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诗友和同事宋辞,这个表面温和与中庸的男人,其实内心一直藏着一种狂野和出走的夙愿。先是二字头里的国画家二苶子魏惠君与他的一名人高马大的弟子骑自行车从花河去了趟敦煌一路写生,强烈刺激了宋辞;更关键的是著名徒步探险家余纯顺走到花河市,我们局外人俱乐部出面接待并在教育学院搞了一场讲座,当晚老宋就把老余接到家里住了两天彻夜长谈,终于坚定了他旅行的信心。于是在新婚不久的妻子含泪的支持下,众兄弟也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为他筹集了五百块路费。骑的是魏兄之前去敦煌、经过改装加固的二八永久牌自行车。我能做的最大努力就是给他写了一批致沿途各地诗友的信,并把王丽群上次退还的松下收录机送给了他,也算物尽其用。
于是1989年3月12日,我们给他举办一场有点浩大和悲壮的送行仪式,二字头的同人们陪他一路骑行至林海雪原的威虎山下,然后目送他一骑绝尘出乡关。但大家又为他准备了一场意外的惊喜:我们一行坐火车提前到达省城,待他满怀激情和疲惫骑到哈尔滨时,汇同他的大学同窗又为他弄了一场迎接+两次送别的宴会,仪式感满满很是讲究!他感动之余也正话反说道:你们也太TM能整景啦!
这次他总算彻底孤身上路了,临行前我郑重委托他路过春城时、代我去看望王丽群。他也不负吾嘱见到了她,而且巧的是他的大弟竟与王丽群同在春城大学任教。但却给我传回一个不幸但也不令我太吃惊的消息:王丽群与她早逝的二姐一样也得了类风湿病、正在住院治疗中。
宋辞离开春城踏上奔赴北平之路不久,一场意料之外也意料之中的大洪水席卷和漫延了全国,我所在的花河市同样未能幸免。我也被裹挟其中暂停工作。正好借机第三次返春城探视王丽群。
这次到她家,王丽群没有让我住宾馆。因为她那时每天下午回家,晚上去医院、翌日上午接受治疗。就让我住在她的房间。
第二天上午我医院看她并接她回家。她住在红旗街医院,那里有春城最标志性的伪满州国时期的有卧电车和中国最早的春城电影制片厂。洋溢着怀旧和浪漫的氛围。夏季的阳光穿过浓荫照进白色的病房里,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恬静。在那个疯狂而迷乱的大背景下我突然产生一种奇怪的错觉仿佛置身于婚房之中:
《最后一个年代》(组诗A)
清冷的火焰 窒息街心的花房
黑色歌曲 刺伤预言的手杖
客居的水果 呲裂红唇的笑靥
默念的长车 喋血四面八方
阳光的病房 浓荫的婚床
忠诚的谎言 绣满陈旧的女装
在时间之外 伤口背面
一只血白的鸟类 静翔
某天下午她去同学家,我一个人待在她的屋里,窗外蝉声阵阵,夏意正浓。闲来翻书架时掉下下几封发黄的信封,不经意地扫了一眼发现原来是我大学时给她写的匿名信,我的心一阵狂跳!但最终还是没有勇气打开来看……
此次我在春城和她家待了半个月,是我大学毕业后最长的一次。每天下午她回来,我们就坐在屋里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大学和大学毕业后这五年来的往事;偶尔去师大花木繁盛的校园里走走仿佛又回到第一次约会时的情景。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某个黄昏,金黄的夕照中她在家门口的走廊上洗头,乌云般的披肩发让我耳畔蓦然响起罗大佑的那首荡气回肠的歌曲《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
时间就在月光和阳光的交替中悠悠地流逝,仿佛带走了我们的一生……
她的病情己有好转日趋稳定,出了院。我想起从花河临行前,二苶子惠君兄曾说过他远在老家蜜山(也是我童年呆过的第一故乡)的母亲会治类风湿病,有一套祖传的秘方和疗法。如果需要可以带王丽群去试试。民间常说偏方治大病。于是一天晚上我做了几个家常菜和她及家人一起吃饭时举重若轻地说出这个建议,大姐和大姐夫没有马上表态,只是默默地看了王丽群一眼,她也只是冲我笑了一下,然后大家就自然地把这个敏感话题岔开了。
