场,望着噤若寒蝉的众学生,把昨夜捉住和审出来的走过私学生们一一点名上前了,各自撸起裤腿,捡了碎石子放在地上,跪下去示众,等到早自习结束,惩戒结束,有的学生连站也站不起来,由两个同班同学扶掖进了教室。

 学期结束,学生们看着老师们都挑着箩筐去食堂分米。上大学后,有一年春节回来,有人组织了同学聚会,邀请昔日校长和老师,推杯换盏,其乐融融。说起学生毒死老师的鸡,校长将学生开除,红毛老师在审讯用刑最狠,学生想在夜里用麻袋蒙他头痛打报复之类的,彼此哈哈一笑。

而他很长时间不能释怀!

 那些日子,下课后,他捧着书离开学校到林间或溪边一边走一边读,他感受到一种自由和轻松,等他回来食堂米饭要么卖光,要么只有冷冷硬硬的剩饭。他是好学生,不能走私,只好半饥半饱或饿着肚皮。身体单薄的跟纸片一般,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这样的记忆总能让他心脏一阵抽搐,他不由地叹了口气。如今各村的小孩大多送到县城上学了,父母中的一个或老人帮着照料饮食。他这样求学的往事如烟消散了。

走了一个多小时,翻过一道土坡,便望见乌溪村了,外面都是三层四层的小楼,靠外一侧墙都粉白了,新农村的形象工程。村口十几株大樟树枝叶参天。叠叠叠叠的屋顶之间望去,李氏祠堂的暗红色屋脊和歇马墙格外醒目,他在村中微信群看过好多张图片。主要村里出来的大老板李志明出资修建。他听得家族微信群多有酸溜溜的讥讽之语。说姓李的靠卖假螃蟹发家的,缺德到家,迟早遭报应。

他站在坡头踌躇了一阵,身后响起强劲的汽车马达。他往路侧让了让,一辆黑色路虎疾驰而过,开出十米急停住,从车窗探出一张红润而肥胖的面孔来,冲他喊道:阿田,上来吧,这么大一个处长怎么走着来。在晚一点我就能把你捎过来。几张年轻的面孔同时从车窗探出来看他。

他认出是李志明。挤出笑容:没事,你先走吧,我很久没走路了,就想走走!

李志明笑道:你从小就这样,总喜欢一个人在山里转来转去的。是不是有学问的人都这样。

周育田冲他挥挥手,快走吧,李大老板,你跟我耗不起!

李志明点点头,那我走了,晚上来我家喝酒!一踩油门,车疾驰而去。

田野萧瑟,河岸的大片的菜地有一两个老人在劳作,老态龙钟。他踌躇着了进了村子,村口场坪堆着一堆石块,七八个男人立着、蹲着一面抽着烟,一面高谈阔论。见他走来,都望过来。他蓦地紧张起来。有人认出他来了,喊道:田仔回来了!他点头冲他们笑笑。有人给他散烟,有人问他这个那个。他跟他们寒暄几句,脚步不停地往村中走。他不喜欢这种场合,不喜欢被人刨根问底。由此留下不通人情世故的名声,父母在日没少说他,为此忧心忡忡,夜不能寐。然而他就是毫无长进。大哥育山的房子在村中,最先是柴房和猪栏、牛栏。成家后分给他。攒了十几年的钱,翻修了一座两层楼房,先盖一面,另一面拖拖拉拉三年才盖起来。砌了一个院子圈起来。院子里栽了三棵柚子树和七八颗橘子树,柚子树的枝叶伸到围墙外。

他走到铁栅栏门边往里看,大嫂正在压水井边浆洗衣服,抬头看着他,站起来,米色的围裙上擦了擦手,走来把铁门拉开,笑道:四叔回来了,走着来的?怎么不喊你大哥骑电动车去接你。

大嫂五十多岁,矮矮瘦瘦,头发灰白,三角眼。眼角皱纹成堆,穿着蓝色的外套和紧身灰色牛仔裤,看去怪怪的。他听出大嫂热情语气后面的隔阂,淡淡笑着说:恒生回来么?他们带孩子回来么?恒生是他的大侄子。

   他们?嘿!如今的后生像话么?每天睡到八九点,早饭做好要叫两遍才起来。小孩也不管,大事小情都丢给我,说他们两句还跟你滞气,他老婆还嫌我土!不晓得享的谁的福。当年我们当初分家出来,天不亮烧水、淘米、煮饭、煮猪食、洗衣服,一天到晚不得闲....大嫂机关枪一般大倒苦水。

 “我给他们当保姆三四年,也烦了,趁着家里迁坟回来住十几二十工,让他城里老婆也学着干点活,看看离了我这个乡下老婆子好不好过“

  他安静地听着。他习惯了村里妇人长篇累牍的抱怨。大哥和大嫂相处并不融洽,以前经常因为大哥每天抽一包三元钱的梅花牌香烟吵得不可开交。他从小目睹爷娘动辄凶狠地吵架,有一次他娘躲在柴房喝敌敌畏。他记得村里每年都有几个女人喝敌敌畏,有的拖拉机拉到乡卫生所灌肠救过来,有的因此死掉了,娘家拖拉机拉一车人过来大闹一通,最终还是埋在专葬横死鬼的交椅形山坳里。


 等大嫂发泄完了,又说:庭庭今年毕业,找工作你大哥和我什么忙也帮不上。愁得我半宿半宿睡不着。我跟你大哥说,瞧人家下村李志明小学没毕业,卖螃蟹把整个家族的人都带出去了,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咱们家四叔,博士、处长,怎么比不比他们强,怎么就带不出家里人来呢?叔叔,还是那就话,你就是太清高!你侄子算争气自己找到工作了,你侄女只能靠你了,不然靠谁呢?!

  他听得呆了呆,说道:我尽量想办法吧。他单位每年招进来的都是985硕士以上的毕业生,庭庭一个省内三流专科学校的,他有什么通天本领安排进单位呢?

这种事情永远无法跟他们解释清楚,只好先给他们一个缥缈的希望。

    大嫂想起他长途跋涉而来,说要去给他铺床。他问老屋能不能住,要先去老屋转转。大嫂说:老三前一阵还住老屋,被褥还是新的,也可以住。他点点头,往老屋去。

老屋是三十多年前他父亲周有星手里盖得,石基砖墙,里面是梁柱结构。这是他父亲生前引以为傲的两项人生成就之一,如今依旧能为子孙遮风避雨。另一项培养他这个乌溪村学历最高的仔孙。不过他惶恐的是,他并没有如父母兄弟所期待的那样能够光耀门楣。   厨房和正屋之间有一条丈把宽的小巷,十几年前用水泥平了。房檐下垂下几个挂东西的木钩子,草绳已经发黑,两把锄头静静地依靠在檐下,锈迹斑斑的。两只破朽的粪箕把上刻着他父亲的名字:周有星。

  正屋两扇大门是松木做,已经泛白,墙壁缝隙还插着几柱香茬子,两边泛白的一截对联,只有春、年两个字可辨。大门虚掩着,他迈上青石门槛,轻轻推门进去。屋里仍保持他老娘在世时的模样, 正中一张八仙桌,放着14寸彩色电视,老娘在日每晚坐在竹椅子上,看一回,听听热闹,更多时候歪着脑袋打盹。两边壁板摆放着四五张大小竹椅。门口左手位置是鸡舍,楼梯口搁着三丈高的木梯子。梁柱下结了几张巨大的蛛网。他走到桌边,右侧神龛上摆放着他父母的相框,都是一尺见方,衰老时找画师画的,眼眶和面颊都塌陷下去了,努力地挤出笑容来,眼神看去仍是忧虑的样子。 他父亲没活过七十,晚年受肺气肿折磨的不成人形,天气一转冷,只能半躺在床上,日夜靠吸氧活命。七十岁的那年年根,一早他靠在塑料躺椅里,身上盖着重重的被褥外衣,一口浓痰涌上来堵住了呼吸道,终于把氧气管从鼻孔里摘下来了。走时,五个儿子,并无一个在身边。


