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上开满了一丛丛野花,淡蓝色的,一丛挨着一丛,雾蒙蒙的……”读着这些似曾相识的文字,我发现这不是史铁生前辈笔下的遥远的清平湾,而是我辽阔的鲁西北大平原。
那儿有的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有我挚爱的黄土地,有我勤劳的父母双亲。
在那片熟悉的土地上,我见证了农民与土地的血脉深情。土地养育了农民,农民又用汗水和泪水滋润着土地,使土地永远洋溢着生机与活力,世世代代,生生不息。
沉重的棉花
八十年代初期,我们家有了自己的土地。
那块土地,几年前是个烧砖瓦的小土窑,后来土窑废弃了,留下大大小小坑洼和一簇簇瓦片、砖头。我的父母每天天不亮就匆匆吃点饭,带上水和铁锹,推着笨重的独轮车走向朝雾蒙蒙的原野。
中午,我放学回家后,踩着凳子给大铁锅里倒上半盆水,往灶膛里塞几把柴草,把又扁又长的玉米饼子馏热,再从咸菜缸里捞两块咸菜,一块给父母送去。
那时候的天空很蓝,空气很纯净。路旁潇洒挺拔的速生杨如俊逸的侠客,油亮的叶子在阳光下熠熠闪光。小河边的垂柳,这婀娜纯情的少女,轻舞水袖,害羞地向我展示她们曼妙的身姿。柳树下,碧绿的柳蒿沿着小河一路向北绵延不绝,粉红色的旋花点缀其中,如小巧的喇叭在吹送着春天的乐章。
小路旁的洼地里,是我的父母伛偻向前的身影。父亲肩膀上搭着一条手巾,额头青筋凸起,汗水纵流。他躬身推着装满红土的小推车在后面走,母亲带着花头巾,在前面拉着紧绷的绳索一步步往前挪移,
扁扁的车轮下,是深深的车辙,宛如蜿蜒曲折的人生路……
多日修整之后,那块曾经荒芜的土地变得平整而干净,似乎是为庄稼们预备下的一张柔软舒适的大床。
棉籽种下去,不久就探出可爱的小脑袋,左摇右晃之间,叶片逐渐舒展,腰杆越发挺拔,不久就开满了一大片一大片乳白嫩黄的花儿,早开的花儿又渐渐由嫩黄转为粉红、玫红继而紫红。从远处看,这儿就是一片花田。
随着气温的升高,棉花上的害虫也多了起来。棉蚜、棉铃虫、尺蠖……你方唱罢我登台,需要隔几天就喷一次药。
七月酷暑,阻挡不了棉花棵子蹭蹭地往高里蹿,现在它们已经长到父亲的脖颈处了。
害虫越发猖獗起来。父亲背着药桶在密不透风的植株中缓慢行进,仔细往叶片上喷洒着药液。
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太阳在头顶肆无忌惮地放纵着它的威力,地面的热浪也一阵阵扑面而来。
浑身透湿的父亲如一匹负重前行的骆驼。
那正是一年中最热的一天。
最后一滴药喷完的时候,是下午两点。
父亲头痛得厉害。母亲赶紧叫来村医。满嘴酒气的村医,给父亲注射了两支叫做“阿托品”注射液,含糊地说了句“农药中毒”。
村医走后,父亲的不仅头痛没有缓解,而且出现了口渴、发烧的症状,不久开始心慌。更加心慌的母亲赶紧让我把邻居二叔叫来,让二叔套上自己的牛车,把父亲送到了镇卫生院。
到了医院,父亲的脸变得通红,开始出现精神恍惚,手舞足蹈,嘴里是些不着边际的话:“冷,外面下雪了吗?哦,不是雪,快,赶紧摘棉花,你看开了这么多了‥…”
医生经过询问,和化验,结合症状判断,父亲这是阿托品中毒了,赶紧用上解药。
原来,父亲只是有点中暑。村医误把10毫升一支的阿托品当成1毫升一支的,超量19倍用药,从而导致父亲出现了阿托品中毒的症状。
两天后,父亲出院了。他似乎苍老了许多。回家的路上,他绕道去看一看我们家的棉田。
东风吹来,棉花田里绿浪翻滚,此起彼伏。那些壮硕的棉棵似乎是父亲的儿子,看见父亲来了,争着要投入他的怀抱。父亲踉跄几步,走过去紧紧搂住两株棉花,粗糙的大手在光滑的叶片上摩挲着、颤抖着。
那些高大的棉株赶紧抖落了紫红的花瓣,摇摆着碧绿的棉桃,吐出了雪白的棉花——他们说:“您瞧,我们长大了!”