两天后同样的晚饭时间,王丽群也好似不经意地对全桌人说道:
“我想出去转转玩些日子”
大姐和姐夫如获重释地笑了:
“好啊好啊,你自己定。”
我则表面平静内心激动地表态:
“好,那我一会儿预定后天的火车票”
第二天下午她收拾好了行装和出院后按医嘱吃的药,晩上9点多我俩坐车去火车站。姐和姐夫送到楼下马路旁路灯下对我说:
“这可是丽群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哪”
我郑重地答道:
“大姐请放心,我一定照顾好丽群。”
王丽群上车后冲姐和姐夫摆了摆手,却对小外甥大宇说:
“好好学习,听你爸妈话。”
因为是暑假事先没有买到卧铺,上车后我拿出记者证找到曾有一面采访之缘的列车长补了一张硬卧下铺给王丽群。熄灯后我去了餐车要了一瓶啤酒和一盘花生米,在咣当咣当的车轮节奏和一闪一闪而过的窗外夜色中,拿出采访本继续写我这段时间一直构思的组诗《最后一个年代》,如何把这个注定铭刻在历史上的难忘而跌宕的年代与我个人奇特且隐秘的情感结合起来……
《最后一个年代》(组诗B)
丧钟敲响的早晨
飞翔的金属 发出破碎的共鸣
远离时代远离女人
幸福的面孔 悲恸欲绝
任何方式都拯救不了你们
劫数已到 这是五百年前的预言
寒冷 瘟疫将再次笼罩
疯狂的土地和如蚁人群
只有等待 永远等待 唯一的方式
混乱 生命的混乱 人类的混乱
在混乱中 销声匿迹
经过12个小时的漫长而温馨的旅程,第二天上午10点多终于到我的故乡花河市。妹妹和弟弟来接的站,回家见了爸妈。因为我事先很严肃地打过招呼不要让王丽群感到压力和尴尬,所以我们全家人包括一直期望我赶紧找对象的爷爷都表现的热情而克制。中午吃完饭、安排她在小妹文冰的闺房休息了一会儿,下午我和小妹陪她去江边散了半个小时的步,在著名的八女投江雕像前合了张影。
第二天早上我们就坐上开往蜜山县城的绿皮火车,又要回到我从小待过八年最快乐时光的桑梓,一路上我兴奋地给她讲起和爷爷奶奶在一起的美好岁月和细节。看着窗外一望无际的夏季的原野和辽阔的白山黑水,在春城长大的她也兴致盎然,一边回应着我,一边目不暇接。我突发奇想要是我俩青梅竹马该有多好啊……
傍晚时分火车到了蜜山站,谁曾想我4岁至12岁童年时代都未来过县城的遗憾、今天被弥补了。惠君兄的老爹魏大爷打着字牌接的站,魏大娘在家里做好饭等我们。我俩第一次吃上了贵重的兴凯湖大白鱼,满清时被称为贡鱼号称只有皇帝才能吃到。兴凯湖被誉为中国境内最像海的湖,2/3在俄罗斯、1/3在中国,浩瀚无垠,一片苍茫……
夏末秋初,层林尽染、色彩斑斓的蜜山又被叫做五花山,湖边逶迤着一条白桦林路更是美若仙境恍如异国。当天晚上我就陪王丽群去逛了一下,一路上默默无语又仿佛千言万语,只听到湖水拍岸的哗哗声……
在大伯大娘家有一种宾至如归的走亲戚的感觉,王丽群也很快和两老熟稔和亲切起来,我也就放心地赶回市里去工作了。约好一个疗程后来接她。
半个月后我再次回到蜜山,一进魏大娘家就看到王丽群梳着一个俏丽的盘头形似电影《五朵金花》中杨丽坤的扮像。大娘一把拉住我的手:“怎么才到哇,把丽群急的都要去接你了”
一抹红晕掠过她的脸庞,她有点羞涩又兴奋地冲我明媚地笑着。
我到时己是下午,和两老唠了一会嗑,重点说了王丽群治病的情况,听介绍才了解大娘的中医疗法是针灸+中药结合,边吃药边把脉看效果再不断改进用药的成份和用量。因为主要是调养,已有初步起色。可以继续再吃几个疗程。因为王丽群暑假后还要回去上课,另这么长时间离家也怕她不适应。所以和大娘商量的结果是她可以先回春城,带上三个疗程的药。吃完后找时间再来找大娘诊断。这样我们决定第二天就返回花河。
当天晩上大娘又做了一桌丰盛的农家饭菜,让我俩感受到不似家人胜似家人的亲情。我和丽群都郑重而感动地表达了真诚的谢意并铭记于心。吃完饭我们像一家人一样又围坐在一起,边嗑瓜子边看了阵电视就早早睡了。听着无边夜色里的阵阵蛙鸣,我仿佛又回到小时候和爷爷奶奶在一起的幸福时光……
