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店镇位于中条山上,这里年年都要举行古会,这个习俗不知道流传多少年了,坐落中山下恒丘村的张老太太自打懂事起,每年都要参加。
那个时候交通并不便利,从恒丘村到张店镇只有走山路才是最节省时间的办法,这是一条古道,虽然崎岖倒也比较宽敞,就是爬坡稍微费劲点。
望着前方曲曲弯弯的山路,张老太太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喘着粗气,这条路两边都是山,山不高但有时候只能在正中午才能抬头看见太阳。
年轻的时候这条山路往常两个半小时就走完了,现在已经接近四个小时了。
真的老了,身子骨禁不起折腾。张老太太寻思了一会,又咬咬牙接着赶路。
到了出山口,已经是正中午了,古会已度过了高峰期,现在卖衣服,卖鞋子的,卖菜,卖鸡鸭鱼的,还有耍把式的,磨剪子的,…都已精疲力竭,张老太太已经七十三了,到了阎王不叫自己去的时辰,她漫无目的的在路上走着。
也许这是最后一次赶庙会了吧,张老太太走到道路尽头,然后往左一拐,宽大的戏台赫然出现在眼帘。
张老太太不禁想起,小时候妈妈牵着她的手在戏台底下,那个时候妈妈的手是多么温暖,只要拉紧她的手,就不会害怕有坏人抓我。
妈妈看到尽兴处也会不由自主的哼哼几句,妈妈还告诉自己,她也想上台唱几句,可就怕别人哄她下去。
“多美好的时光啊。”老太太发出由衷的感叹。
看着戏台空落落的,底下也没几个人。
“唉,世道变了,以前就算戏台上的人休息,底下的人也会手拿着吃食,或坐在板凳席上,或席地而坐,生怕耽误一点。”
张老太太自言自语。
她打算买点啥,捧个下午场,可是抬头看见日将偏西,只好叹口气迈着佝偻的身子离开。
张老太太加紧着脚步,太阳已经看不见了,虽然天还没完全黑,剩下的路程估摸着已经不多了,她这才稍微放慢了脚步,大概能在天黑赶到恒丘村吧。
张老太太正在行走间,忽然耳边传来幽幽的声音:“你明年还来不来啊。”
“不来了。”张老太太下意识的回答。
就在这个时候,眼前赫然站着一个全身上下穿着青黑衣服的人,但他的脸却是雪白的,就像把墙上的白漆抹在脸上一样,他的五官模糊的看不清。
这个人忽然从背后掏出一个大棒,猛的砸在了张老太太的小腿上,只听咔的一声脆响,张老太太一扎子坐到地上,捂着小腿哀声连连,而眼前的那个瘦长黑影人早已不见。
张老太太坐在地上痛哭哀嚎,约莫有半柱香功夫,从山腰处转来一个人,他肩背钢叉,腰别火枪,他看见山沟沟坐着一个人,而那人哭的如此凄惨,他朝下喊了一嗓子,“是人是鬼?”
张老太太听得声音如此熟悉,连忙提高嗓音回话,我是人,快来救救我。
那汉子这才加快脚步,没几下功夫就来到了张老太太的身旁,他询问道,你是怎么了?张老太太凄厉的回答,我的小腿骨折了。
那汉子朝她骨折处摸了摸,这功夫间,“你不是住在村西头的铁柱吗?”张老太太细声的询问,那汉子朝她看了看,“你是张老太太?没事放心我背着你,这里离恒丘村不远了。”
天已经慢慢黑了下来,铁柱背着张老太太打算趁着还有点光,能及时赶到村,铁柱加快着脚步,却发现越走越累,越走越喘不上气,简直疲惫的不行,本来短短的路程,却怎么也走不完,天已经完全黑了,可两人还是在山路上。
铁柱心生纳闷之际,又感到背后的老太太拍着他的肩膀,他一回头,却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道上两旁挂着鲜红的灯笼,灯笼所照之处都是些卖菜的卖衣服等等,铁柱明白自己到了鬼市了。
“ 这不是鬼市,这是我早上去的张店镇!”被铁柱放下的张老太如是说。
就在此刻,从人群中走来一个妇人,穿着粗糙的黑青衣服,她招招手:“小翠,你怎么和坏人在一起啊,快到妈这里来。”那张老太呆若木鸡,继而双眼含泪,张开双手哭着说:“妈妈,不要丢下我。”
张老太一步一步的走向对方,刚走一步,铁柱就发现张老太佝偻的背慢慢直了起来,又走一步,张老太的受伤的小腿也不跛了,再走一步,张老太头发的花白渐渐褪下,黑色慢慢升起,每走一步张老太就年轻不少,张老太此刻的人生就像时光的倒带,当张老太走到那妇人前时,已经是个八九岁的黄毛丫头了,她扑向了妈妈怀里,扭头看着铁柱。
铁柱惊骇,毛发背立,可他常年在山中,横冲乱撞,也练得几分胆性,便压住心中恐惧,一扭头脚下似生风一样,呼呼往前冲,可是跑了一会睁开眼,却发觉自己在原地根本没有动。
铁柱忽然想到童年时,自己尿急半夜起来找茅坑,可是到了地方却发现茅坑消失了,明明在原地,却变成了顶房梁的柱子,一个黑黝黝的小老鼠正在往上爬,他想好好用尿滋滋他,于是解开裤子肆无忌惮的排泄着,正得意间,忽然尿越尿越多,都快成河了,他已经在河中央,那尿液还在往上升,他大叫一声,一下子从炕上醒来,他发觉自己尿了一大片床单。
就在胡思乱想时候,一个大戏台拔地而起,那穿着青黑衣服的妇人,牵起小女孩的手正看着戏。
台下有一条长板凳,有个男的坐着一头,另一头空着,旁边的人也不做,那男的回头,铁柱发现他长的和自己一模一样。
那铁柱朝他摇摇手,这铁柱就傻呆呆了。
他是去张店看过戏,可早早的回来了,难道自己从那个时候起…?
