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很放飞很欢乐，有的指着泡沫箱里的小菜苗说“哎呀来看长得真不错”，有的去看开的正好的各种花。秦先生没有随着大家一起，孤零零的一个人走到一个笼子边上。笼子里关了一只肥兔子，外面散落着不少的草，也许是兔子不小心挤出来的。秦先生蹲下身去把草捡回去喂兔子，肥兔子急切的张开嘴一动一动。

这时有几个人注意到了这边“呀这还有兔子”然后围过来了，秦先生没有退开，虽然没有搭话，但是对那几个人点点头笑了笑。

他没有回避他人，是进一步好转的表现。看来我之前的担心是有些过头了，秦先生恢复的比我想象中的要好。

户外放松的活动很快结束了，从那天以后秦先生也不总是一个人呆着了，开始主动打招呼，和人说说笑笑，参加打牌之类的娱乐活动。一天被几个人拉着玩“天黑请闭眼，谁是杀手”的游戏。他抽到杀手牌时，不好意思“杀”别人，选择了“自杀”。史上最弱的“杀手”啊。

在每个星期的认知检测中。秦先生的结果越来越好。之前做注意力划消测试与数字记忆，成绩惨不忍睹，再慢慢变到稍差，正常，优秀。他也开始用电脑远程办公，做了一些工作。

秦先生已经在病房里住了一个多月以后，各项能力恢复正常，笑着出院了。

秦太太和女儿一起来接他，他对太太笑：“来了啊！”

女儿扑进他怀里：“爸你终于能回家啦！”

他摸摸女儿的头。明显女儿跟爸爸更亲热一点。

秦太太还是红色系的衣服，像刺眼的太阳，也忍不住的笑着。在秦先生去跟他在病房里新交的朋友们告别的时候，我对秦太太嘱咐道：“秦太太，恭喜，你先生恢复的很好。不过我下面的话很重要，请你一定要放在心上。”

旁边的女孩神色认真的凑上来听。我并没有回避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已经懂了很多的事情，可以理解爸爸，帮上爸爸的忙了。

我说：“抑郁症的预后往往是不太好的，也就是说以后也可能会反复发作。秦先生的性格和他遇到的事，主要是人际关系，都会让他可能复发。他是存在过轻生的念头的，反复的想自杀。你们一定要担心这个事情，不能大意。”

女孩子忧虑的看着我，眼睛里写满了担心。

秦太太一挥手：“我会好好地照顾我老公，没有问题的。”

看到秦先生回来，我不禁又说一遍：“今天出院了，我给你们带药，按医嘱吃啊。以后每月一次复诊，药物可能还会调整的。另外心理咨询也建议保留，一周一次。”

“嗯，复诊一定来，心理咨询我们会看情况的。”秦太太回答。

旁边的秦先生动了动嘴唇，还是没有说什么。我心里暗暗摇头。

之后的复诊，除了第一次，都是秦太太一个人过来的。说是秦先生之前落下了好多工作还需要赶进度，反正自己对老公情况最清楚不过，自己过来也是一样的。我问她秦先生的情况，她说没什么都挺好的，这些药一直吃着呢。想到秦先生“宅男”的性格，我之前一直隐隐的担心也就放了下来。

半年后。在手机当地新闻中蹦出的一条提醒中，我看到了一则消息：“早晨五点XX小区一位业主秦XX从高处坠落身亡。”

我眼前一黑。XX小区，不就是秦先生留的家庭地址么！秦XX，就是他的名字，不可能在同一个小区有一个同名同姓的人，是他！

这是我第一个自杀的病人呀，之前他还跟我笑，他还找我谈过心，一个活生生的人呀！

我闭上眼睛，心里的痛苦难以附加。作为一个医者，没有看着生命流逝更难受的事情了。我马上想到了我的导师，我们医院的开山者之一。就像心理咨询师都是有督导的，遇上自身的问题去找督导解决，我去找了我的导师。

王教授早已退休，但是他作为总理津贴的获得者著名专家被返聘，还在医院主持工作。看到我面色铁青的杵在门口，他放下手中的工作，招招手：“怎么了？”

静静地听我讲完，他徐徐开口了：“你觉得这是你的错，你有疏忽，是吗？”

我点头。

“我送你一句话：尽人事知天命。你是个医生，不是个神呀。”

我抬头看着他。

他继续说：“咱们精神科医生，不光讲技术，还要讲哲学。任何事情都不是板上钉钉的事，也不是任何事情都有因有果。你尽力了吧，你做了你应该做的事吧？自己不亏心就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的，生命属于他自己，你怎么知道他的选择就一定是错的？”

得之不求，求之不得。我带着仍不平静的心回去了。

几天后，秦太太和女儿找到了我。

这个昔日浓烈似火的女子仿佛成了烧败的灰烬。她告诉我警察按照自杀处理了秦先生的死，但是她认为一定是有人杀秦先生的。她这次来，是让我开一个秦先生抑郁症痊愈的证明，不可能自杀，她要去找警察要求立案。

“秦太太，秦先生有遗书留下来吗？”我不禁想起之前谈话中秦先生说“没有我，她再找个合适的，会比现在好很多。”

秦太太紧抿嘴唇，说：“笔迹是可以模仿的！”

这时身边的女儿哇一声哭出来：“妈，你醒醒吧，我爸是真的自杀的，你别这样，我只有你了呀！”

母女两人抱在一起哭出来。秦太太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那天我和这对母女聊了很久。她们说回想起来秦先生最近又有些被“罩子”罩起来的样子，有些反常，念过几次“以后好好照顾好自己，以后你们会更好”，但是都没放心上。

“我原来就是以为我老公性格闷，遇到那些事情都是小事，过一会就好了，这么多年，我不知道他真的想要什么，他心里真的是怎么想的。”

她把一叠纸递给我，示意我看。

是秦先生的遗书，新旧笔迹在一起，很认真的写了很久的样子。

“我在这个世界真的不快乐。被我连带着，你们也没什么幸福。我是个没用的人，活着有什么意思呢？我终于可以解脱了，我要去的地方没有烦恼，我会开心一次。我在另一个世界祝福你们，你们不要难过，否则那会成为我的羁绊。我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爱你们，这是我的终极解脱。”

秦太太久久的沉浸在秦先生的死亡中难以走出。她开始不理公司业务，也不想出门，抑郁发作来住院。在住院期间，她写下来这么一句话：“理解他，就是变成他。我现在真的有了这样的感觉。他的一部分就像附在我身上一样，我活下去，他也会活下去的。”她选择用这种方式来祭奠。祭奠之后，就开始继续往前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