回到城里她临行前我安排了两个活动:一是二字头的兄弟们都在跃跃欲试地要见王丽群,甚至连惠君兄在我们去他父母家看病前都没见过。如何让这场“面试”既有点仪式感又轻松自在,倒是风流成性、亦正亦邪的二魔怔闻江兄出了个好主意,他提议去刚开业不久,他设计装修,我起名策划的Happy夜总会,这可是当时花河最大最火也最有文化格调的夜场。也是局外人俱乐部发起人之一、但很少参与活动却提供不少支持的市群艺馆副馆长兼夜总会老板的刘博给预留了一个最中间的半开敞式雅座。
王立群喜欢跳舞唱歌,估计毕业后尤其生病后也较少去这种场所。所以当晚她玩得很开心,和二字头的男同胞们都跳了一圈舞。我和闻江那天都没敢跳最擅长的“抽筋舞”,怕她受不了。尽管场内有熟知我俩的人不断在叫号。
第二天我和妹妹文冰让爸爸派了他的专车陪她去了趟镜泊湖。这是全世界及中国第一大的火山熔岩堰塞湖。四十分分钟左右的路程,沿途风光优美,早有“塞外江南”的美誉。吊水楼瀑布更是轰鸣壮阔、名声在外!中午贴心的老爸还在他们单位的疗养院预订了一顿全鱼宴,十几种湖鱼各种吃法令人大开眼界、胃口也大开。
临去镜泊湖前就给她订了第二天上午十点左右回春城的软卧。当天晚上和我们全家吃了顿俺们东北人都喜欢的朝鲜烤肉,算是送别宴。大家都祝她早日康复,王丽群眼睛湿润破天荒敬了一杯酒,坐下时轻轻握了握我的手一一这是我俩相识5年也是她生前唯一的一次亲密接触!
第二天上午我一个人打的送她去火车站,检票进站后到了站台找到软卧车厢把她送上车、行李放好。把妈妈昨晚准备的饭菜和水果袋摆在小餐桌上,然后我就下车走到她的6号包房正对着的窗下,她也站在车窗内,我们就这样无声地互相望着,等待列车启动。
那天的气温偏凉,太阳在云层中忽隐忽现。当汽笛响起、车轮发出越来越快的咬合声,我向她缓缓挥着手,她则把脸几乎贴在窗上默默地倒望着我在秋风中退得越来越远……
王丽群走后,我给她写了一封信、含蓄而委婉地表达了我可以去春城工作的意愿。我告诉自己这个时候我必须要表达但我更知道她也一定不会回复。事实果然如我所料。于是我继续写组诗《最后一个年代》。同时做好了离开花河离开报社的准备并开始了筹划和行动。
十一月中旬寒冷降临时,骑车旅行全国的宋辞风尘仆仆、长发飘飘地回到了花河。从一个英俊小生蜕变成一位沧桑大汉。在欢迎他归来的各种酒宴中朋友们聆听他讲述一路上的奇事轶闻,他妻子不在时会加点艳遇佐料。大家纵歌狂饮,都感觉有一种莫名的东西抑郁在胸,仿佛在做一种决别!
一个月就这么半梦半醒、浑浑噩噩中过去了。12月底我偷偷去了次蓝城一一当时所谓的北方香港,一位追崇我的小诗妹杨闽当时在《海南经济报》记者站工作,因采访关系结识了当时蓝城最前卫企业的管理层。那时年轻人中间流行着一句仿苏芮歌词的话:跟着感觉走、拉着卫利行的手。
见过卫利行高挑儒雅的信息部部长高sir(他暂时代管公司人事工作),又引见我正式会晤了CEO王总,一位白白胖胖浓眉大眼的省级干部的红二代。面试因为我的金融专业和文才名气基本敲定。约好1990年元旦过后报到试用,同时拜谒幕后的神秘老板。
谈完后我一个人坐在五星级酒店的会议室里,俯瞰着着号称异国建筑博物馆的中山广场和车水马龙的又一个斯大林大街,我的第六感发出强烈的信号:从此以后我的生命和生活将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剧变!我将与过去及过去的一切一刀两断!!!
从蓝城回到花河,我第一时间告之了爷爷、父母及家人,告之了宋辞及“局外人俱乐部的二子们。然后去向帮助和欣赏我的报社领导李伯伯正式辞行。1989年末最后一天午夜写完组诗《最后的年代》收尾之作《最后的冬季》:
深渊的过去
恶梦般 晃来晃去
自由的幽灵
逃亡 囚禁或罹难
(他们的不幸就是我的创痛)
大雪封门的日子
坐在炉火旁追忆 回想
默默地埋葬激情和激情的工具
洁白的布条封闭四面的窗扉
仅仅保留一袋夏天的蔬菜和粮食
椅子 床和香烟
陪伴生命的最后一个冬季
没有遗言
一切都将在某个夜晚与烛光一同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