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为霜

  白露为霜


    出了车站,空气里都是熟悉的气味,全身的细胞都像睡醒一样,细致微妙的找到自己的位置,不动声色的触摸情绪,抵达安全感。林荫看了一眼车站广场万年不变的雕像,走到马路对面,钻进出租车之前手机响了,她看一眼来电,挂掉。

    下了车发现妈妈在小区门口张望,林荫挥手,走过去后,抱怨道:“不是告诉您不用接吗?”妈妈接过行李箱,只说道:“你爸已经做好饭菜了,快上去吧”。林荫跟在后面,看着走在前面的妈妈,上大学之前她就放弃尝试挽住妈妈的胳膊,太别扭,比起妈妈,她和爸爸说话更放松。但是,每次放假回家,只要妈妈不在家,她就觉得白回家一趟。饭桌上,林荫电话又响了,她看一眼又挂掉,爸爸笑道:“是不是韩松打来的?”妈妈接着说:“哪有不吵架的?哪能说不结婚就不结婚”。林荫大声说道:“您是希望我现在发现问题不结婚还是结了婚再离婚”。说完林荫很懊恼,她不该用这种态度对爸妈。

    早上躺在床上,林荫盯着天花板上那个熟悉的黑点,韩松的电话又来了,铃声越来越大,林荫按了静音,当做没有听见,想暂时转移思绪,却越来越烦躁,她坐起来回了短信:我回家了,这几天让我好好想想。发完短信像是完成一件事情,至于怎么想,她也不知道。这些先不管了,和妈妈去医院看小姨更要紧。

    到了医院,被告知小姨已经出院,妈妈打了几个电话,见到了主治医生,“病人执意要出院,我们也没有办法,再说,她这个情况,在家养养也好”。医生说的委婉,妈妈忽然火起,厉声道:“她说出院你们就同意她出院了,病都没有治好怎么出院”。林荫吓一跳,妈妈一向自制,且尊敬医生。回家路上妈妈一句话也没有说,林荫识趣的不说话,到家楼下,妈妈突然蹲在地上,头伏在腿上,身体抖动的厉害。林荫抬头望望天空。


  9月10日 晴

    今天排练围观的人好多,师父家门口的空地围满了,干爸也来了,还有五天就登台了,这是我第一次正式上场,太紧张了,唱到秦香莲质问陈世美时,中间那一段总是会卡,师父叫我不要心急,排练完,师父说这是干爸第一次来看,按照规矩,应该给点利是。我急着说不要,围观的人都在起哄,哥叫的最大声。干爸笑着给了我十块钱,我推不了。明天找个机会到干爸家,把钱还了。

        其实我是想去见他,我不知道他是谁,前几天在干爸家吃完饭,想找个没人的地方练习,就到了那个地方,那幢房子很好看,白色的墙,青色的瓦,红色的门窗,我应该是在它的后门,长满杂草,但是有一棵枣树,附近有一圈空地,没有长草,我就在那里练功,唱了几句,突然有一句声音:“你这样唱不对”。我吓一跳,回头就看见他站在窗户那里,我跑掉了,因为不好意思。他和我见过的人都不一样。

  9月11日 晴

我今天在那里练习的时候一直在等着,我唱完了一整段他都没有出现,我很失落,想去窗户那里看看,又觉得这样做不好,站在枣树下面无聊的摘青枣,回头看见他出现了,他看见我又走开了,我情急之下喊了一声,以前我是不会这样做的,他又出现了,看着我,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也不敢看他。“你唱的是《铡美案》吧?”我点点头,他告诉我哪个地方有问题,中间要怎么换气。我按照他的方法试了试,原来卡的地方不卡了。我喜欢听他讲话,不知道怎么形容,就是没有任何尖的地方,不用担心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当天下午,妈妈就收拾行李,要回村里,爸爸一大早已经出发去上海,回来的时候会再去一趟武汉,先拿片子找专家看。林荫带了几件换洗衣服跟着妈妈回去。

 村里的路都换成柏油马路了,马路边几家房子外墙用白油漆画圈,里面一个大大的“拆”字,逼迫人不得不看,又不得不移开视线。林荫看一眼驾驶座上的妈妈,找到机会,随口问道:“妈,村里要拆迁吗?所有人都要搬走吗?”“还在谈”。林荫刚在想要接下去的话,妈妈突然急刹车,林荫身体前倾又弹回来,一条大黄狗突然冲到路中间,停下,又若无其事的低头啃起来,紧接着又走出一个人,喝道:“大黄,回来”,回头看见她们愣了一下,转又堆笑道,“鱼书,你回来了”。林荫看见妈妈淡淡的回应了一下,马上笑着招呼:“姜叔叔好啊,好久没见您了”。


9月14日 晴

明天就要登台了,今天不排练,师父要我们多休息,做好准备,这次戏台就搭在村里,不用提前去看场。我还是紧张,要是姐姐就不会紧张了。我走到那里,希望可以看见他,我对他说过十五号是我第一次登台。他好像不在那里,我突然有灵感,跑到枣树底下,拿起旁边的木杆敲打两下。他真的出现了,我跑过去告诉他我明天要登台了,他说他记得,他记得我说过的话,我太开心了。我告诉他我担心明天上台会出丑,担心被人骂。他说了一句什么,我没有听清楚,他转身不见了,出现时拿了一张纸,纸上写了一句诗“笑颜如花绽,玉音婉转流”,我觉得自己脸很热,他笑道:“以前念书被逼着背诗,以为诗里都是骗人的,原来不是”。我觉得更热了。

我真的像诗里写的那样吗?

9月15日 阴

今天在后台化妆的时候我问姜艳姐:“今天会不会没有人来?天气不好啊”。她转过头笑我说:“没有人?等会你看一下,除了我们村的,隔壁村的人也会过来的”。她今天扮包公,一张脸全涂黑了,只剩一双眼睛眨巴,我实在忍不住笑了,没有那么紧张了。哥突然爬上后台,告诉我前面几排都是认识的人,他已经打过招呼,等我出来就拍手。我更紧张了,姜艳笑道:“你这个干哥哥对你还真好”。

好不容易唱完,师父说我像是被人在后面赶着,赶紧唱完,幸亏姜伟的二胡跟上了,我很不好意思,明天一定要送点礼物给姜伟。

哥告诉我,妈妈生病了,我和师父告假,后面几天没有我的戏。在村口车站接了姐姐,我们一起回家。妈妈感冒咳嗽,又不肯看医生,吃完晚饭,姐姐要我照顾妈妈,自己一个人去医生家拿药,医生家还在村子后面两排,天又黑,我很担心她,要是爸爸在就好了。明天一早她又要赶车去市里上学,她太辛苦了,我这个月开始就会有工资了,发了钱就给姐,她以后可以住在学校,不用天天回来。