  老娘病病殃殃,独自过了十几年,在一个凄风苦雨之夜撒手人寰。走时也没有子女在身边。那夜他在办公室加班写材料到凌晨,忽然窗外电闪雷鸣,心里一动,慌忙打老娘的手机,不通,一早他便给二哥打电话让回老家看觑老娘。

在母亲灵前守灵的那一夜,他默默地想着父母的一辈子,艰辛、忧虑、一刻不得闲,痛苦甚多而快慰甚少,无法用值得不值得去衡量。他想,这大概惯性地本能地活着吧。

 他轻轻叹了口气,来到房间,屋里的床、柜、箱、桌都是老式的,床架上的木雕油漆已经剥落。床上被褥皱巴巴的,也没叠好,伸手一摸潮乎乎的,发出一股霉味,下面铺着一张草席,草席下面铺的是干稻草。大约是前一阵育树回来时铺得。他对自己说,就这样凑合几个晚上吧,关起门来,一个人安静地呆着,挺好。

  他把背包靠在床头,斜着身子合衣靠在上面准备打一个盹。感觉身体有些疲倦了,手术后,大约是步数最多的一次运动。屋里屋外都异常沉静,脚步声、鸡叫狗吠声不闻,时间如同静止了。在北京常常觉得不够用,悠忽一天过去了。而到老家,却要找各种事情来消磨。就想他兄弟们,吃完饭就到村里的小卖部打麻将或者看别人打麻将。

 他合上眼皮,身体变得沉重起来。朦胧中,他清晰地看到另一个自己脱离躯壳,出了房门、大门,径直走到村东河岸上。河水清澈,潺潺而流,稀疏的一指长的嫩草从泥土中冒出来。他信步沿着河岸徜徉。菜田里摘菜的老婆婆佝偻着腰,抬头用浑浊的老眼望着他,做啥去呀?!他答了一句,她耳聋未清楚,叽叽咕咕自顾自地又说了几句。

从一座拱形的石桥到对岸,走几段弯弯曲曲一两尺宽的田埂路便到山野,漫山都是郁郁青青的松树林,道路两边都是密密灌木丛和杂草,高过人顶,路上铺了一层枯枝败叶,踩在上面沙沙作响。他拨开草木枝叶,沿着荒芜的山径往里穿行,从山坳上去,翻过一个山坡,从干涸的水库岸上走过去,左侧有一座交椅形的山岭,山脚下便是村里埋葬横死鬼的坟场。他看过去,草木纵横,再也看不出坟丘的所在。他踌躇半晌,一时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生踏出一条路过去。

 阿田,归来了?耳边忽而响起久违的熟悉的声音,苍老而满带喜悦。

 他张惶四顾,不见人影。蓦然睁开眼睛,听见门外脚步声匆匆而来,弟弟育谷推门而进。

       第二章

晚饭在育山家堂屋吃,一桌泛白的八仙桌,四向四条条凳。一碗蒜苗炒肉、一碗红烧鲤鱼、一碗炝豆腐 、一碗干笋、一碗青菜。育谷从小卖部提了一箱啤酒。老二也从驻村赶来,兄弟五个聚齐四个。大哥育山坐上手,年纪还不到六十,头发斑白,一脸风霜,手指指节粗大,一看就是长期干重劳力的,因眼神不济,进工厂不容易,寻思去建筑工地脚手架上干活,拼着老命想为儿子买房攒点钱。老二育石坐左下手,肿胀的一张脸,腆着圆滚滚肚皮,显得身上蓝色的西服很不合身。他当副镇长很多年,一直也提不上去,现在也不叫撞天屈了,只等熬到退休。育谷在东莞的一个小镇开了个小卖部,去年连一家人的吃饭钱都赚不回来,看人家卖六合彩赚钱,今年也准备偷着卖。

育谷挨着育田坐在右侧,拿了啤酒,把瓶嘴按在桌沿,一拍,砰地瓶盖飞了,气泡咕咕冒出来,他把酒瓶递给老大,育山接在手里连忙用嘴接着酒泡。啪啪啪,又开了三个。育田原是不想喝的,转念一想,兄弟们六七年没见面,要喝一点的,将酒筛在碗里。大嫂从门外走进来,打横坐下,说:人家李家队每天晚上在祠堂摆酒席,跟过年一样。赚到钱就是不一样。育山黑着脸,端起碗猛地喝了一口啤酒。育谷给大嫂满了一碗酒,说:狗操的,就是故意做给周家队看得。

早在人民公社时期,乌溪村一村分两队,周家队与李家队。周姓人口大抵两倍于李姓。

育谷又说,我听老人说,当初老牛岭那块坟地是风水宝地,不晓得怎么回事,借给李家队当祖坟了,把我们姓周的运势都抢走了。狗操的,而今修高速占地补偿,他们倒要平分。

    育石冷冷道:卖螃蟹的跟黄县长关系好得很。说着瞥了育田一眼。育田素来厌恶介入老家的纷争,他低头抿了一口酒,不说话。育山抄起筷子说:吃菜!夹了一把肉塞嘴里大嚼。一面说:都想着把我们兄弟顶上去,自己往后缩!好多人跟在姓李的屁股后面溜须拍马,人家也不带着他们一起发财。我就是要饭也不会求到他那里!

   大嫂尖酸地笑道:你是人穷拉硬屎。又叹道:说他今年又要在草桥投资五千万盖一个养猪场!老天,他赚钱怎么这么容易!

   育山把酒碗重重一墩,瞪着眼珠看他女人。妇人冷笑一声:有志气给你仔在杭州买个屋,冲我吹胡子瞪眼珠算什么本事!

   育田顿时心情沉重起来,毫无胃口,内心颇为自责,有负家族的期望。面对兄弟姊妹的种种困境,他既无能替他们办事,又不能在经济上给他们支援。他想,自己大约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而在他们看来,他这个兄弟,博士、处长,不过是个冷漠、不念情义、自私自利的人。大学毕业后,他也曾想过跟兄弟们关系更亲密一些。然而,从小便感情淡漠、言语隔阂,他不知道如何跟他们亲近。坐在一起说不上三句话,彼此都显得局促。小时候,因为谁多夹了一块肥肉、谁干活偷了懒、谁过年多做了一件新衣服都可能发生激烈口角和打斗。

他小时候记得,大哥育山和二哥育石两人在巷子里拿着扁担相互劈打,眼神凶狠,欲致对方于死地。他也常挨到育树的毒打,有一次欲报复,他甚至想过等他熟睡了用刀子捅他。他自己和育谷在稻田里干活吵架,将弟弟的脑袋按到泥浆里,差一点淹死。

记忆中,村里兄弟分家、分田、分地很少没有争执的,有的打生死架,如同仇敌。

五个人默默地吃着,各怀心腹事,老二放下酒碗,叹了口气说,短命的阿缺,以前做水产生意做得几好,那会李志明那里比不上,非跟要去搞什么金融,搞成这个鬼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阿缺是育树的绰号,原是五兄弟头脑最灵活的,初中毕业后去当兵,留在石家庄,娶了医院的护士,凭着部队攒下的人脉关系,给军地干点工程和倒买倒卖,很快就买房买车了,几年后,开了一个水产市场,每年能赚上一两百万。过年回家开着一辆被奔驰,带着妻女,风光无限。不过好景不长,不知结交了哪个类似于传销的做金融的上家,一两年家底搁进去了,借高利贷以继,利滚利,哪里还得上?水产城、房产、汽车全部被人夺走,尤痴迷不悟,借遍亲戚,不能自己。他女人绝望之余,跟他离了婚,带着女儿离开石家庄往老家投娘家。走时给育田打电话,声泪俱下,悲痛不可自止,他能做什么呢?只能把当时刚领到手的三万块季度奖金转给她了。如今所以的亲戚朋友都像躲瘟神一样躲着他。阿缺的绰号就是这么来的。

育谷摇摇头,他,没用了,被人洗了脑子,中了毒了,将来老了怎么办?谁管的了他?!