他又突然想这是不是在做梦,那个人也是自己,那我又是谁?
就在原地思索间,那看戏的人发生了热闹,那穿着青黑衣服的妇人,放下孩子,颤颤巍巍的爬上了戏台,她突然摇着头迈着戏步,绕着台转了一圈,又用衣袖遮住脸。
沧浪浪,鼓点密集敲来,她才把绣子向外慢慢挪开,只见她用一副害羞极了的神态,咿咿呀呀的翘起兰花指唱着。
可是唱着唱着那妇人的脸却变成了张老太太的脸!
“快按住她,呵这老太太力气真大。”
“对咱妈轻点。”
“你妈刚才又唱又跳,你又不是没看见。”
只见一间灰暗的屋子里,一个土炕上,张老太被三个男的按在床上,张老太摇晃着头,双腿止不住的乱蹬,嘴里还发出嘻嘻的笑声,像个小女孩。
她又忽然裂着嗓子喊,有坏人绑我,刚说出这话,她却再发出了戏腔,我乃青城白娘子是也…
那几人中,个子最高的脚蹬军布鞋的说,:“我看不行了,你老妈恐怕是沾上了不好的东西。”
中间吊着烟的回:“张发,你妈被缠住了,要去请个高人来。”
旁边抹着眼泪的说:“刘贵哥,王福哥,咱们这乡村僻野的,有什么高人。”
个子高的碰了碰王福,给我也来根。刘贵点着烟说:“咱们这里附近,住着一个二十二岁的小道士。”
“贵哥,你这不是开玩笑吗,小屁孩能有啥本事。”
刘贵吐了一口烟圈:“方圆十里就只有这个,死马当活马医呗,你还能咋。”
“行喽,贵哥福哥,天也晚了,你们先回,我再看看,说不定明天就没事了。”
“你自己小心点,老太太再发起疯来,一定要及时通报。”
说完两人往屋外走去,只见外面,已是星光点点。
王福又从烟盒里掏出一根烟。
“你几把烟瘾真大。”
“ 你不晓得,鬼怕抽烟的人。”王福不屑的说。
“唉,你说,这老太太年纪这么大了,不知道干嘛非要去张店镇,这不回来就出事,邪门了。”刘贵叹息的摇摇头。
张发看着老太太已经酣然入睡了,心想大概也没啥事了,便回到自己屋里,本来家里还有媳妇,晚上还能温存说会话,可老太太一发癫,她就要领着孩子打包回娘家。
唉这女人,张发叹息着,不知不觉便打起了呼噜。
就在熟睡之际,耳边有小声音传来,醒醒,醒一醒。
“别闹。”
说完翻了一个身,可是他的头又被人掰了过来,醒一醒,醒醒…
“谁啊。”张发嘟囔着,又把被子裹了裹。
拍!