晚上她和妈妈因为我吵架了,她一直觉得应该我去上学,因为她是姐姐,妈妈一直愧疚不能让我们两个上学,“那也不能让尺素去学唱戏,唱戏在以前是什么您不知道吗?”我一直跟她们讲,我不难过,也不委屈。我是真的不难过,村里其他人都是念完小学就没有继续读书了,好多人小学毕业考试都没有参加,因为考试要交五块钱,我已经念到高一了,我的成绩本来就没有姐姐好,我也不想读了,我喜欢唱戏。


回到家,小姨正在阳台打理她的花花草草,林荫大声叫道:“小姨,你这里好漂亮啊,比我家里漂亮多了,我妈一点都不知道浪漫”。尺素笑道:“鱼书不知道浪漫?你妈,我姐,是我见过最浪漫的人”。鱼书走到窗台前的书桌边,从包里拿出一堆瓶瓶罐罐,回头说道:“从今天起,每天都要吃,我会监督你的”。尺素走过去,笑道:“荫荫,你妈在家也是这么霸道吗?”“才知道啊,我爸还傻呵呵的乐,没办法,愿打愿挨”。尺素拿起一瓶看了看,又看了另外一瓶,对鱼书说:“这些都太贵了,以后不要买了,对我也”,没有用还没有说出口,尺素停住,她看着鱼书,一张网扑过来,缠的她生疼,姐姐以后要怎么办。


9月20日 阴

这几天休息,不用排练,除了在家帮妈妈收棉花,我每天都会去找他,每次都对妈妈说去找哥玩,不能让妈妈知道。

我告诉他我马上要排练《白蛇传》,演白素贞,我喜欢西湖断桥相会,不知道西湖是什么样子的,应该离我们很远。他离开了一下,再回来拿出了一张画,告诉我这是断桥,“冬天的时候去最美,断桥残雪”,这么好听的名字,他告诉我西湖还有其他景色,“平湖秋月”“南屏晚钟”“苏堤春晓”这些都是西湖的,我以前从未听人说过,他笑道:“中国有很多美丽的地方,以后你都可以看到,这里也很好,我小时候经常到这里玩,那个时候觉得哪里都没有这里好”。我喜欢听他讲小时候的事情,他在这里到过的地方我也能去,我们就去过一样的地方了。

昨天过去的时候不小心被树枝划了一下,他看见了,非要拿棉花棒清理一下,我告诉他这没有什么,我们都不管的,他严肃的说不能这样,万一感染了就不好了。他从窗口拿出棉花,沾了一点什么水,搽上去的时候有点疼,他的动作很轻,做这些的时候好认真,我抬头看见他低下的头,离的太近,我不敢动。


姜雪晴过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她们三个人在喝茶聊天,爸告诉她林荫回来了,要她过来,她现在和林荫见面是点头问好的正常社交,这让她很逃避和林荫见面,她不想过来,爸突然语气生硬,要求她过来,她心里突兀一下,很不自在,他从来没有这样对她说话。尺素看见她,很热情的招呼她坐,给她做牛奶可可,林荫也很高兴的和她打招呼,牛奶可可的气味出来时,她有点恍惚,小时候,她和林荫玩疯了,晚上林荫送她回家,她再送林荫回家,两个人送来送去,林荫的小姨总会做一杯牛奶可可给她们喝,那个时候那个气味会让她内心急切:我正在参与。她们家的一切都是这个村里的特殊存在,大人嘴里说出来都是明晃晃的羡慕。到这里就是进入了光圈。但那个时候,和林荫在一起也是心无芥蒂的真开心。什么时候心存芥蒂的?大概就是从林荫进市重点高中开始,再迟钝的神经在这个年纪也敏感,慢慢就退回到各自的世界。

回到家里,爸爸正在等着她,告诉爸爸后,姜雪晴进了房间,锁好门,趴在床上,眼泪停不下来。


9月25日 晴

都快到十月了,白天还这么热,晚上又挺冷的。一不小心感冒了,这几天都要排练,我担心声音出不来。哥不知道从哪里弄的润喉片,含了好像是好多了。

我担心感冒传染给他,和他说话都离的比平时远了一点,他开始好像有点介意,我忍不住咳嗽了,他好像马上明白了什么,又催促我早点回家,我不想这么早走,他拿出一件衣服要我披着,还冲了一杯生姜茶给我。那件衣服是他自己的吧,我披着这件衣服,心里一动不动,说话都不像我自己了。

我告诉他我去过他说的那个水塔了,好高的,我还爬上去过,以前上学路上每天都会看到那个塔,也没有想过上去看看,觉得里面不知道有什么神秘的东西。他笑我:“你是白素贞,雷峰塔都见过,还怕这个小水塔啊”。他居然取笑我,我下次也找找取笑他的事情。

  今天真开心。


一大早鱼书就开车出门了,她要去车站接林波,车开到第二个路口时,她有点恍神,这条路她以前走的次数太多,这里那座桥,以前每次经过时她都看一眼对面,觉得这座桥又长又大,桥的对面是另一个世界,她很想过去看看,又不敢过去,一直想等长大一点就可以过去了,到了十几岁又急切希望马上二十几岁,二十几岁又希望赶快到四十岁,到了四十岁才发现她还是掌控不了自己的生活。

前面有人家在办酒席,两张桌子放到路中间,鱼书第一反应是退回去换一条路,想了想,发现并不知道另一条路怎么走,她按了喇叭,马上有人出来,来人招呼两人搬走桌子,靠近车窗,惊讶的叫道:“这不是韩元家的大丫头吗?什么时候回来的?回来也不过来看看我,是不是看不起我这个老婆子”。鱼书全身紧绷,只想逃离,要是尺素在就好了,现下只好堆笑:“三姨婆好,家里今天要请客啊?”三姨婆呵呵笑道:“非要做什么七十大寿,不同意还不行,你说,这不是瞎花钱吗”。鱼书觉得脸有点累,她笑回道:“那是您的福气,别人想都想不到”,接着说道:“三姨婆,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今天我可能赶不上了,中午我家丫头会做代表过来的”,停了一下,继续道:“我现在要去车站接人,先走了”。刚要发动,三姨婆抓住鱼书的胳膊,兴奋的道:“你要去车站?哎呀,正好了,刚好帮忙带个人过去”,转头向屋里喊:“伟伟,伟伟,快过来”。


9月27日 晴

哥今天又过来找姜伟,他们聊天的时候,姜艳两岁的儿子在旁边哭闹起来,哥和姜伟吓他:“再哭,小心关疯子来了,他要来抓你了”。我心里针刺一般,突然很讨厌他们。

不过哥给我带了一个东西,他每次从街上回来都会给村里一些人带东西,别人都要给钱,给我的不要钱,我不要他也要给我,这个说是叫收音机,可以听广播,还可以听歌,收音机里还可以报时,报一点钟时,哥拿起收音机调了一会,突然传出了歌声,我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歌,一个下午都没有办法做其他的事情,我追着哥问是什么歌,他告诉我这首歌叫《我只在乎你》。