大嫂幽幽地说:要说人的命真是天注定,李志明以前养螃蟹还不如他哩,论面相,也不像大富大贵的,怎么就发了大财呢!

   育谷说,等迁完坟了,看他们还有没有这么好运势。轮也该轮到我们家了。

 酒喝得索然无味,他喝了一碗就不喝了,盛了半碗米饭,勉强扒拉完,就停箸不吃了。他大嫂望着他说,怎么吃这么点。菜不合口味?!他摇摇头:去年动了个手术,不能多吃。育山盘算着分到占地补偿款去做个什么买卖去,跟育石商量能不能在县一中附近租个小店专门卖带你什么给学生们。育石撇撇嘴,打学生的主意还能轮得上你!

育谷倒是听进四哥动手术的话,扭头问他:身体出了什么毛病?你当领导坐办公室的不应该像这样显老。

育田淡淡说道:也没啥大问题,熬夜多熬了。桌上碗盘吃得狼藉,只剩汤汤水水,育山掏出烟,散了一圈,育田不抽烟,他们三个一阵猛抽,呛得他眼泪直流,又不好即刻离席。


  院子里一阵脚声,几个人走进来,为首的喊道:田仔归来了!  众人忙起身相迎。来的是族叔金星、中星、堂哥育房、旺生、武生五个。育山散了烟,让桌上吃酒,都说吃过了。育谷从厨房搬了两条条凳,让他们坐了。金星七十多岁,是族长,平日与老妻两个子在县城帮两个儿子照顾读书的三四个孙子孙女,房租还得自己贴。他望着育田说,拿出长辈的口吻来说:田仔,修路占老牛岭祖坟分补偿款的事你晓得了吧。按道理就没有李家队的份了。他那块祖坟山本来借给他的。上了年纪的人都晓得,现而今他们翻脸不认账。退一步讲,就算分也是按面积来分,而不是按坟的数目来分。我们周姓逢单年埋老牛岭 ,逢双年埋小华山脚下,还比他们少几座。现在李志明仗着有两个钱,又认识县领导,不给你讲道理。我们周家这边论有出息的就算你了。你要是不管,那就让姓李的骑我们脖子拉屎了。

 育房说:狗操的,论理他们也不缺这点钱,非跟我们争。

旺生用夸张的表情说:老天,盖个祠堂花了两百多万。谁来住?还不是做给我们看!

中星说:论起来,我们周姓也该盖一个!处处叫他们压着踹不了气。

 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了一阵,都望着育田,等他表态。他知道不能置身事外了,想了一想,说:我找个律师朋友问问,再跟李志明谈谈吧。香烟呛得他咳嗦不止,他托言小便离席到院外。天色还没有黑下来。厨房有楼梯上到二楼,他爬上去,楼顶是水泥抹平的,三面用两尺来稿的铁栅栏围着。他凭栏远眺,目光越过田野、青山及连绵起伏的山峦,一抹红霞悬在山顶。景色此景静谧、祥和,乌溪村又有几个人能欣赏呢?谁能跳出这无休无止,毫无意义的纷争呢?!


 他蓦然想到,如果没有三十年前的那场大火,如果厚伯还活着,在屋顶支起一个小桌,两把小竹椅,一盘花生米,半瓶烧酒,爷俩个看着青山,顶着月光,无拘无束欢畅地吃着聊着。

老人说:横死鬼的魂魄难得安息,那么厚伯的魂灵只会在这群山之间游荡。卖票回来时,他心中就萌生一个念头,把厚伯的坟墓从交椅山迁出去。现在这种念头越发强烈。周姓人会怎么想?李姓人会怎么想呢?他的厚伯,一个生前和死后都被乌溪村遗忘的人!

    想到这里,他心里犹如压了一块巨石。

   夜里,他独自呆在老屋,头顶三十瓦的灯泡发出昏黄的光芒。家具在地上投下虚幻的阴影。他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中。十四岁重读小学四年级之后,每到夜间吃完饭,母亲在厨房蹭蹭地斩猪草,父亲扛着锄头放夜水或找人聊天去了,兄弟姊妹丢下饭碗就出寻伴玩了。窗外时不时传来小孩们急促的脚步和打闹嬉笑声,有时是一阵此起彼伏的狗吠。他坐在竹椅上,条凳当桌子,伏在上面写作业或读书。电费一块三毛,父亲说他要是不攒劲念书,就赔到家了。他耳边听着外面的动静,心猿意马地念到父亲回家。这种刻苦的表演,让他老子颇为欣慰,经常用一句耳朵已经磨出茧来的老话教训他: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在拿到全校第一之后,这种刻苦所有人眼里都是理所当然的。当父母的每次都用他举例子教训自己的儿女。他偷偷地告诉过厚伯,一点也不喜欢这样。他觉得自己的大半生都在扮演这种角色,努力装扮别人喜欢的样子,而自己呢,早已找不回来了。


  他记得厚伯常跟他说:自己高兴就行,不要管他们!即使他念了这么多年的书,有了博士文凭,也从来没有做到。他不由地叹了口气,在竹椅上坐下来。很多时候他觉得人生忙忙碌碌,蝇营狗苟,感觉毫无意义!


  手机响起来,是儿子思莼打来的,语气淡淡的:爸,我妈问你今年的保险续没续,别忘了!  他说续上了,儿子说了声嗯,就挂了电话。从三岁开始前妻张岚张罗给儿子商业保险,已经有十年了。去年手术后出院不久,他们签了离婚协议。他便从家搬出来,前妻算计着他每月的工资奖金收入,挤牙膏一样打算让他全花到儿子身上。他对这种龌龊的算计深恶痛绝,跟她已经不想说一句话了。离婚后,他忽然感觉无比轻松,如同挑远担彻底放下。他在租来的农家院常想,不知道这段漫长而痛苦的婚姻是如何熬过来的,恍如两世为人。他至少动过一万次离婚的念头,担心儿子受影响,担心父母伤心,担心老家人的看法,担心这个那个,总是把念头打消。他想,前妻大约也是得尝所愿,处心积虑想拿到大部分财产,父母兄弟姊妹齐上阵,运用各种心机谋略。他扫了一眼她给协议,二话没说就签字了,她们一家精心准备千钧之力派不上丝毫用场。


 她仍旧想通过儿子来遥控他,算计他下半辈子的工资和养老金,她们担心他会找一个更年轻的女人,把可数的钱财挥霍了。当年父母以为他考出去了,有出息了就能过得好一点,他想自己照样没能摆脱父辈们相似的丑陋婚姻。他耳闻目睹芸芸众生,有几个的婚姻是幸福的呢?

       第三章

  在一个幽深的山谷底部,合抱的松柏森森,高大的树木之间是茂密的灌木和茅草,地面一层厚厚的枯枝败叶,踩在上面沙沙作响,阳光从树冠的缝隙投下来斑驳的光点。坎坎的伐木声在山谷回荡。一个十二三岁的瘦小男孩挥动一把小斧头从半腰高的松木桩上剔下松木心,木桩在一个斜坡上,四周都是比他还高的杂草。他从山谷底部踩开乱草找到这个木桩。这个大松木不知几时被人用蜈蚣锯断,截口平平整整。山谷有不少这样的巨木桩,有的巨松被锯断了,静静地躺在山谷里。从下面往上看,还能看到一条一米多宽的板车路一段,盘旋往山谷上方蜿蜒而去。不过年久失修,草木又长起来了,再也无法沿着它上山了。大人们说是四五十年前修得,为得是运山里的大树去炼钢铁。时间长了,没运走的大松木渐渐腐烂了,高出地面的那截和深入地下的根部也都跟着腐烂。最里面的那圈木心像晒的时间很长的瘦腊肉,暗红色,充满油脂,晒干之后,极易燃烧,是引火照明的绝佳之物,种田人最喜欢的柴火,农闲之际不辞辛劳,翻山越岭来砍伐。


   他费了很大力气才剥开腐烂的外层。挥动小斧头的时候,常被杂草缠住,把斧头的力气卸去了,并且斧头也磨得不锋利。砍在树结上震得他虎口生疼。农历五月底的天气,溽热异常,他满头满脑的汗水,身上蓝色的粗布衣已经被汗水浸透。他扶着斧头把喘了口气,望着脚下杂乱的松木碎屑和砍下来的十几块劈柴,腊肉段一般,截口牙咬一般参差不齐。忽然,他听出伐木之声稀疏下来,顿时大为紧张,稚嫩的脸上流露出慌乱的神色,他皱起眉头再听了听,下方仿佛有人在捆柴担。他明白大人们是不会等他的。他望着地上的‘腊肉’发起愁来,他不能担这点柴回到村里,爷老子肯定会大发雷霆,同时也会遭别人耻笑。

是他自己主动提出不去念书的。当时爷老子坐在巷子里,猛吸旱烟,两股浓浓的烟雾从鼻孔喷出来,在鞋帮上敲着烟袋锅,缓缓地说:有书读不读,这是你自己选得,将来大了不要怨老子。打赤脚种田可没那么舒服,不做你就没吃!