父亲点点头,憔悴的眼睛里顿时充满了光彩。
吐絮的棉株越来越多。我腰系编织袋做的围兜,每天去采摘那白胖的棉花。一朵朵含着籽粒的棉花,握在手里柔软而温暖。
天空碧蓝如洗,雁阵从北方飞来,如成群结队地从头顶掠过,那清亮而悠远的雁叫声,在清秋凉意里久久地回荡。棉花的叶子开始变黄,成对的花蝴蝶和红色的蜻蜓在棉株间穿行嬉戏,蛐蛐的叫声好听极了。
我们小孩子才不像大人那样,对这些好玩的事儿视而不见,我老想着捉住那对花蝴蝶做标本,总是抓不住,所以我就到处寻找它们的影子。
地里的棉花越开越多,终于摘不过来了。为了避免棉花被雨淋湿,父亲和母亲每天天不亮就蹚着浓重的夜露去摘半开的棉桃,晚上收工回来,再在昏暗的油灯下面把里面的棉花剥出来。
霜降前的那几天,父母每天两三点钟就下地摘棉桃了,因为过了霜降,同样的棉花会被收购员压下一两个等级,价钱降低很多。即使是原先采下来的棉花,如果没有及时卖掉,过了霜降就是次花或者等外品的价格。
成年后,我才知道,当时国家下拨的大量购棉款被各级收购人员侵吞了。他们通过虚开购棉数量、往棉花捆里藏石头、一车棉花过两次磅等方式把国家的资金据为己有,继而以降级、压价的方式把这种亏空转嫁到农民头上。
如我父母一样的农民,一心感念党和国家的恩情,却不知道,如果没有那些“硕鼠”,他们的日子会更好。
伤心的玉米
父亲没什么文化。
六零年闹饥荒的时候,爷爷作为村干部,常常把自己家仅有的一点粮食拿出去周济村里的穷苦人,家里的的几个孩子看起来比一般人更瘦弱。我父亲刚上二年级。骨瘦如柴的他每天要艰难地翻过高高的黄河大坝去邻村上学。随着饥荒的加剧,他那浮肿的小肚皮里的仅有的一点树皮汤已经不能支撑他爬到坝顶。有好几次他爬到一半眼前一黑便滚落到深深的沟底。
人生不可逾越的不仅仅是鸿沟,有时候可能是一条大坝。
没文化的父亲从不会好高骛远,只是把种好地当做自己分内的事。父亲和母亲把田里收拾得干净、整齐,几乎看不见一棵杂草。泥土湿润润,庄稼水灵灵。
我家有块玉米地位于一条乡间小道旁,是附近几个村的乡亲去镇上赶集的必经之地。从地头经过的乡亲,看到这样齐整的庄稼,不管认识不认识,都会啧啧称赞:“看这庄稼,一看就知道主人家是个勤快人!”
父亲谦虚地回答:“打到囤里才是粮食,不要光看眼前的好苗子。”
不久,我的曾祖母病倒了。爷爷整天忙村里的事不着家,奶奶又是小脚,跑不了多少路。请医问药,床前床后的照顾,里里外外一应大事小情,几乎都落在了父母身上。疏于管理的玉米地里渐渐长起了没膝的杂草。
母亲说买瓶除草剂,父亲犹豫不决。那时候除草剂还刚刚开始在国内使用,不管是销售人员,还是农民,对除草剂的性质、用量等都不甚了解。父亲本来怕除草剂影响作物生长,但是实在忙不过来,就先买了一小瓶,在路边那块玉米地里喷上了。
打完除草剂的第二天,父亲起个大早去玉米田里查看情况,老远就看到早先支棱稜的玉米叶子已经打蔫。一阵隐隐的担忧如夏日午后的阴云,渐渐涌上他的心头。
父亲初步判定可能是喷药导致玉米中毒了,但是曾祖母病重,他来不及考虑更多,先往医院赶去。
几天后,当父亲再次来到那块玉米田的时候,他发现地里的状况,远比他预想的更糟——三亩曾经长势那么旺盛的玉米,变成了一大片暗绿色的草绳。一棵棵东倒西歪秧苗,已全然了无生机。
父亲蹲在地头,一支又一支地吸烟。
有一种九死还魂草,即使晒干了,遇见水还能复活。可是玉米不是九死还魂草,萎了,就再没有回转生机的希望。
整整三亩玉米地,全家小半年的口粮,荡然无存。
经历过饥荒的父亲,对粮食有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情愫。他曾经多少次望着那些长势良好的玉米,畅想着丰收的场景。热气蒸腾的玉米地里,又高又壮的秸秆挑着粗如臂膊的玉米锤,如凯旋的士兵般威风。他左右开弓,掰下那些露出金黄色牙齿的宝贝们,汗水涔涔的笑脸上,是一道道红红的伤痕。那些玉米叶子,是剑一样地锋利,他却浑然不觉。
切盼丰收,终成一梦。梦醒时分,黯然神伤……
一个月后,父亲和母亲把满地黄褐色的玉米秧收拾干净,把地耙平。
这一季误了,还有下一季。
望着平整而湿润的土地,父亲的目光渐渐有了神采。
“现在不是去想缺少什么的时候,该想一想凭现有的东西你能做什么。”
这是《老人与海》中的句子,可惜父亲不知道。
甜甜的小麦
秋收过后,下一季播种开始了。
鲁西北平原种的是冬小麦,我们那儿直接把冬小麦叫做“麦子”。老人们说,麦子是后娘养大的,十冬腊月天让在野地里受冻,熬过了严寒的冬小麦,比没有经历过冬天的春小麦更好吃。
可见磨难并不一定是坏事。
今年的小麦品种据说秸秆硬、抗倒伏,为了合理密植,我们家的播种量比在生产队里每亩增加了几斤。父亲期盼着这几斤麦种播下去,亩产能提高百八十斤。
这个冬天,麦子似乎找到了亲娘,在十月小阳春的天气里,开始生机勃发地徒长。为了阻止错认了亲娘的麦子撒欢,父亲和那些大爷大叔们拉出老黄牛,套上石碾子去碾压那些大惊失色的麦苗。石碾子噜噜滚过之后,遍体鳞伤的傻麦苗们喊冤叫屈:“你们不是盼着我们长得好嘛,现在又来这阵势,又是为哪般?”