我很想很想马上见到他,可是我明天要去水仙镇登台,今天要做准备,妈妈一定会说很多的话,这是我第一次出门,她不放心。

我还是忍不住跑去见了他,哥说过,五点会再放一次,我跑的很快,到的时候还有几分钟,试了好久才调到位置,我来不及说话,拍了窗户,他看我的样子肯定是以为我有什么急事,我把收音机放在窗台上,和他一起听歌,听完后他一直不说话。我问他好不好听,他也不说话,我突然很慌张,也很难为情,我怎么给他听这首歌了,歌名就怪难为情的。

姜伟看了一眼前面开车的鱼书,坐直的身体不敢动一下,装着看风景缓解尴尬。鱼书从后视镜瞄了一眼,问道:“你去哪里?”姜伟回过头,迟疑道:“哦,我去车站”。鱼书解释道:“你去车站坐车到哪里?”姜伟这才反应过来:“我出去一趟,有个认识的人,知道一个老中医,听说那个老中医很行的”。鱼书愣了一下,明白过来,她认真的说:“谢谢你”。姜伟局促的往左边移了移身体,摆手道:“没有没有,我也不知道有没有用”。他看鱼书的表情,接着说道:“关康国家的东西前几年已经还回来不少,在关伯儿子那里,我跟尺素提过,她说不要,你们要是想要,我可以去说”。鱼书淡淡的说道:“关家还有人吗?我们要那些东西做什么”。车内一时沉默,鱼书在脑海里层层寻找自己情绪的源头。

姜伟又陷入拘谨,这么多年他可以和林波无芥蒂往来,却在面对鱼书时回到畏缩,他们以前那么好,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他和林波在每个不睡觉的暑假中午,跑去找鱼书,尺素总会跟着,他们一起爬树,抓知了,钓虾,偷西红柿,每次有不同意见,鱼书脑子快,嘴巴更快,每次堵的他接不了口,他就笑,林波还在和她一句接一句,最后俩人总是莫名其妙达成一致。初二还没有读完,他和林波都下学,鱼书继续走那条上学放学的路,再后来,村里只有鱼书外出读书,村里人的声音更多,有人吃饭端着碗去她家,边吃边说,鱼书不讲话,她妈妈每次都答:“女孩子才要读书,只要她成绩好,她想读到什么时候就读到什么时候”。林波也会在旁边帮腔:“鱼书要是考上大学那是我们村的光荣啊”。林波和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常常去找鱼书,这个时候多是聊天,聊天他们就很开心了,虽然他说的不多,其实那个时候他就应该明了,他已经出局了。后来鱼书暑假要去学校图书馆打工,他们就少见到。那段时间,他和林波,还有周围几个同样年纪的年轻人,捞虾打鱼,卖雪糕,偷修桥队的水泥袋,找废铁,他和林波没有跟着做的就是看见年轻女孩就凑过去。秋天傍晚,收完稻谷的田里,他们放野火,天黑的早,一阵阵冷风吹过来,火光肆意。那天晚上过后,姜伟决定学二胡。

那段时间,林波越来越折腾,他先是学别人收虾卖给城里饭馆,后来又学起从城里买东西卖给村里人,他认识的人越来越多,周围聚集的光越来越多。鱼书从学校回来的日子他还是跑去她家,拉上姜伟,姜伟加入不了他们的讲话,勉强的尴尬,后来林波再找他,他就找理由拒绝。鱼书拿到大学通知书那天,师父特意放假,村里人都围过来,林波大声喊:“不要挤,不要挤,不要拿,这通知书搞坏了你们赔不起”。一脸通红,兴奋的流汗,鱼书正抱着哭了的尺素。他被人群挤到外面,回家的路上,太阳烤的人一阵阵往外冒汗,心里跟着涨满焦躁,他需要做点什么。知道林波被公安局带走时,他觉得自己也完了。


9月30日 阴

昨天回来太晚,妈妈不让我再出门,今天一早找了个理由就跑出来,在外面的时候我想了很多要说的话,告诉他水仙镇其实没有水仙花,有很多月季花,告诉他很多事情,希望能和以前一样。

可是他不见我,窗户门关着,我敲了几次他也不开门,等到中午关伯过来送饭,他说不吃了,关伯赶我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哭,就是觉得很委屈,更害怕以后都不会再见面。


10月1日 雨

我永远都不会离开的。

今天我忍不住去找他,他不再屋里,在外面,在那棵枣树下,头发凌乱。关伯打着伞站在旁边,还抓着他的胳膊。我看着他的样子,突然很心疼,也很害怕,他会离开我的,这个念头太强烈。我过去,不敢说话,关伯问我怎么又来了,他才回过头,看见是我,笑了笑,说:“你刚才没有看见我发病的样子,很可怕的”。他笑的我想哭,抓着他的手,我扶他进去,他没有拒绝。关伯一言不发。

他的房间很大,靠墙是一面大书柜,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多书,装饰很简单,一根绳子显眼的放在房间中间空地上,我装作没看见,扶他坐下后,他示意我放开他,我不放手。

以后都不会放手。


鱼书找到自己情绪的源头,认真对姜伟说:“伟伟,我不太会说话,过去的事情我们都不要再放在心里了,这么多年你做的够多了,我妈去世也是你帮忙出力,不要再有愧疚。你知道,我对这个村子没有多少感情,我们一起上学的那段时间,是我最开心的日子”。姜伟呆坐在那里,回过神来,一直看窗外,身体还在微微颤抖。这么多年来,因为林波那件事,她一直不看姜伟,今天她才发现,她一直以一种高姿态在对待他,这太可怕了,他做的那么多事情,堆积起来会成为她的愧疚,她不能让这种状态继续下去,这对他们都是煎熬,就算回不到以前,她也不希望是现在这样,做亲近的乡邻也好。


10月5日 晴

自从那天去过他房间,他再也不让我进去,我当然不会进他房间,可是他不让我进去,我心里还是有点介意。我们见面都在那棵枣树下,那里多了一张桌子,他告诉我这房子是他外婆的,以前每次来外婆都会请戏班唱戏,小时候就觉得热闹,长大一点才听出门道,还特意去看过一些名角,穿上戏服拍过照片。我告诉他我姐马上要高考了,她一定会考上大学的,她从小就很厉害,可是她不喜欢我唱戏。他好像要举起手,但是又放下了,对我说:“我听过很多名家,你有天分”。好像要再说什么,又停住了。

自从前几天他问我之前拿过来的可以听歌的是什么,我每次去都会带着收音机,他听新闻听的很认真,问过我高考是什么,问过我村里人是种地要不要上交钱,有些我知道,但是很多我也不知道,只有等姐回来,问了她才能告诉他答案。到听歌的时间,我开始想换频道,他说他很想听,歌唱的很好听。听歌的时候我忍不住偷偷看他,有几次发现他好像也在看我,我假装转头看前面的草丛,就这样一直坐下去,明天就白头。