  他辍学在家,放牛、打柴、锄草、出粪、开荒...每天天不亮 爷老子就给他布置任务,他很快消瘦下来,猴儿一样。他咬牙坚持,别的还好,最难受的是没伴,差不多大的男孩子都上学了,再不会读也要混张初中毕业证。成了家的大人和后生们做事、玩耍都不会带着他。他常孤身一人在田间和山野劳作,这令他生出一股悔意,是不是念书更轻快一些呢?


  他抡起斧子奋力挥砍,几下斧头又松了,他懊恼地在树桩上撞了几撞,要是有一把木匠斧多好,锋利无比,不用多久就能砍倒一棵树。他先横着砍了一截口子来,然后竖着往下劈,松心潮湿,将斧头吃在里面,口子被劈的稀烂,就是没有朝纹路裂开。下方有人大喊了声:回了!


 他心里又慌乱起来。清早放牛回来,吃完早饭,他凑到村中场坪,大人们常聚在此谈天说地,他听得他们上午要去老孤山打松心,记在心里,他早就盘算着砍几担来,晒干了,劈成七寸长、两指宽,夏日夜晚,用来点燃火笼照明,好去水田叉泥鳅黄鳝。他对抓黄鳝、泥鳅兴趣很高,乐此不彼。很多大人抓鱼还不如他,每次到沟里抓鱼,总有收获。爷老子板着铁青的脸也会以此松弛下来,老人常说:泥鳅放一个屁,辣椒都有味。这种的野味是种田人改善生活的重要途径之一。

    他回家准备了挑担和斧头,守在山脚,跟他们屁股后面来了。大人先看到的枯松是不会让容他染指的。他在对面山坡上寻了一圈,都被砍光了,地下的树根也被挖走。失望之余,望见对面草丛里藏着一 棵,便手脚并用,拽着草爬上来,压根没想挑担怎么下去。

   他提起精神,挥动斧头,不停劈砍,山谷里只有单调空泛的嗒嗒嗒回音。停止挥动,四周一片死寂。阳光投在林中的撒花移动了一丈远,他想日头大约快到正午了。山顶偶尔有一两声说笑声传下来,深深的山谷只剩他独自一人了。他彻底慌了,再也不信砍下去了。从扁担的一头取了绳索,把三四十块长短不齐,大小不一的劈柴分作两堆,用绳索缠了几圈,又将斧头绑在其中一捆上。担子是需要做个合适的绳套穿扁担的,他做的不熟练。将扁担杵在绳索里,如同扛木头一般。草太深了,似乎有人又拉有拽,他无法扛着挑子挤出去。他大声朝下面喊了两声,还有人吗?隔了一会儿,带着哭腔回音像嘲笑他一样:还有人吗?吗字拖的长长的。有谁会等自己呢?

他们毫不犹豫把他抛弃阴暗的林子里。他赌气地似的,将担子丢在草丛里,大声咒骂:操他娘!操他娘!从草丛里挤到坡边,望了望下面树木腐烂的枝叶铺成的谷底小路,上山须沿着这条路往下,绕到另一个山脊上,齐腰高的灌木杂草丛中有一条小径盘绕上山。他踌躇了一回,回身挤到挑担那边,卸了一捆,一手抱了,挤出来,然后双手举起奋力往下抛去, 柴捆跌落下面的草丛里,压了一个小窝。他又回去将另一捆也如法炮制。斧头和扁担轻,他瞄准了抛到谷底。他扯着杂草往下滑,枝叶碰到他的手掌热辣辣的痛,他伸手掌在眼前一看,手掌被粗糙的斧头柄磨出几个水泡,已经挤破了。

滑到柴捆那边,把它从草丛拽出来,再往下抛,如是三次,抛到谷底。柴捆已经散落。他只能重新捆扎,手忙脚乱捆完,咬牙举到肩上担起来,踏着枯枝败叶往下走,没走几步,忽然发觉解放鞋里滑腻腻的,里面进水了。黑色的腐烂枝叶的下面藏水流。他看见了不远处有一滩水,一条小溪在长满青苔的石头间穿过去,清流汩汩。水流的一侧有一条羊肠小路,他哆哆嗦嗦迈步上去,脚底下滑溜溜的,身体一晃,差一点一头栽到水中。他奋力用手扯住一根树枝,水泡处的创口火辣辣地疼,他不敢松手,稳住了身体。

往下走了百十步,忽听前方一道哗哗的水流,走近一看,一处五六丈的悬崖,水流从上面跌在下面的石头上,白茫茫的水花四溅。他迷路了!他记得清楚,下来时没看见有瀑布的地方。水潭两边都是茂盛的草木,并无一条路上去。他嘴巴一瘪,不禁哭出声来:操他娘的,操他娘的。


  他泪眼朦胧,扛着担子往回。走了十几步,草木似乎分开一道往上去,他往前挤了挤,上面草木如墙,绝不可能是路。他退回来,将担子撂下,坐在杂草上伤心地号泣。

    他想起夏夜在晒谷坪纳凉,大人们讲的以前狼吃掉小孩的事。有人说在这里看见过豹子,有人说挑柴归途看见四只狼。他现在害怕极了,要是走不出去,天黑之后,野兽肯定会他吃掉。发现他晚回了,谁会来接一下呢?爷娘一天忙到夜,谁吃没吃饭都不晓得。哥哥姐姐们做完自己份内的事就跟玩伴一起玩了,顾不上他?想到这里,他不由地伤心起来,自己像没人要的孤儿一样,若是被野兽吃掉了,谁为自己伤心呢?爷娘倒像是省了一个麻烦,也省得碍了兄弟姊妹的眼睛。他哭得眼泪汪汪,抹了一把眼睛,瞥见斜对面草丛里一条小路往上。他蓦然记起溪边一个木桩,来的时候还特意用斧头砍了几道作记号。原来是自己慌乱了搞错方向了。他慌忙擦干眼泪,担起担子往那边去。


  从密林爬上山脊的那一刻,阳光直直地打在头顶,眼前白花花的一片亮光,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他脸上结了一层白色的细盐,眼珠流进眼里一股刺痛,流进嘴里咸而涩。浑身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肩头红肿,担子越挑越重,从左肩换右肩,右肩换左肩。山脊上的这条路蜿蜒而上,直到到最高峰,在斜着往下折下去。

回家十几里大都是这样的羊场小路,在山谷、山腰或山脊,翻山越岭,平坦的路很少,有的地方陡峭险峻。乌溪村四周的山野也曾林深草密,在他七八岁的时候,村里开了山禁,一两年的工夫树木全部砍光,连树根也被挖出来烧了,不出几年,一眼望去,到处荒山秃岭。打柴只能远处的公山上了。有时,村里后生为偷懒去临近的庙头村山上偷松树,对方男人们几乎倾巢而出,满山遍野围堵。为此两个村的后生每年都要打几场激烈的群架。