一声脆亮的耳光狠狠向他左脸扇去。
张发立马坐起来:“他妈找死。”
却见张老太太木然的站在床头,手里攥着一把菜刀,对他呵呵呵笑着,那瘆人的笑,使得张发打了个颤抖。
那老太太伸出干枯瘦长的手,抓着张发的头发,猛的把他拖下床,那张发在地上哇哇的喊叫,双腿不由自主的在地上摩擦乱蹬,拖到了门槛,张发的头被猛的撞了一声。
却说刘贵趁着星光往回赶,发现后面有人叫着他的名字,这声音夹着风声向他飘来,他也听说过被人叫名字不能回头,他加大马力,开始大步的跑起来,可不防脚下土疙瘩,一下子摔了个狗吃屎,他那管这么多,马上起来,却觉得身上有百十斤压着,他发现有两双枯萎的手在他脖子上搭着,他还不自主的扶着两条干瘪瘦腿,一张脸歪在肩膀上阴恻恻看着他。
那王福倒是回到家了,可他总觉得有人在暗中盯着他,他躺在床上瑟瑟发抖,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看向天花板,他不敢睡觉,他怕自己睡去就醒不来,渐渐的,他的眼皮已经开始打架,他咬破嘴唇使自己疼起来,可是在天花板上的角落,有一团黑影,那黑影慢慢胀大,把他包裹在里面,他突然一下子掉进了迷雾里。
他从迷雾中醒来,发现自己来到了一条河边,正愣神间,背后现出一双手,一下子把他推进水里,他在水里挣扎,可还是慢慢往下掉,就在下落过程中,他看见河底的张老太太蹲在下面望着他笑。
天亮,张发在门槛上醒来,刘贵在路边杂草丛中苏醒,王福在大汗浸湿的被子中苏醒。
三人各把昨晚经历叙说,于是觉定派王福去叫那个道人,刘贵和张发先伺候着老太太。
一声邦子响,戏已接近了尾声,铁柱坐在长凳上,眼睛虽然瞅着戏台,但心思却在台下拍着双手蹦蹦跳跳的小女孩。
他瞅准时机,立马跑过去,捂着小女孩的嘴:“别说话,跟我走。”
那小女孩哪能听他的,以为是拍花贼,于是咬铁柱的手,那铁柱不愧是铁打的汉子,一声不吭的,把小女孩紧紧搂在怀中。
他们悄悄的从人缝中溜走,铁柱加紧全力,跑到了古会街道上,只见道上的卖东西的,纷纷停下手中活,看着他,这一双双的眼睛,铁柱丝毫不发怵,仍然奋不顾身的向前跑,眼看到了山口,只见前面地上裂开一道口子,从口子里慢慢升起了一个神龛。
那神龛左右用白纸贴着一副对联,上联是:升官发财祝福地,下联:长生不老神仙人。
他又回看古会上的人,各个毫无生气。人群慢慢向铁柱围拢而来,只见三面一片黑压压,铁柱放下小女孩,从背上抽出钢叉,双手紧握。
张发和刘贵两人战战兢兢的来到了屋内,里面死气沉沉,和外面的通亮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张发小心翼翼的走过去,看见老太太安详的躺在床上,张发用手探过去,听着均匀的呼吸声,又转而朝枕头下摸了摸,空无一物。
菜刀藏哪了?
正想着,老太太忽然掀开被子,从褥子里掏出菜刀,蹦哒到床下,嘴里大喊:
砍死你们!
张发两人吓得当场手脚并用往外跑,两人刚到外面就听见后面喊,铁柱,快跑。
铁柱?
两人对望一眼,只恨爹妈少生了两条腿,慌慌张张满头乱窜。
一不小心与王福撞了个满怀,只见王福大骂:“赶着投胎啊。”
张发刘贵看到王福后面跟着一个道士,那道士,身材挺拔像根标枪,厚厚的眉毛下,有着一双深沉的眼眸,笔直的鼻梁,浅红色嘴唇,正是英俊少年标准模样。
“敢问道人仙名?”张发弓着腰点着头。
“云轩。”
三人把云轩道人领到屋外,三人相互使了眼色,又把刚才前因后果说了一下,然后便哭闹着说什么也不进屋,那张发更是扑通跪下。
“小道人,我等真的不敢再进屋了,我妈就拖给你照顾了。”张发说完就要磕头。
那云轩立马把他搀扶起来说:“我尽量。”
话刚说完,一阵尘土飞扬,三人撒丫子的没影了,地上还有双跑掉的鞋在打转转。
云轩来到这阴暗的屋内,坐在靠墙的茶桌旁的椅子上,面对着躺在炕上的张老太,他微微半闭着眼,左手压在右手上,大拇指相对,好似闭目养神。
就在此刻那张老太太忽然坐了起来,他转过身,面对着云轩一言不发,嘴里也不知道念叨什么,过了一会,又躺了下去。
云轩半睁开眼,却发现张老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下了床,手里握着菜刀,一个闪身,他已近到云轩跟前,近到张老太的鼻子都碰到云轩鼻子,他哈着气,又往后退了一步,右手举起菜刀就朝云轩头上劈来。
当云轩睁开眼的时候,他正身处戏台,底下坐着的人起哄架秧子骂:“水漫金山,出来的应该是和尚,怎么跑出来个道士?”