10月7日 阴

姐姐昨天回来一趟,妈妈跟她说有人过来给我说婆婆,姐姐很不高兴,大声对妈妈说:“她才多大?嫁什么嫁,跟那些人讲,尺素不嫁,要他们不要再来”。妈妈之前跟我提过,我当时太震惊,太生气,都忘记拒绝。我很感激姐姐说话,我知道她是希望我以后还能再参加高考,考大学。我觉得妈妈好像觉察到什么,她说:“我都给拒绝了,就是看到有人上门,我突然觉得你们都大了,就怕你们心里有什么想法,也不告诉我”。

我没有告诉他这些,我相信我们一定会在一起的,等姐姐高考完,我们可以去别的地方,他想做什么都行。


从车站接到林波,鱼书看见他满脸憔悴,顺手理了理他的头发,林波笑嘻嘻道:“老婆大人久等了,老婆大人亲自来接,我受宠若惊”。鱼书笑笑,递给他带过来汤和饼。在车上,林波边吃边感叹:“好久没有吃这饼了,我太想念了”。吃完林波抓抓头,对鱼书说:“尺素的片子几个专家的意见都不太好,我是这样打算的,你北京那边的同学你请他们先帮忙找人看看片子,我也请几个外国客户帮忙请外国专家看看,综合一下,我们再决定去哪里,尺素现在的身体也不适合到处跑”。鱼书点点头,道:“明天带尺素去医生再拍一张,你手上这张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了”。车快开进村口时,鱼书淡淡的说:“我刚才带了伟伟一趟,他去车站”。林波高兴道:“我老婆就是不一样,看看这心胸”。鱼书白他一眼:“我只是不想让自己以后不好过,不过他跟我说,关康国的东西在关伯儿子那里,东西我们不稀罕,我只是想尺素应该想要一些纪念,看看能不能和他们商量一下”。林波点点头,又摇头道:“之前伟伟和我说过,只是关伯儿媳妇那张嘴,什么话张口就来,那些话,啧啧,男人都接说不出,关伯又不住了,不太好办”。鱼书想了一下,说道:“那就出钱买”。这是最简单的办法,她并不想麻烦任何人。林波笑道:“好办法”。他之前已经答应姜伟,由他出面帮忙,这个情面他拒绝不了,想到这里,林波说道:“伟伟说他会帮忙,这件事就请他先帮忙”。见鱼书不说话,他接着说:“其实之前的事情,是我的错,我确实打架了,还藏了刀,公安局抓我是应该的”。鱼书转过头,又转过去看着路面,慢慢说:“我知道,所以我不能怪他,可是我想到那些年,我们那么辛苦…”,鱼书哽咽。

她刚考上大学,他就被抓进去,她去看他,他不见,她写了无数封信,他一封不回,毕业后,她想尽办法申请回来,他出狱那天,她去接他,他看见她竟然拔腿就跑,她在后面追,不知道跑了多久,抓住他手的时候,她哭的惊天动地。林波为了避开她,去了别的地方,鱼书告诉所有认识他们的人,她是林波的未婚妻。这话说了不到一个月,林波提着礼物,登门求亲。什么为了她好,都是他的自卑,如果不是鱼书,他这辈子不会和谁结婚,但是如果错过,他相信鱼书以后都不会再给他机会。


10月20日 晴

最近好忙,去了好些个地方,师父大概是觉得我们辛苦,昨天唱完最后一场,不知道在哪里弄来的,给了我们一块巧克力,要我们分着吃,我以前觉得香蕉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现在发现这个叫巧克力的才是最好吃的。妈妈和姐姐没有吃到,我以后一定要买给她们吃。他也需要。

今天终于放假了,我去找他,感觉好长时间没有见他,又好像天天都在,我好像除了睡觉,做其他事情都会想他,看见什么都想告诉他。

我今天好像说的太多了,一点都不像我了,谁让他一直在笑我,还画了一幅画,说那个吃的脸鼓起来的人就是我,太过分了。

他说以前小时候生日会吃红鸡蛋,长寿面,他都不想吃,后来去国外,国外都是生日吃蛋糕,蛋糕很甜,但是他那个时候很怀念红鸡蛋和长寿面。现在每个生日关伯都会给他煮红鸡蛋和长寿面。他问我现在过生日都吃什么,我告诉他我不过生日,他说不相信,问我生日是什么时候。

晚上回到家,我才反应过来,心里突然生出很大的期待。对了,我忘了问他的生日是什么时候了,明天一定要问到。


林荫起床后下楼,看见尺素在电脑上忙着什么,一看见她,就招手道:“荫荫,快过来,帮我看看这个这么弄对不对?”林荫看着这个最新款的电脑,妈妈出手真是大方,小姨出手也是大方啊,楼上她和爸妈的房间也是空调电脑一样不少,就算他们很少回来住。刚要过去看看,小姨又叫道:“等等,你还没有吃早餐,赶快去吃早餐,我做了牛肉饼”。林荫转头就走去厨房。

帮忙上传到土豆视频,林荫笑道:“小姨,你真是跟上时代,上传视频我也是最近才听说的,刚刚也是瞎摸索的,你传这个也和别人不一样,以后出名了要带上我”。林荫哈哈大笑:“我要是出名了一定告诉大家,林荫是我外甥女,未婚待嫁,但是名花有主”。林荫突然很想找人说一下,说道:“就快无主了”。谈了三年,决定订婚之前都很好,订婚之后突然不对劲,她不知道哪里不对劲,他们还是很好,就是感觉韩松不像以前那样上心。前几天韩松公司同部门女孩结婚,邀请了公司很多人,婚礼那天,韩松带着她一起参加,他们同部门的坐在一起,可能因为婚礼的主角是他们部门的,那一桌都有娘家人的自持,敬酒的时候他们起哄韩松做代表,去敬其他部门,林荫拉了拉他的衣袖,他们开车来的,韩松不知道是没有看到还是故意的,他甩开了她的手,离开座位去敬酒。第二天,林荫上午请假,下午就回家了。

尺素认真的听完,看着林荫道:“荫荫,我不知道怎么说,我没有经历过这些,也不知道怎么给建议。其实,我很羡慕你,我很羡慕你能和爱的人在一起”。很羡慕他们能经历到这里,能经历到生活里的矛盾和争吵。


10月30日 晴

师父这次竟然要我扮《醉打金枝》里的公主,戏班里其他人都有点惊讶,姜艳说是不是因为我最近看上去很开心。我和之前有差别了吗?有这么明显的吗?不过能演这个公主我也很开心,我喜欢结局是好的戏。

我告诉他的时候,他笑道:“终于能欺负一回别人了”。“那怎么能算欺负人呢,你剧本不熟,要补补了”。“多谢老师指正,我会好好复习的”。我从来没有发现自己可以这样和人说话,可以一直一直下去,忘记时间和地点,好像全身都在无拘无束的放纵。