  他呲牙咧嘴扛着担子晃晃悠悠地乱撞。双腿已经发软了,停下来就哆嗦,抬头望不到峰顶。他一遍又一遍盘算将劈柴丢掉,空着担子回去,哪怕被爷老子大骂,哪怕被人嘲笑! 他胡思乱想,一抬头看见山顶的两个黄色石头的一角,接着传来两声浑厚的咳嗦。有人在上面,他顿时振奋起来,一口气扛着担子到了上面。山顶卧牛之地,停着一个柴担,两捆齐整的劈柴大如车轮,一条木扁担搁在上面,挂着绳套。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担子丢下来,呼哧呼哧大口喘气,阳光毒辣,山崖便两个巨大石头下面有一米见方的阴影。一个老汉坐在下面用草帽呼呼往脸上扇风。


 他见了,吃了一惊,脸上露出畏惧的表情。他万没想到在这里碰到这个人。

几声鸡鸣将他从梦中惊醒了。他睡意全无,在北京一向少梦,一回来梦就多。窗外还是黑魆魆的。过去鸡鸣狗叫都是铺天盖地、此起彼伏。老娘总是在第二遍鸡鸣之后起床,那会天才蒙蒙亮。

他感到有点胸闷,坐起来揉了揉。他想起三个月前躺在医院的ICU病房,整整七天,随时都可能死掉。手术后醒来的一瞬,死神在头顶盘旋,他感不到一丝恐惧,什么牵挂都彻底放下了,儿女、沉浮、荣辱、得失,一点也没在脑中闪过 ,这一分钟还活着,下一分钟死了就死了,能活就活,要死就死。就像年少时,某个秋日躺在山巅的饱经风霜的黄色大石头上,望着蓝色的天空,听着山腰阵阵松涛,脑中一片空灵。

转到普通病房,他有了被遗弃的感觉了。同病房的是一个比他大几岁的男人,大约是出租车司机,言语很粗鲁,动不动丫挺丫挺的。从早到晚,媳妇和女儿轮流照看。相形之下,他这边格外冷清。他庆幸是心脏植入两个支架之后还能行动自如。倘若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吃饭、排尿、排便全靠医院的护工,只怕尊严荡然无存了。

那天夜里在办公室加班觉得浑身虚脱、冒冷汗,自己打了120,倘若在阒无一人的黑暗的大街上忽然倒毙,有人会给自己收尸么?有人会为自己流一滴眼泪么?

单位的工会大姐来代表领导来看望了一下,拎了两袋水果,香蕉、苹果之类的,送了几百块钱的慰问金,走一个过程,彼此心照不宣。平素围着转的那些公司的老板、销售们连个微信问候也不见。处里的下属自然比公司那些人更早得到风声,机构调整前,领导换届,他这个上面没有根基,只凭着干脏活累活的提拔起来的处长要靠边站了。自然迅速与他疏远了。人情冷热令他心中愤懑不已。在心脏梗阻发作之前,他努力保证镇定,荣辱不惊,一如既往地扮演勤勤恳恳的劳模角色。那天夜里跟地方来的官员应酬到十二点,打车回办公室接着写材料,凌晨两点心脏梗阻。救护车送到医院,医生看了之后说必须立刻手术,他意识还很清醒,还能说话,还能在手术单上签字。事后,他常想,他能捡回这条命大约跟这个身份有莫大的关系。倘若是个外地民工,没有近亲在跟前代为签字,医院又担心后期的手续费用,延误二三十分钟,错过了抢救的最佳时机,一条命不声不响地交代了。

    张岚第三天才来。他不确定躺在IUC病房时她来没来医院。她进门就带着一股冷风,眼角眉梢都带着一股恚怒。仿佛不是来探望病人而是来兴师问罪。他瞥了她一眼就把目光收回去了,神情冷漠。她挎着包,高跟鞋咔吧咔吧敲打病房地板,敲得他心脏乱跳一阵。她目光严厉地扫过他,似乎强压了怒火,说道:早就知道什么都指望不上你,我说年底我单位事多,让你腾出时间带儿子补补课吧。你倒好,又整这么一出。跟你说过多少遍了,老黄牛在领导哪里没有位置!就是不信,就算拼死累死,领导不会感动半分,背后还会说你傻。现在怎么样?又应验了吧!单位单位没起色,家里家里顾不上。坐井观天、心胸狭窄,典型的农民性格,说你你还不服气!我忙成这样,我妈要还管思莼,你打电话叫你兄弟姊妹来照顾你吧。你不是一直替他们着想,要替他们办这个那个,关键时刻你也看看他们怎么对你!

她居高临下噼里啪啦地一通数落。临床那位大哥听得目瞪口呆,张着嘴巴望着他。周育田冷冷瞟了她一眼,说完了,你可以走了!

她脸上露出鄙夷的表情:都这样了你还执迷不悟,我就该任你自生自灭。当初我怎么瞎了眼挑了你!

他暴喝一声:滚!

她尖叫起来:周育田!你他妈的别不知好歹!

值班护士听见动静,赶来拽她,拽不动,再来一人,连拖带拉,终于恨恨离开房间。周育田抚着心口,听着咔哒咔吧的鞋底敲打的地面声音渐渐远去,苍白的脸色慢慢有了血色。

临床大哥问:哥们?你媳妇?简直是来催命呀!爷们要镇得住自己女人,搁我,早大耳刮子呼上去了。 

周育田嘿然不应,他觉得显然被人家鄙视了。他从来不会向人家诉苦,以求得廉价的同情和安慰!打掉牙齿和血咽!他从小就学会了这种坚硬!

年二十九的中午 ,临床大哥的女人送来了热腾腾的饺子,一边大快朵颐,一面和媳妇贫嘴,似乎有意向他炫耀!医院的送餐还未到。他临窗凝望,天色阴沉,飘起了雪花,飞絮一般飘飘扬扬。他陡然想到人的命运就好似这飞雪,缥缈不定。落地化作泥水。地面病患和他们的家属依旧熙熙攘攘,川流不息。裹着厚厚的冬衣在凛冽的寒风中求医问药!想起往日苦心孤诣,为谋的一点利益,一个位置钻营、算计,到这里转眼成灰,命若蝼蚁!这样想着,他感到一种释然。他对这位萍水相逢的大哥可以表现出来的优越感不再介怀了。

夜阑人静,他摆脱了愤怒和自轻自艾的情绪,冷静地审视张岚的婚姻。这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打一开始就有了巨大的鸿沟。当初,乡镇干部出身的岳父岳母对他农村出身表现巨大的失落。他从小便感受到这种吃皇粮带来的心理上的巨大优越感。在十几年相处过程中,这种出身落差带来的失落并没有因为时间而弥合,他们一家往往不经意间表现选出对农民的厌弃和鄙薄,尽管他们也种过地,有过当农民的经历。加之张岚又是名牌大学研究生毕业,在央企又当上中层领导,她的父母和姊妹更有理由瞧不上他家。在短暂的接触中表现出一种盛气凌人的倨傲。这让他在老家落下了一个坏名声,结婚后,都在传他怕老婆,被捏得死死的。

他父母在日,年节回去,父母直言不讳地指出他在家里没权。他奋力追赶,结婚不久便考上在职研究生,继而考上知名高校的博士,应聘到如今这个单位,凭着勤恳和业务精熟而为上任领导赏识而擢拔为处长。论起来,这份上进心让张家赶到差强人意!然而,六七年过去,他的文凭、位置并没有带来明显的好处!赚钱和办事比之张岚并没有任何优势。从实用的角度衡量,张家人的态度并没有因此改变。张岚习惯了对他使用教训和命令的语气,在家里大呼小叫的。在这样的环境中耳濡目染,儿子思莼把他这父亲看成了一个窝囊废!七八岁时就对他失去了敬意!