云轩却不管不顾的跳下戏台,寻了一个高处张望,看见四面街道的人纷纷朝一个方向,无神的走着。
他加快脚步,三步并两步,又把丹田气往上提,好家伙,这行进速度就和古人的草上飞似的,他稳稳的落到了地面,混进了人群中。
源源不断的人涌来,铁柱挡在小女孩前面,包围圈越来越小,铁柱的钢叉插上一个人,那人顿时化作一团黑气,包围圈已经仅仅能让两人落脚。
蹭蹭蹭,云轩踏着人群的肩膀,快步过来,他左右开弓,抓着二人,又腾腾腾的消失在黑夜中。
神龛此刻旋转起来,周围的人全都化作了黑气,戏庙也消失了,一切都在坍塌…
云轩放下二人,那铁柱连忙稽首:“多谢仙人搭救。”
云轩并没有理他,来到了那个小姑娘前,你就是张老太太吧。
小女孩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摇摇头,铁柱抬眼看见满天黑气,疑惑的问:“我们这是在哪?”
云轩看了他一会,回应着说:“其实,你有没有想过你已经死了。”
“不可能!”铁柱大喊。
于是云轩又讲起了,自己来到张老太太屋前发生的情况。
“刚才老太太一直喊铁柱,我怀疑是铁柱的阴魂附身。”刘贵信誓旦旦。
“铁柱怎么了?”
张发抢先答:“铁柱是我们这里的猎户,三天前打猎时,那火枪炸膛,弹药倒射而出,当时就把他的脸打了个窟窿。”
云轩一讲完,小女孩露出悲伤的表情:“作孽呀,怎么没人告诉过我。”语气成了个老太太。
这个时候铁柱的眉毛眼睛鼻子向下凹去,一个血淋淋碗大的洞慢慢显现,继而洞越来越大,那伤疤处,也泛起了黑气,瞬间就把铁柱化成了黑烟。
突然由天而降一座供奉神龛的小庙,直接砸在小女孩身上,庙牢牢的立在地上,云轩见这庙有一扇小门,他吱的一声打开,跨步走了进去。
云轩刚一进去,门立马关上,只见庙一阵抖动。
云轩透过小窗向外看去,四周荒无人烟,只有树影婆娑,远处暗戳戳的山峰时隐时现,庙只有一丈来宽,却摆着三尺长的供桌,供桌上两边红蜡烛发出惨淡的光,一个成年人双手都握不住的香炉,还插着三根半明半灭的香。
抬起头,看到一个似笑非笑,坐立端庄的女塑像,他全身大部分都是纯白,那种白就像白瓷器贴在身上。
淡淡柳叶眉,勾勒出完美的线条,活灵的眼睛不管从哪种角度看,他总是盯着你,小巧的鼻子,半张着嘴,上扬的嫣红唇,仿佛想要透露出人生的秘密。
云轩又朝塑像上方的牌匾看去,金黄色的【圣财娘娘】四字高挂。
此时,塑像却慢慢站了起来,她发出那种两片瓷器相互摩擦的声音,她的眼睛像女人一样,幽幽的盯着云轩,喷着白色漆的嘴巴开始张口:
“你终于找到张老太深处最恐怖的记忆。”
这声音分不出男女。
“能不能放过她。”云轩仰着脖子。
“如果她还年轻的话,她一定能走出这个困境,可是她老了,七十三了,压不住了,一切又会重新涌现。”
这声音没有任何抑扬顿挫。
“那能不能放过我?”
“这是我的斜月三星,你将会永远的困在这里。”
这声音不带任何的起伏,没有兴奋没有激动更不会有笑声。
“我能来当然也能走。”云轩淡淡的回答。
刚说完,小庙砖瓦纷纷脱落,墙面窗户轰然倒塌,里面的设施摆件都化作灰烬飘散。
【圣财娘娘】和云轩二人站在了水面上。
【圣财娘娘】看着一望无垠的水,生不起任何波澜动荡,干净清澈的水像是一眼能望穿,但细细看却又觉得深不可测,远方湛蓝的天空,无边无际,罩映在头顶。
“我再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一阵凉爽的清风吹来,【圣财娘娘】变成破碎,片片消逝于无形。
张老太太此刻睁开眼,坐在床头前,他看着面前坐在椅子上的云轩,久久吐纳出气,她说:“刚才我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梦里我经历了很多。”
云轩这才缓缓睁开眼看着他:“但愿你也能看开很多。”
“我想知道刚才的经历都是真的还是假的?”张老太太恳求的问。
“是真的,也是假的。”
很多年后,云轩道人回忆起往事,想起了这是临走的时候留给张老太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