还有十五天就是他的生日了,我准备织一件毛衣给他,马上要冬天了,冬天太冷了,他这里好像更冷。我已经织了一半,每天晚上偷偷的织,白天藏好,不能让妈妈发现。

等姐姐考上大学,我一定会告诉妈妈和姐姐,我们一定会在一起的。


林荫看着前面不远的酒席棚,想了想,还是挪动了脚步,小姨说了中午不做她的饭,请她帮忙代表她和她一家参加三姨婆的寿席。这句话她要怎么接茬,只能参加。到了三姨婆家,林荫在房间找到姜雪晴,像是找到组织,姜雪晴带着她给礼金,介绍来人。林荫大都认识,村子这么多年变化太大,但是村里的人好像不论多少年,一眼看到,还是会马上认出,带着记忆里的眼色和眉笑。

临近开席,姜雪晴带着林荫坐到里面房间唯一的一张桌子,偷偷告诉她:“这个桌子坐的都是很亲的人,还有坐火车回来的,外面的都是要带饭回去给家里人吃的,菜上来抢都抢不到”。林荫笑看着姜雪晴,这一趟酒席太值得了,她已经很久没有和人密谋这样亲密的小心思。

快到上菜,这一桌人还没有坐齐,管事的人拉进来三个晚来的人,坐定之后,三个人问姜雪晴其他四个人是谁,介绍完,停了一下,坐在对面的大叔笑道:“林波家的丫头啊,都这么大了,你爸现在在哪里发财啊,都不回来了,有好事要带我们一把”。林荫正不知道怎么接话,他旁边的阿姨马上说:“那也是人家有本事,小时候我们还一起读过书呢,看看人家现在,要说还是鱼书厉害”。其他知道的人都附和道:”是啊,那个时候就她一个人去外地读书,我爸妈那时候还老笑她,她也不做声,一个人走来走去,后来还考上北京的大学了”。“她读书是厉害,林波会来事啊,他那个时候就会做买卖了,还开了工厂,我们那个时候那里会想到这些”。“都说是有那个疯子帮忙才开起来的”。“还不是因为尺素”。说到这里,坐在姜雪晴旁边的老奶奶说到:“好了好了,要上菜了”。林荫坐在端菜口,她每次都比旁边那位早站起来,端过菜,放上桌,仔细看吃菜的进度,将吃完的空碗收一收,空出中间位置放新菜,吃到七八成,她去盛了一大碗饭,分给每一个人。她不能丢爸妈和小姨的脸。这是她第一次知道他们在外人眼里是这样的厉害和与众不同。


11月3日 阴

今天看到他,好像很高兴,他告诉我他今天早上出门了,走到前门下坡过去那条河边了,看见几个小孩在网虾,他们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他。“他们好像都不认识我,我问他们在做什么,他们告诉我了,呵呵呵”。我突然很心疼他。告诉他如果下次要出去,告诉我,我和他一起去,我还可以告诉他很多他不知道的东西。他呵呵笑道:“不要紧的,我看新闻了,现在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我看到那些小孩都很开心,还在比赛谁的虾多”。

他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要多接触人,是要以后多见人,多出门吗?他是不是知道我在想什么?他已经很好了。

我要做更好,好好唱戏,不能对妈妈发脾气,也不要对别人说难听的话。

哥最近不知道在捣鼓什么,干爸要我看着他,担心他这样下去会出问题。我问过哥,他说打算和其他人一起买一辆旧车,可以跑运输,还可以顺便送鱼书去学校。


林荫和姜雪晴道别后,马上往回赶,她需要马上见到小姨,爸妈应该也回来了,她很想他们。回到家,爸妈还没有回来,小姨在躺椅上闭着眼睛,林荫突然有点害怕,她蹲下来,慢慢靠近,呼吸平稳,她站起来,舒了一口气,又暗暗笑自己。接着又蹲下去,看着小姨,突然想流泪。


11月5日 阴

今天太好笑了,他居然迷路了。

我去找他,发现关伯和他刚回来,关伯一路都在说他,他也不回嘴,只是点头,关伯说他中午来送饭,发现他不在,知道他肯定走那条小路,沿路过去,在岔路口找到他,他不知道从哪条路回去,迷路了。他像做错事的小孩一样,说道:“关伯,我知道错了,下次我会记得路的,我站在那里不敢再走,就是怕你找不到我,下次我就知道了”。关伯严厉的说:“还有下次?下次要出门我跟你去”。之前去桃花村唱戏买的酒,那里的人告诉我们酒是他们的特产,我买了两瓶,一瓶给干爸,这一瓶我今天偷偷拿出来,递给关伯时,告诉他这是别人送我的,我家里没有人喝酒,给我也是浪费了,请他帮忙喝掉。

关伯走了后,我实在忍不住了,他看着我,也跟着呵呵傻笑。


林波和鱼书回来时,尺素还在睡觉,鱼书关上门,赶林波和林荫上楼,自己去做饭。林荫跑去林波的房间,看到房间里的龙猫玩偶打趣道:“小姨真会想,要是我送这个,妈妈肯定嫌弃死了”。林波揶揄道:“哟,吃醋了”。林荫马上接口道:“要吃醋也轮不到我,我怎么也排在您后面”。林波哈哈笑道:“你爸我已经免疫了,看看这房间里的东西,每一样都是你小姨布置的,我坐享其成还抱怨,太不地道了”。林荫靠近沙发坐下,抱着龙猫,自语道:“我妈和我小姨也是世间独一无二了,小姨拼命给我们房间添东西,妈妈就拼命给小姨和外婆房间添东西,还都是什么最新就买什么,我还真有点羡慕”。林波坐过去,笑道:“你妈妈最在意的是谁我都没有信心问,不过你小姨最爱的肯定是你,这个不用怀疑”。林荫笑了,抓着林波的胳膊问道:“爸,我中午去吃酒席,他们说了很多你们以前的事情,你和妈妈,小姨,呃,还有那个人,这么多年也没有听你们说过,以前我还以为有禁忌,也不敢问”。林波叹气道:“也不是什么禁忌,就是担心你小姨伤心,就一直没有提,还有,这件事情你妈妈一直觉得自己没有做好,才导致你小姨伤心这么多年,当然,你妈妈没有做错什么,就是她自己不放过自己,再说,因为这件事情你外婆你小姨你妈妈当年在村里被人不知道说了多少,哪里还想提起”。林荫有点生气,大声道:“这些人真是闲的,关他们什么事,就喜欢在背后说三道四”。林波笑道:“这一点你倒是像你妈,她当年可是骂过好多人”。