他一直通过工作来逃避这些现实,一直隐忍,顾及年迈的父母,顾及年幼的儿子。父母过世后,他跟张岚争吵过几回,很激烈!他表现出坚硬的态度令张家人吃惊!他主动提出离婚的坚决程度让张家人疑心他在外面还有一个家!他们便开始暗里明里的筹划对家产的争夺大战。这种僵持的局面持续了很久,他和他们维系着冷淡的关系。

他想,这种局面该画上句号了。至于孩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有时候,做父母的,唯有祝福了。

在单位未来和前途,他也反复想过很多次,迎合领导非他所长。这种地方张岚比他更能如鱼得水,左右逢源。他内向而木讷的性情原不讨人喜欢,做事又格外较真,处里的同事私底下对他非议颇多。墙倒众人推,他以后的处境一定不会太好。不过,他平心静气地想,树挪死人挪活,没必要因恋栈而任人排挤倾轧。

一个月后他出院了,在京郊租了一所民房,北房两间,东西厢房各一间,中间是一处小院落。他签了张岚出具的离婚协议,到民政局办完离婚证;到单位请病假两个月,领导自然慨然允诺。他驱车到那处远离喧嚣的民居过了一段隐士一般的生活。读书、冥想、赏玩山水、与村民闲谈。若不是大哥育山打来电话,他几乎想不起清明来!

    鸡叫第二遍,天光微启,窗外一片朦胧,他爬起来穿衣,开门走出来。晨色中的群山柔和静谧,还在睡梦之中。街巷沉寂,偶尔传来屋里老人苍老的咳嗦之声。几乎是一种惯性或本能,他信步往下村去。下村是老宅所在,最初西南面是李姓,东北方是周姓。老屋大都是土砖房,十几座屋子连成一片,有的屋子共用一面墙或两面墙,屋檐相连。他记得小时候,一家人十几口挤在狭蹙逼仄潮湿的土屋路,暴雨倾盆,天井里的水都快满了,从屋檐落下下来,形成巨大的水柱,水花四溅,打湿了周围一大片黑黝黝凹凸不平的硬泥地面,屋顶瓦又漏,滴到厅堂,不得不用七八个脸盆接水。大人们望着大雨发愁,而孩子们往往心怀惊惧。躲在壁板前望着天井的水花发呆。后来,一家一家的都在外围盖起了砖瓦房。后来,这些老屋只有几个老人孤孤单单地住着,巷子也冷冷清清,小孩们去荷塘村上下去都拐着弯走,说是这鬼气森森。

    村中,老式的砖瓦房已经鲜有人住了,墙面和屋檐都是饱经风雨,墙基上的石块和排水沟里的石块布满暗青色的苔藓。房屋的两扇木门大都泛白,有的已经朽坏。巷子是大小不一的鹅卵石铺就的,黄色或褐色的,没经过裁剪,历经百年雨打日晒,更显光滑。走进老巷,仿佛回到过往,各家大门都打开着,女人围着灶台忙忙碌碌,孩子们在巷子里乱跑乱蹿。太阳升空,阳光从屋檐之间洒进巷子,屋檐投下的影子又长到短,又由短而长,男人们下地回来,坐在檐下的阴凉抽旱烟,或三四个凑一起聊天。吃饭时,小猴儿端着饭碗到处蹿,结伴吃饭,半天不回,直到他娘站在门口,大喊一声:旺仔,山狗吃的,还不回,打断你的脚!随着一阵鸡飞狗跳的声响,小猴儿赤着脚飞奔而来,将碗筷塞给他娘,碗面沾着不少饭粒。他娘抬手在他身上拍了一下:山狗吃的,干活就不见人影,下午放牛去,仔细你爷揭了你的皮!小猴儿犟嘴:冬生爷娘为什么不叫他干活,偏我要?!

   他娘把手杨得高高的:还敢跟东生比,东生每次考一百分,你考多少?!不念书种地有这么舒服么?小猴儿听了没话说,皱着眉,悻悻转身离开,一只芦花鸡正低头啄食地上的饭粒,他一脚踢得它扑地一跳,惊叫一声,落了几根羽毛。他娘大怒:山狗吃的!待要追上去拍两下出气,早跑得没有踪影了。

    皮鞋敲打着鹅卵石,橐橐的声响在老巷里回荡。每次回来,他早晚都要独自在这些老巷里徜徉。一百几十年来,乌溪村一代又一代人在出生、生活,老去。相比族谱的几行字或者墓碑铭刻,他想,老屋老巷更能留下他们生存的印迹,倘若用心去聆听,就能听到那些低低的孤独的倾诉。

六年来,他第一次踏上老巷,薄薄的晨曦中,有一种久违之感。愈走愈深到老屋那片,一座气派的徽派建筑在老屋旧址拔地而起。门楼的横匾写着:李家祠堂。两扇朱红大门,墙体巍峨。这大约是前年李志明出资修建的祠堂了。他望了望了蹲在屋脊上的砖雕的龙马,一阵错愕。想当年,脚下的地方正是厚伯住的老屋大门。 沿门框拱形才用厚实粗糙的青砖砌就。墙体是一尺见方土砖,年深日久,缝隙处被虫子钻了一个个窟窿。有的地方从房檐到下面裂开一条大缝, 用剁碎的稻草和着黄泥补了补。三十年前那场大火之后,房倒屋塌,未烧尽的房屋和板璧被埋在瓦砾黄土之下,大火殃及相连的三个老屋,将它们临近的房檐烧毁。三面危墙一直挺立着,二十几年,任凭风吹雨打。

大火过去,现场一直没人清理。过两年,留守在老屋的其他两三个老人相继离世,老屋彻底荒废了。老巷子人迹罕至,连鸡狗也很少光顾。废墟上很快长出了茂盛的茅草。乌溪村无论周、李两姓的许数人,大概早就忘了这个地方。在县城念高中开始,每次回家他都要独自到此徘徊良久,他自己也搞不清楚是凭吊还是追忆。在这里有他对厚伯抹不去的记忆和念想,一进村口,这种念想便无比强烈起来。


 人跟人的投契,有时候难以解释。十三岁的他扛着挑担爬上两个石,心里充满被抛弃的怨恨,当他丢下柴担感到浑身虚脱,一眼瞥见在巨石下歇脚的是厚伯时,他大吃一惊,仿佛见了鬼一样,他宁愿独自面对死寂的空山,他甚至想立刻扛起柴担就走。

 他和其他小孩一样,怕他入骨,老远见了便绕道走。那是厚伯不到六十,鳏居,厚实的身材,两道浓眉,面颊上是黑亮而结实的肉,厚鼻头下面两道深刻的法令纹延伸到嘴角,眼珠一蹬,如凶神恶煞一般。偏他的几处菜地头栽的枣树、梨树、板栗树、柚子树长得好。果实将成熟之际,村里小猴们和后生都动了心思。猫捉老鼠的游戏时常上演。厚伯下手从不留情,被捉住的小孩耳朵几乎被他那只粗糙有力的大手扯到脑后,提到爷娘跟前,再挨一次揍。周育田被捉了两次,两只耳朵几乎被扯下来,又被叫他爷揍得半死。小猴们知道惹他不起,背后喊他瘟神,躲他远远的。

他对他们也不假颜色,见了总是绷着脸,好像随时要上来扯耳朵一般。后生们忌惮他三分,不愿轻易惹他。过继给他的小侄子李志明对他怨气冲他,经常在人前说,老东西翻脸不认人,等他动弹不了,有他好受的!他跟大侄子仁明一家也是淡淡的。犁地耕地也不向他家借牛,国明的两个儿子金根、银根也很少去他这个二公公家。厚伯跟李姓人家关系淡漠,然后跟周姓人家也好不到哪里去。村里人每逢说起他来大摇其头,不以为然。