镇压麦苗不是每年都做的,但是划三遍锄、浇三遍水、锄三遍草、打三遍药,却是父亲每年必做的功课,而且只多不少。
转过年之后,才是真正的阳春三月天。几场春雨之后,小麦抽穗了。那细如针,软如绵的小麦花,在暮春时节的艳阳下悄然绽放,在那一刻钟的短促生命里,尽情挥洒着她卑微的美丽。墨绿的麦浪一波连着一波循环往复,向远处翻滚着,涌向那个绿树环抱的小岛——炊烟袅袅的村庄。
“小麦扬花灌浆,一年丰收在望。”这时候,父亲每天都要扛着锄头到麦田转一圈,我常常跟着在他身后捉草丛里的绿蚂蚱。父亲时而划掉田边刚出头的草芽;时而盯着麦穗和麦秆看一会,目光中除了淡淡的喜悦,还有一丝不易觉察的愁思。
和暖的艳阳天没有持续多久,小麦的盛花期还没过,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夹杂着冰雹,把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气一股脑倾泄在了鲁西北平原上。
当我们小孩子望着院子里晶亮的冰雹惊喜大叫的时候,父亲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凝重。
狂风暂停,暴雨初歇。
父亲抓起一顶破草帽就冲进了淅淅沥沥的冷雨中,我在屋里呆腻了,也学着他的样子,抓起另一顶旧草帽跟了上去。
外面风是小了些,但是冰冷刺骨,穿着夹衣的我不禁打了几个寒战。我踩着父亲留下的大脚印,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他走向烟雨迷蒙的原野。
通往村外的林荫路上,到处是刚被风吹折断掉的树枝、树叶,还有紫谷穗一样的杨花簇。 我们脚下的地上,是被雨水冲刷出的纵横交错的“小溪”,眼前是横七竖八打着旋儿倒下的小麦,一层叠着一层,绵绵延延直到雾气弥漫的远方。
我们家的一块小麦就倾倒在这一大片麦田之中。
此时,我忽然明白了,父亲望着密密的麦秆和肥肥麦穗何以现出隐忧的神情了。父亲说,由于去年秋天播种量大,小麦植株稠密,下雨之后泥土变得松软,再加上麦秆头重脚轻,狂风过后,大片仆倒。这样一来,增加了割麦的困难不说,小麦大量减产在所难免。
我问父亲:“秸秆倒了,竖起来不就行了?”父亲皱了皱眉,摇摇头:“不能竖!会伤根。能结多少粒就结多少吧……”
半个月后,倒伏的小麦渐渐由由墨绿转为浅绿再到蜡黄,继而变作枯黄。
父亲早已磨好了几把锋利的镰刀,当南来的干热风连续刮了三天之后,三夏大忙开始了。
一层层割断那些层叠的麦秆,最里面的已经发霉变黑,那些麦穗里面几乎颗粒全无。
匆匆地割麦,匆匆地打捆、装运,匆匆地打轧、晾晒……不仅人顾不上回家吃饭,连牛和羊都被牵到了地头。小麦脱下籽粒之后,父亲和母亲就干脆睡在场院里。夜里什么时候起风了,就赶紧起来,把籽粒里面的麦皮和细碎的秸秆顺风簸扬出去。
……直到有一天,麦收终于接近了尾声。
晒好的麦粒被收集起来,堆成一个圆锥形,将要装袋收仓的时候,满脸疲惫的父亲扔掉扫把,一下子坐在晒场温热的白土地上,常常地舒了口气。
父亲拍了拍双手的灰尘,从麦堆中间抓出半把粒子,仔细端详着,嗅了又嗅,饱经沧桑的面颊是露出陶醉的神情。从麦籽下地到今天,九个多月的辛苦早已随风远去,只留下这朴实无华,散发着阳光味和土腥味的籽粒。
父亲说:“虽然麦子倒伏减产了,但是这一堆也不少,除了交公粮,今年能让你爷爷奶奶一年到头吃白面了!”
对于父亲的说法,我们全家无异议。有国才有家,交了公粮,还能让爷爷奶奶吃上白面,那是多么好的事儿呀。至于我们嘛,往后吃白面的日子还长着呢!
我也学着父亲的样子抓起几颗麦粒细细地看,尽情地闻,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着。
一丝淡淡的甜味顺着麦粒的汁液慢慢深入我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