骂长辈在村里是更遭人说的,鱼书不管,林波当时在牢里,后来知道了,很气自己不在场。鱼书第一次骂村里长辈是因为她爸去世,村里有人说他是心虚,害怕自己资本家的身份被发现自杀的,不是生病。他当时小,看着爸爸拉住这个快发疯的鱼书,还赶上去拉开爸爸的手,要他放开鱼书。所以鱼书要搬走时,他非常赞成,和她一起游说尺素和林荫的外婆和他们一起离开,说了三个月,她们都不肯搬走,只答应每个星期会去城里看他们。但是她们非常同意鱼书离开,还说不离开就不让她进屋。

11月10日 阴

太开心的时候总会担心,担心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今天关伯突然到排练的地方找我,我看着他,心一沉,跑去的路上我一直抓着自己的手,心里压着石头是这样的感觉,看到他的时候,石头终于结实的落了下来,却又难受的掉眼泪,他们怎么能这样对他,我忍不住抱住他,他慢慢安静下来。

解开绳子后,我摸着他手腕上的勒痕,气愤的看着关伯,关伯坐在凳子上,还在喘气,他刚刚才到,我才注意到他走路不对,关伯皱眉道:“昨天擀面伤了腰,今天要我家那小子过来送饭,唉,没想到会这样”。关伯的儿子之前也帮忙送过几次,这次他带着他刚结婚的老婆一起过来,他老婆说了什么才会这样。我生气的对关伯说以后不能要她再过来了。关伯有一会没有说话,然后看着我,我看着他的脸,突然感觉无比悲伤,他对我说:“我年纪大了,不知道还能活多久”。说完看了一眼他,我更紧的抱住他,他的父母要是知道他现在这样,会多心疼。

可能是刚才太累了,他安静下来后睡着了,我不敢离开,关伯坐下又站起,告诉我他父母的事情,我发现自己在发抖,为什么有这么可怕的事情,为什么他会在场。爸爸去世的时候,姐姐发了疯一样用扫把赶走来家里的村里人,我那个时候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稍大一点明白过来,想到姐姐当时的心情,难过的不行。我实在不敢去想他当时的心。

太晚了他一直没有醒,哥突然过来找我,关伯要我先回家。哥说我妈很着急,我只好先回家。


11月11日 阴

今天的事情我要用一生去记。

昨天一晚上没有睡着,天刚亮我从床上爬起来,打开房门发现妈妈坐在屋门口,她好像在发呆,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大人发呆。我突然想起所有的事情妈妈都不知道,我给她讲完,很着急的跟妈妈说要去看他,妈妈居然跟我说这些都不关我的事,她怎么这么冷漠?他的一生这么悲惨,我说妈妈和那些说爸爸的人一样,说完我就后悔,妈妈没有说话,转身走了。

我赶到那里的时候他在那棵枣树下坐着,关伯不在,他看到我笑了笑,说道:“我已经没事了,我请关伯先回去了”。我在路上想过很多话,面对他却不知道怎么说,他看着前面,自言自语般说道:“这么多年,一直半梦半醒,外婆去世之后,更像是在做梦”,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继续说道,“你带给我光,我总担心这也是梦,会消失”。我着急的说:“不会的,我永远不会消失”。他突然握住我的手,认真的说:“直到昨天,听了他们说的话,我好像从梦中醒了,就像你现在站在这里,我知道你站在这里”。

可是我突然心紧,他是不是会消失。


尺素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在厨房做饭,他在旁边要帮忙,却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她笑着赶他出去,过了一会,他又傻笑的出现在厨房门口,抱着他们的女儿。梦到这里,被鱼书的声音叫醒,尺素睁开眼,又马上闭上眼,极力想继续,挣扎一会,她睁开眼,就这样一直睡下去多好。鱼书伏下身,拍着她的手说道:“起来吃饭吧”。尺素对着她笑道:“姐,你赶走了我的美梦,我梦到很多好吃的,正要吃,被你叫醒了”。

正在吃饭,姜雪晴端着一个保温盒过来,对着尺素说道:“小姨,这是三姨姥让我拿过来的,她说这个是没有动过的,是干净的,她今天不能过来,明天过来看你”。尺素赶紧站起来接过,留姜雪晴一起吃饭。姜雪晴说道还要赶回去回复三姨姥,况且那边已经给她留了饭。雪晴走后,林波笑道:“三姨婆还是和以前一样”,停了一下,像是想起什么,又笑道:“之前我们打架她也帮忙说情”。林荫头脑一闪,问道:“什么打架?爸,您老人家年轻是都干过什么?”林波看一眼鱼书,尺素看着他们两,笑道:“你爸年轻的时候干过的事可多了,多出名啊,只有你妈,我姐,比得过他”。鱼书白了她一眼:“打架还值得夸奖了?”林波笑道:“打架当然是错的,我坚决认错。嗳,不过想想也是因祸得福,因为打架认识了康国,跟着他学习还真是学到很多东西,嗯,应该算是指明了一条路”。鱼书不等他说完,夹了一条鱼到他碗里:“吃饭”。尺素笑道:“姐,我没事的,我倒希望你们多说说他,还有其他人记得他,记得他做过的事,记得他的才学,我是很高兴的”。鱼书看着她,心里不忍。林波笑着对林荫说:“那次打架,我们是和隔壁村的那群人打,没有输,哈哈,你爸我当初也算是组织里的老大”。林荫打趣道:“爸,你们不会是和电视上那些小混混一样,学人家出风头,就为了逞一时之勇和别人打架”。林波急了:“你爸我是那种人吗?我是为了我们村的利益”。鱼书也忍不住笑了:“什么利益,这你也说的出口,事情是两个村里有两家人有一块地是连着的,插秧的时候互不相让,骂着骂着就成了两个村的事情了,真不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尺素愧疚的说道:“荫荫,其实你爸打架也是因为我,当时我们到那个村唱戏,哥怕他们村的人为难我们才带人过去的”。林波和鱼书着急的说道:“怎么会关你的事,和你没有关系”。林波继续说:“就算不是那一天,我们和他们迟早也会打架,我们当时多年轻,都以为自己多伟大,现在我都觉得自己当时太牛了,人生巅峰啊,呵呵”。林荫转过头去,她其实不太容易感动。


11月25日 阴

昨天今年最后一次登台。是隔壁村有人结婚,请我们去。哥还和别人打了一架,之前他非要跟过来我还觉得奇怪,唱完戏拆完台师父请了村里的货车司机,连夜带我们回来。

事后听姜伟讲才知道原因,哥带着村里一群年轻人过去,隔壁村的以为他们来闹事,没说几句话,准备动手,哥还跟他们说找个人少的地方,听说隔壁村有人头破了,还流血了,旁边的人见势不妙,偷偷报了村干部,村干部过来看了一眼,赶紧通知了公安局。