在大人们零零星星、只言片语的一鳞半爪,他拼凑了厚伯的大半生的轮廓。

厚伯大名李厚详,兄弟两个,行二,少时念过两年私塾,粗能读写。解放后工作组进村划分村民成分,找不出地主来,一定要定一个富农出来。一番争论之后,周李两姓推举一个年轻时干过染布生意的老人戴这顶帽子。年轻轻轻的厚伯站出来反对,说不能因为他家儿子憨傻就欺负人家。众人说他不戴你家找一个替他来戴。他哥仁详气得跳脚骂娘。他的反对最终没能改变什么,却落下了一个不识时务的憨名。因为算盘打得好,在整个草桥乡有名,去县里劳改农村管账,几百人的农场他凭一张算盘账目管得清清楚楚。时任场长是草桥乡人,外号黑仔,对他颇为照顾,甚至有意找他入赘。老黑性情残暴,对那些右派犯人尤其刻薄,张口便骂,抬手便打,恼了便饿他们。厚伯看不惯,跟老黑提意见。村里老人学起来,模仿厚伯的口吻说:郝场长,头上四尺有神灵,这样待人家是会遭报应的。郝场长大怒之下,恨不得把他罗织成右派,不过他家是如假包换的赤贫,只能把他赶出农场了事。

文革时,他在县里的水泥厂当库管,厂里造反派批斗厂长,台下人人都要发言过关。轮到他,他却说别的方面不晓得,厂长从没写条子给他走后门。可想而知,造反派自不会放过他,把他揪到台上陪着厂长挨批斗。文革结束,他仍旧当库管,厂里同事和村里人找他帮忙弄几袋包装残次的水泥,可以不要钱或省钱,他一律峻拒。在厂里则树敌众多,在村里人缘尽失。他哥一家对他也是一肚子意见。老娘忧心忡忡,等他回家少不得劝他,谁当差不给亲戚朋友办几件事呢,公家的东西你不下手别人也下手。你又没个家,将来老了还得回村里,娘担心你立不住脚。

他说:不是这个理。不该拿的就是不该拿,都照这样下手,厂子就倒闭了。每逢说道此时,讲故事的人就会幸灾乐祸的评论:水泥厂又不是你家的,要倒闭你也拦不住,你在这个位置握着点权不给村里人弄点好处?让大家念你的好,逢年过节喊你吃酒。不会做人,非做看门狗。看门狗是厂里人背后喊他的。老厂长退休后,厚伯立马被调到门房看大门,他一气之下辞职回家侍奉老娘。他一个劳动力养不了牛,农忙时,族里人都不愿借牛给他,周姓人家更没有理由借他。每年他从荷塘村一个熟人家借两天,一天两顿好食好料喂牛,多拌米糠、酒糟。再送主人两包红塔山。在大人们嘴里,厚伯是个不同人情世故的怪人、蠢材。他本可以舒舒服服地吃工资享福,受人尊敬,自作孽,落到这个下场。老了还要劳劳碌碌,死了大概也没人送终!咎由自取,活该!

夜里纳凉时,厚伯从不上来村中场坪和大人们一起东拉西扯、谈天水地。他胡琴拉得好,夜里拖把竹椅坐在老巷里拉胡琴。有时,周育田和其他小猴儿会躲墙角偷看。见他一面拉,闭目摇首,一幅怡然自得的模样。夏日中午,他在巷子里支起小桌子,一叠花生米,一壶酒,一张被汗水浸的发黄的竹躺椅摆在檐下阴影里,他光着黑黝黝的脊背躺竹椅上,一会儿嘬一口烧酒,捏一粒花生米丢嘴里,一手轻摇着蒲扇赶苍蝇,有时也轻轻地哼唱几句采茶剧:溪水两岸好呀么好风光,哥哥呀,你上畈下畈勤插秧。妹妹呀,你东山西山采茶忙…没多久就鼾声大作。

 小猴们垂涎小桌上的花生米。金根银根兄弟俩乍着胆子,捏手捏脚去偷,一个手里抓了一把。厚伯翻了一个身,吓得他们一哆嗦。周育田躲在墙角望风,他看见厚伯张开眼睛看了他们一眼,吓得要尖叫出来,然而厚伯很快就转过脸去了。他跟在他们兄弟屁股后面讨了几粒吃,酥香油脆。金根说他爷娘让他们不理老东西,老东西坏透了!

   厚伯从巨石阴影里站起来,周育田不由地往后退,两个手举起来护住耳朵。厚伯走过来踢了踢他的柴担,对他说:猴子精,种田滋味不好过吧!你连柴担还没学会怎么捆哩!走不出一里准得散,跌倒山下连扁担斧头都赔进去,你老子又不准你吃饭了。往后指了指石头下面,快去下面歇着,学着点,看老汉我怎么捆。

  周育田乖乖地走到阴凉处一屁股坐下,用袖子不断擦着脸上的汗。

  厚伯解开他柴担,见他劈柴长短不宜,厚薄不一,抽出自己的柴刀劈劈斩斩,切成比较匀称的一块一块,把绳索铺在地上,将劈柴的一半垒上去,将麻绳勾住钩子一拉,利索的打了一个结,再穿过去做了一个套子,在手里提了提,熨贴了,又捆了另一捆。将偏两头穿在绳套里,挽了一圈防止滑落,在中间提了提,扭头冲他说:最多三十斤。远路无轻担,越到后面越重。你以后要找一根软一点的扁担,担起来呼扇呼扇,可以省很多力气。

  他用挂在脖子上的一条破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水,指了指下面的山谷说道:上午来的时候,我看见你跟在他们屁股后面,我担子上来在这里歇肩,看见他们一个个回去,你没跟来,一猜八成没人管你。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在山里出点什么事鬼都不晓得,你爷娘也不能怪到别人身上。我要下去寻你又不晓得你在那块,柴草那么密,不好找,只好在上面等你。身上的汗都息了。至少等了你一个钟头!

  周育田仰脸看着他,带着几分感激而惊讶。厚伯冲他一挥手:挑担不能歇久,歇凉越走越累。

  他走到自己的柴担前将担子担起来,斜着,迈开两腿在小径走起来,随着扁担呼扇呼扇的节奏,两腿生风。路两侧的灌木草丛的枝叶被撞的弹回来。周育田担着单子,走在后面,果然感觉轻省很多,他学着样子,两手按着柴捆上面的套索,飞奔起来。

    烈日当空,阳光直射,酷热难当,群山万壑,望不到尽头,茂密草木丛中,只有这一老一少窸窸窣窣穿行之声。

   行到一个山坳处,厚伯停下担子等周育田,见他停下来换肩,望着赶过来,呲牙咧嘴的,张着嘴巴大口喘气。他用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看着他笑说:肩膀肿了吧。过几个月就好了,后面结了一块肉疙瘩就耐磨了。去喝水吧。一条小路往山谷去,周育田浑身汗透,脸上都是一层白白的细盐,跟在厚伯后面下去,一阵涓涓的水声传来。穿过一片杉树林,来到溪水边。溪边有块大岩石,两人蹲在岩石上用手掬了水喝,洗了洗脸,淋了淋头发,感觉凉爽多了。厚伯指了指水流对他说:山里担担子喉咙冒火,有这么一处吃水的地方算救了命。有的后生自己吃过水后,往水里拉屎拉尿,把死蛇丢在里面,让后面人没得吃!我见了是忍不得,要说难听的话!活水还好点,死水呢,他往上指了指,上面那处泉眼就不能吃了。

   周育田听了脸上一红,他以前也在溪水中拉过尿,纯粹是为了好玩。

   两人再度启程,一口气走出大山。到了平坦的山野,走到水库坝上,一眼便可望见村子参差的屋舍。周育田实在跟不上了。厚伯停步回身望着他说:猴子精,我还要回家做饭,不等你了,现在离家也近,你愿意歇就歇吧!

