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弯小溪,它在山中转了千年。
一滴水,它在溪中停了千年。
它随源地的同伴出发,前行,走着走着,它被草的根系吸收,作为花的滋润,叶的积蓄,最后蒸腾入云,成雨。小天小地,它又降落于那山根的泉水,又成小溪的生命之初。
它的经历几乎是重复。它被用来洗衣,淘米,饮牛,浇地,它辗转里也见明月出山,阳光入林,听小鸟婉语,猿猴翻腾,山中万物是亲朋,它几乎认得入山进山的所有人。
它很自足,这就是它的世界。它珍惜,它体会,它在孤独里品味坚守,在默默里追求深厚。这不能不说是生活。
它不知外面,它也不想知,它以为外面也是如此,不过春花冬雪,山里一件也不少。它说它自成世界了,在这一方山水里。
它几乎成了哲学家,它可怜外面奔走的人呢。它讪笑他们的颠沛,它鄙夷他们的倾轧,它感到自己飘然的风骨,它真有悲天悯人的胸怀了。
它固执了一千年。
第一千零一年,大山洪爆发,千年一遇,横扫决荡,冲击一切。不管哀嚎,不问意愿,小溪被拓宽成河,必须有浩荡之势,打马出山了。它恍惚间被催出,加入另一条大河,又千里东走,汇入一条更大的河,千转百回,它到了一条万里大江。
巨舟破浪,远胜孩童放到山溪上只能走几米的纸船;海鸥翻飞,没有鹰临大山的巍巍,却有海天相接的博远。一路万家,两岸十万花,江上明月起,一江开阔如领袖襟怀,可吐纳一切,可消万古清愁,可笑一切渺小。
江上往来人,有四海万国的言语,在擦肩的间隙问候。江上走万物,世上的许多在来往间交流。孤舟客子,一管烟袋不孤独,等他游学的孩子归来靠岸。大船出港,要向大洋,十万里外的码头,正对它眺望呼唤。大江茫茫,雁阵横过非胡天,却是更加大美。渔歌泛起,也根本不是古典里的风雨落寞词,句句寒意浸骨了。
它是江水里的一滴,分离不出的一分子。
它自己的心也开了。那原来的美,似乎不美了。是喜新厌旧吗?那要喜看什么样的新,厌怎样的旧了。它细想,那美仍然是美,但如今之美,似乎让它生命日新,它有冲动和拼击的欲望了,它感到另外的生命之味。大天大地之间,它不是它了,它觉得自己必须成为新的自己了。
它听说,这大江没有尽头,它通海连洋,天下水家为一体。它被说得野心激荡,想入海达洋,到无限远的异域。一滴水,它几乎得听命天地,但它觉得它也可以争取。山中千年,它耽误得已经太多。虽然造化安排,一滴水最终永远也不会消失,但它不想等待太久,它太渴望远方无尽的海洋。
水生无限,经历都是大财富。它憧憬能抵达写它的那个人笔下的沧海。它不忘山中故事,它更想知人间大境,天涯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