今天我一直等在干爸家,中午的时候哥回来了一趟,干爸气的手抖,说要关他一辈子,哪里都不让他去,哥说他要出去躲一阵子,等风头过去了再回来。

我去看他时,发现哥也在那里,他们俩个还在聊天,我呆在那里,没有反应过来,哥拍了一下我的头,他过来扶我坐下,好像还摸了一下我的头,我现在有点记不清了。坐下后,哥说他要在这里住一段时间,他同意了的。我心里有点奇怪的感觉,不太开心,好像自己的宝藏被人发现了,还分走了。我告诉哥不能住这里,打扰他休息了。他还替哥找理由,说多一个人他开心。他说他会趁这个机会学会参与这个社会,他一定会走出这个门的。我忍不住碰了一下他的手。


吃完饭,鱼书拿来补品盯着尺素吃完,林荫笑道:“小姨,你这是甜蜜的负担,我爸都享受不到”。尺素调侃道:“当然享瘦不到,他还能瘦下来吗?”林荫反应了一下,吐舌道:“小姨,你还真是赶潮流,冷笑话都这么冷”。尺素像分享秘密一样说:“我最近天天在看《仙剑奇侠传》,那个男主角好帅啊”。林荫忍不住叫道:“小姨”。尺素不相信似的问道:“你没有看吗?一定要看,很好看的”。林荫点头又摇头:“我有看一点,也没有多帅啊”。林波看他们讨论的热烈,好容易找到缝隙插进去:“我年轻的时候也很帅啊”。林荫叹息道:“爸,我们要认清现实”。尺素大笑道:“哥,我作证,你年轻的时候是有一点帅的,不,是很帅”。鱼书看着他们,装着洗碗,赶紧去厨房,她太难受了。

林波打扫的时间,尺素拉着鱼书和林荫去散步,路上鱼书一直搀着尺素的胳膊,林荫跟在她们后面。这条小路很僻静,小时候,大人们都吓唬小孩,说那条路上有疯子,会抓小孩,她和雪晴也不敢走,但是这条路很整洁,路两边种的都是野花,没有杂草,两边的房子都很破旧,很久没有人住,一直走到另一个路口,林荫才发现,那一排有一幢很特别的房子,很漂亮,像古装电视剧里的那种大房子,可是也很突兀,就像凭空出来的一样,它不远的地方也有其他房子,更显的它与众不同。尺素坐在那棵砍掉的枣树树桩上,鱼书坐在她旁边,尺素笑道:“这棵枣树也是有灵性,偏偏在那一年被雷击中了,也幸亏其他人都不敢要这棵树,我们才能坐在这里”。鱼书拿出衣服披在尺素身上,说道:“过一会就回去,晚上起雾,会着凉”。尺素靠在鱼书身上,慢慢的说:“姐,我最后一次看见他就是在这里,当时他抱着我说:“让我看看你的脸,你这么年轻,应该儿女成群的。我已经给自己写好了墓志铭”。姐,姐,我那时候才知道绝望什么。这么多年,我一直努力的工作,努力的生活,我不想让你们难过,不想他知道了难过”。可是,那些风景都不是她要的。鱼书紧紧的抱着她,林荫一直在数树桩的年轮,一圈又一圈。

12月3日 晴

好冷啊,突然降温了。

我看见他穿了那件毛衣,哥偷偷去前面树林抓刺猬,我坐在那里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他指着身上的毛衣说:“这件毛衣很暖和,也很好看”。我突然有点生气,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委屈,对他瘪嘴:“你以前穿过的衣服比这好看多了,哪里会觉得这件好看”。他看着我,有点惊讶的样子,我转过头,心里懊恼的要死,我这说的什么。他有点慌张,着急的说:“我是真的觉得好看,以前没有人送我亲手织的毛衣”。我突然一点都不生气了,也不知道自己之前为什么生气。他看我笑了,也放松了,边叹气边笑着说:“以前别人都说,女人心,海底针,老祖宗的话是错不了的”。我问他:“你会不会觉得我没有文化?”他突然笑了,我真想打他,他忙止住笑,说道:“我还怕你觉得我是老古董”。我问他外国是什么样的,外国的大学是什么样的,是不是比中国好很多。他点点头又摇摇头:“当初出国是我爸妈的意见,他们希望学习外国先进的知识,可以将这些知识带回来”我不想他说这些,他笑笑:“我父母是很传统的知识分子,一心救国救民”。我拦住他,不要再说了,真的不要说了。他握住我的手,看着他脸上的神色,我怎么也忍不住,他继续说道:“素素,以前我也想不通,为什么我的父母会遭受这样的事情,他们明明比谁都热爱这个国家,我翻遍了所有的藏书希望找到答案,我曾经也希望像古代侠客一样,为他们报仇。可是啊,我总是会想起他们告诫我的那些话,既然当初没有走,就想过会出现什么的后果,人生天地间,总要有信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大概就是他们的信仰”。

这是我不知道的勇敢。

和哥在一起的这段时间他知道了很多事情,他现在的目标是为他的父母平反。他要做的事情很多。无论做什么,我都会在。


林波正在打扫,姜伟风尘仆仆的进来,林波一看见他,愣了一下,马上拉他坐下,递给他一瓶水,姜伟打开就喝,林波笑道:“你该不是家都没有回就过来了吧?她们都出去了,是有啥急事?要不等她们回来再说”。姜伟咽下喉咙,说道:“正好,这事先和你商量,你看看要怎么和尺素和鱼书说”。林波见他说的认真,不免好奇,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探出头问道:“什么事?”姜伟摸摸头,径直说道:“现在不是要修路吗?关康国他们家那个屋子,正好在规划里,要拆掉,这事还在商议,没有定,现在问题是那个屋子有点麻烦,谁去代表”。林波听明白了,年轻的时候喜欢看武侠剧,仗剑天涯,快意恩仇,现在知道事情需要一步步做,像是砌墙盖房,从打地基开始,用手和眼睛,拿起一块砖,抹上石灰水泥和成的泥浆,一块块叠,过程单调又琐碎。现实生活就是这些过程累积起来,只是他和鱼书还是尽一切努力保护那个少年,他们的少年,尺素和康国的少年。

她们三个回来的时候,姜伟已经走了,林波和她们说了这件事,没想到林荫先跳起来,叫道:“怎么可以这么做?坚决不同意,不拆,看他们敢怎么办”。鱼书想了想,说道:“这件事一时半会不会定下来,我们先了解一下他们的计划,看看怎么突破,实在不行,看是不是能走文物保护这条路,毕竟那幢房子也有百年了,还是有价值的”。林波赞许道:“这个方法好”。尺素发现他们三个都有意无意的看着她,笑道:“我其实无所谓,只是可惜了那么好的房子,以后看不到,只能在电视上看了”。鱼书白她一眼:“你还真大方”。


12月20日 雪

下雪了

哥现在是赖在那里不走了,真拿那里当自己家了,收拾了厨房,偷偷回家一趟,搬来柴米油盐,要关伯以后不用送饭,他要自己做饭,还说要研究纺织市场,以后他要开工厂。

不过因为哥在这里,我可以经常过来,他也不阻止我进他的房间,但是不允许待时间长,也不要我在这里吃饭,我心里很介意,但是他又塞给我一个很漂亮的暖手炉,要我这个冬天都带着,我没见过暖手的,我们都是小火盆暖脚。我拉着他出去看雪,他看着前面田野里茫茫的一片发呆,我拿铁锹一铲铲堆雪人,他跑过来帮我,我看着他跑过来突然心里一动,抓起一把雪扔过去,他呆了一下,马上反击。

玩了一会他有点咳嗽,我赶紧扶他进去,怎么能这么疯,天气这么冷,他要是感冒了怎么办。他告诉我很开心,很久没有这样看雪,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我嘀咕他是在安慰我,他急忙说不是。

他说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哥都惊呆了,拱手拜他。我不敢问第二遍,怕自己听岔了,说的是要去拜访我妈妈,是那个意思吗?