  周育田把担子从肩膀摔下来,颓然坐在地上。水库波光粼粼,阳光打在水面,白茫茫耀眼。

   此后,老少二人并没有因此格外亲近。不过周育田倒是不再惧怕他了。巷子里或田野遇上不再绕道躲开,喊一声:厚仔伯。厚伯点点头或问声:做什么去?! 仍旧绷着脸走开,也从未对他爷娘提及此事。

   七月,农忙双枪将至,仔女们抱怨一日三餐空心菜辣椒,见不到半点荤腥。有星寻思去草桥乡割几斤肥肉,给一家老小打打牙祭。这天早起准备去赶集,从衣橱层层叠叠衣服后面将藏好的钱袋子取出来,一个发亮的白色厚塑料袋叠了一层又一层,一层一层打开后,从里取出一叠磨得起毛边的纸币来点,都是十块五块两块一块小金额的,手指往嘴里蘸了一口唾沫,捻开点了一遍又一遍,怎么数都短了一张十块的。顿时眼眉倒立,暴跳如雷:雷劈的短寿鬼偷老子钱。一股旋风一般冲到巷子里。育田在巷子里磨蹭,正要去牛栏牵牛去山上放。他老子上来一个大耳刮,打得他一个趔趄:该死的,是不是从我钱包里偷了十块钱!干什么去了!

   育田半张脸火辣辣的疼,捂着面颊,梗着脖子瞪着眼,吼道:我没拿!我没拿!

   还敢抵赖!有星抄起挂在墙上的牛鞭子没头没脑朝他打下来:该死的,不是你拿是谁拿!有星的逻辑很简单,大仔育山和他两个姐姐大了,农闲去镇里做点工,手头能赚点零花钱。二仔、三仔、伍仔都在念书,虽然放暑假在家,学校管束惯了,必不敢做出偷钱事情来。唯独四仔,从小招灾惹祸,念书时逃课、打架、改成绩单、偷人家瓜果,为所不为,想也没多想就断定是他。

  周育田不想以前要挨打拔腿就跑,东躲西藏,饭点不敢回家吃饭,有时等厨房无人偷偷溜回来吃完剩饭冷饭。有时干脆饿一顿。估摸着老子气消了,才敢回家。

   这回他不躲不闪硬扛着,嘴里大喊:我没拿,我没拿!

有星更加狂躁了,只顾用力死命的抽:该死的,反了天了!现在偷摸会抵赖,大了还了得,什么干不出来!全家都叫你连累了。养你做什么?还不如现在打死算了。

   我就是没拿,就是没拿。育田上身穿着白色的薄背心,一道道血印子,脸上也有两道,触目惊心。他娘看不下去了,一面冲他喊:短命的,你要拿了就认个错。一面冲她男人喊:再不住手就把他打死了。

  有星停了手,将鞭子丢在地上,恨恨说道:死了倒干净,省得给老子找麻烦!我前世造了什么孽,招这么个怨鬼翻身来磨我!气得手都发抖!

  周育田小脸苍白,发了狠,咬着牙对他说:好,我就当着全村死给你看!

  有星没好气:有志气你就死,老子用草席卷了埋交椅形下面!邻居上来拉开父子,作好作歹地劝了一番。

  周育田便顶着浑身伤痕,也没下地干活,走到村中大人们常聚的场坪,靠墙歪歪地站着,抿着嘴也说话,人问他,他说要死这里让全村人看。谁也没当回事。

   他一家人也没当回事,以为闹一闹就回家偷偷找饭吃,第二天就得主动找活干。到晚饭也不见他回来。弟弟谷雨报告,在哪里一天了,没动过,哑巴一样,谁问他也不回答。他娘慌了,要去拉他回来。有星喝道:谁也不要去拉他,还反了天了,谁是爷谁是仔!看他能硬多久!

    夜里育田也没回,坐在地上靠着墙过了一夜。上了年岁的老婆婆见了,感叹两句:两爷仔都这么倔,猴子精浑身血痕招苍蝇,不晓得夜里多招蚊子,一夜怎么熬过来!早上、中午、晚上。又是三顿不食,身体软了,站不住了,坐在地上靠在墙上。脸色明显不对了,蜡黄,嘴唇苍白开裂。他娘慌了,端了一碗水喂他,灌嘴里给吐出来;端来饭,碗面上煎了一个荷包蛋,送过去不接,眼睛直瞪瞪地看着前方,不声不响。他娘急得哭起来:要命的冤家,怎么这么大的气性,真要有个好歹,叫娘怎么活!任她怎么哄就是不答应。

又一夜!早上育谷奉命搬来粥,不喝!他娘寻了几个族里人来劝,口水说干,听不进去,坚意求死。小孩眼神都散了,干巴巴的脸上透露一股狠意。

有星坐不住了,隔十几步看了一回,嘴上硬气:该死的,叫你拿住了,还了得。心里也发慌了。他眼中带着血丝,嘴角冒泡,急火攻心,一时也没什么良策。实在不行,只能把背到卫生院输葡萄糖了。那样花费何止十块!

   厚伯墙角转出来,走来对他说:小孩拿了钱不会去赌,十有八九花在小卖部,去问问就晓得了。

  一句话将有星点醒,跑到小卖部再三追问石英婆娘,说出老三育树拿一张皱巴巴的十块钱买了沙琪玛、鱼皮花生等一堆零食。有星又气得要将育树打半死出气,一面也不情愿向育田认错,老子冤枉儿子也不算什么,古训说,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难道要当众向儿子认错,做老子的颜面何在?

  天近黄昏,大人们刚刚下地回来,小孩们也牵着牛回村。都急迫准备去河里泡澡,脱去满是汗臭味的衣服,换上干净清爽的衣服。男女老少对育田绝食已经漠不关心了,先前路过的真的假的劝上一劝,如今瞥了一样,只顾忙自己事情去了。

   周育田靠在墙上,浑身无力,昏昏沉沉,眼神涣散,他想自己大概要死了。这时他听见沉重的脚步声靠近。翻眼皮,见厚伯影影绰绰地走过来,蹲下来望着他。

   挨饿的滋味不好过吧。饿到第三天眼冒金星,耳朵嗡嗡叫。觉得自己要见阎王爷了!厚伯顿了顿。五九年大家都挨饿,我爷六零年饿死的。你公公也是。我那时在水泥厂,大姑娘小媳妇为了吃的,什么都愿意做。说着,他沉浸在回忆中,面色凝重:挨饿的滋味真不好受!多硬的英雄好汉都吃不消。你能扛住三天还真是不一般。我让你爷去问小卖部了,八成是你哪个哥哥拿的钱!

  周育田听了眼睛一亮,这话他听得受用!他张开嘴巴,虚弱地问道:厚仔伯,你也挨过饿!

厚伯点点头:我这个年纪什么没经过。到现在还怕挨饿!走吧,我请你吃一碗红枣粥吧!

    三天后,正午,厚伯吃完饭,躺在竹躺椅上闭目养神。老娘故去之后,一个人吃饭,早上抄两个菜可以吃一天。天热又不能久放,放到中午兴许又馊了,他又不愿每顿都炒菜!有时凑合一口就算了。

  巷子那头响起脚步声。平素巷子冷静,一天到晚没几个人过去,他睁开眼睛坐起来。只见育田光着身体,只穿着一条蓝色的裤衩,上身露出根根肋骨,黑黑的皮肤上一道道鞭痕。他肩头扛着一个锄头,前面的杆头挂着一个红色的塑料桶,一手扶了,另一手柃着另一个小一点的桶,脸上赤膊上、腿伤斑斑点点的污泥,走进了笑道:厚仔伯,快把盆来,我送你点鱼!

  厚伯爬起来站起来看,只见半桶的泥鳅黄鳝在里面翻滚,估摸着三四斤,不觉赞叹:行呀,猴子精,哪儿捉得,大人比不上你。

  周育田放下锄头,将鱼桶放好,指手画脚说道:黄土岭山坳坳里那条水沟,我早就瞄好了。

   厚伯笑道:捉鱼也要有本事。我就捉不到鱼,只有看人吃鱼的份。还没吃饭吧,快拿回去让你爷高兴高兴!

   育田早跑到他家里用脸盆打了半脸水,拎其鱼桶往里面倒鱼。厚伯连忙拦住,不要不要,莫让人家说闲话!

     育田用手往桶里扒拉了一把,半盘泥鳅在脸盆里活蹦乱跳。够了够了!厚伯赶紧按住他,将鱼桶正过来。猴儿照旧扛了鱼桶赤脚晃晃荡荡去了。

     厚伯望着半盘鱼,呆了半晌,搬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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