林荫躺在床上睡不着,日常工作和生活她一向条理清晰,让事情在自己可控的范围内,今天知道的事情一件件在她脑海震动翻滚,超过了她可以接收的次数,她第一看见小姨极力隐藏的肝肠寸断,她从来没有办法将身边爸妈这一辈的人和爱情联系起来,可是发生在小姨身上又是本该如此的自然。妈妈今天和小姨一起睡,林荫偷偷爬起来,敲了爸爸房间的门,林波开门看见她,笑道:“又想影响我的睡眠质量”。

林荫听的中间一直打断林波,她太气愤了,“那些人吃饱了撑的,外婆都不介意,她们在那自以为是什么,年纪相差大怎么了,又不是嫁她们家女儿,咸吃萝卜淡操心”。林波摆摆手:“好了好了,看把你气的,其实刚开始没有人认出康国,都十几二十年了,好多人都不认识他,只是觉得他年纪大了一点,呃,他看上去比实际年轻,年轻很多,大一点也还好,后来,关伯那个儿媳妇,说起这个真来气,嘴太碎了,一天到晚没事干,就喜欢瞎说,后来一个个都跑过来和你外婆说”。林荫气的不行,问道:“外婆就不同意了?”林波皱眉:“也不是不同意,那个时候你妈放假了,知道这件事,还骂了我一顿,你妈从来没有对我发过脾气,那次她是真生气了”。林荫不可思议的问道:“我妈不同意?”林波解释道:“这你可不能骂你妈妈,你想想要是你哪天找这么个人,你妈能不急?”林荫急了:“什么叫这么个人,爸,你白天刚夸过他”。林波赶紧投降,举起两只手,说道:“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不了解的人,你看,年龄相差二十岁,疯子,你觉得你是你妈会不会疯?”林荫站起来,有坐下去,说道:“你知道他不是疯子,你可以解释给妈妈听啊”。林波笑道:“你以为我没有解释?还好,你妈妈比你讲道理,她听了我的解释,自己跑去找康国”。林荫撇撇嘴道:“所以,我讲理的妈妈后来同意了”。林波答道:“同意了,不过有条件,他要康国证明以后能给尺素幸福”。林荫大声道:“妈这不是为难人吗?这个要怎么证明?拿出一大笔钱?”林波被逗笑了:“钱还好办,康国有存粮,康国外婆和康国在这个村里都没有被批斗过,他爸妈是在城里,这里的人都受过他外婆好处,再加上那时候早些时候他外婆将家产和粮食都捐出来支持政府,村里都是做做样子,没有为难他们”,“你妈的意思是要康国证明他有能力生活,有能力面对这个社会”。林荫不讲话,她不能反驳这个,倒是林波叹气道:“后来,我们都知道自己错了,我们以为的幸福并不是尺素的幸福,我们也是经历过才知道,生活是不容易,钱很重要,毕竟贫贱夫妻百事哀,可是啊,对你小姨和康国,这个又确实不重要,何况,又不是他的错,他才是最可怜的那个人”。

林荫回到自己房间后,坐在吊椅上发呆,看着窗户外面沉沉夜色一直延伸到白天经过的那座房子,它看见了所有的事情,只有在这个时候,它才让你感应到它无声克制的悲悯,一阵阵浮动,却不接近。等到这个村子改造完成,它也会跟着离开。


3月20日 雨

春天快来了吧

我很久没有记日记了。

妈,姐,我知道她们担心什么,也许我还年轻,经历的事情不多,但是我知道自己不会再喜欢上另一个人,我这一生想要在一起的人就在这里,我想要照顾他,想要他开心,想要陪在他身边。如果有一天他不喜欢我了,我会离开。但是,也不是别人说的以后会后悔,我不后悔,能在一起时却不在一起才会后悔。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自从过春节哥回家之后就不在那里住了,他也要我不要经常去找他,我问他是不是讨厌我了,不想和我在一起,他笑我想多了,我们以后可以约在外面见面,不用只去他家,他可以面对其他人,我们要走在阳光下。他说要和我光明正大见面,可是我们见面次数少了很多,哥虽然不在那里住,他们还是经常见面,一起出去,我问他在忙什么,他总是说我到时候就知道了。

除夕那天我去给关伯拜年,关伯的身体不太好,他避开家里人和我说话,我一直在想他说的意思,他说:“少爷虽然年纪在长,可是他一直都是二十岁,真的二十岁,不能再有什么事,千万不能再有什么”。关伯看起来很忧虑,我不知道要怎么说才能让他相信。


5月30日 雨

他已经不肯见我了

哥要我不要这样,说他是不想我看见他生病痛苦跟着难受。还说他已经联系了以前在外国读书的导师,会争取去国外治病,治疗自己。

我真的知道针刺心脏是什么感觉,我什么都不要,只要能陪在他旁边,什么先苦后甜,什么好人有好报,他为什么要遭受这些。我趴在那棵枣树下一直哭,关伯突然出现在旁边,他一句话也不说,等我哭完了,他开口道:“丫头,你要好好的。我看的出来,这段时间少爷一直很开心,都是因为你。现在这样,我反而踏实了”。我不明白,关伯不知道看向哪里,我看不清他的脸色,只听到他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这个村子太小了,太小了,我再也不用担心他了”,他转过头,对着我说,“少爷要我告诉你,省里的一个什么戏曲剧院会通知你去面试,这是一个机会,你一定不要推辞”。

什么剧院,什么为了我好,我都不要,只要他好好活着,不在一起也好,永远不能见面也好,只要他活着,我只要抬头知道他和我看着一样的天空就好,只要他活着。


尺素头抵着枕头,闭上眼睛,今天允许自己幻想,她想起自己扶着康国在德国医院的花园里散步,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经过的人礼貌的和他们点头,康国偶尔停下来和人交流几句,她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知道面带微笑肯定错不了,别人走后,她问他刚才说的什么,他笑着说他们夸她漂亮,他告诉他们她是他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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