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
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
---李商隐《天涯》
那年,大概是小学四年级,老师教了一首杜甫的《绝句》:“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
后来才知道,这首诗是杜甫在四川时写的,这时他离开长安很久了,羁留在四川,想家的时候,他写下几首怀念故乡的作品,这首“小诗”就是其中之一。
我那时候年龄尚小,且一直生活在一马平川的平原地区,从没见过任何大江山岭,根本理解不了“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的景象,但是对诗歌的后两句,却别有体会。
也是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父母双双外出打工,我成了农村较早的一批留守儿童(90年代初期)。老师讲到杜甫思念家乡和亲人,想着什么时候能回去,我就在想,我爸妈是不是也想家呢?
就像我在一篇文中写的那样,杜甫这个人,感情特别丰富,体现在他的诗中,这种情感就很能引起人的共鸣。
后来我又读到一首思念故乡的诗,是李商隐的《天涯》,也是写身在外地,思念家乡。
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
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
李商隐的一生,特别的让人感慨,他很有才华,一开始运气也很不错,可是后来一生困顿不得志,一生辗转在各地的幕府中做秘书,他跟他的妻子、儿女年年都在分别之中。
他的那些只可意会不可言说的幽微情感,那些半明半昧的无数心事,都密密地织于他各种《无题》诗中,“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何处哀筝随急管,樱花永巷垂杨岸”……寂寂的时间,空寥的地点,匝匝的心绪,一波一波涌上来,摸不实,着不透。
读李商隐的这些诗,就像陪一个人走一条空寂的路,说不出的凄惶,道不明的怅惘,这感觉,就像戏剧舞台上演员们的飘曳水袖,扬手一挽,就一缕缕溢开,袖底,是遮不尽的青山依依,流不尽的流水悠悠。
每一年桥边青青的柳色,都印染着灞陵桥上的凄怆离别。而李商隐,在一次又一次的天涯辗转中,不知为柳色增添多少新绿。
在《天涯》这首诗里,他说,春天的时候,我在天涯,繁花似锦的季节一天一天过去,今天的太阳又落山了,我离开家人、妻儿又多了一天。
春天,真是一个特别多事的季节——
漫天杏花雨中,少女在陌上遇到少年,心里想着:陌上人风流,我要嫁给他;
那个穿街过巷的唐朝少年,偶然一瞥便遇见一院的旖旎风光,想了一年的人面桃花;
凝装打扮的少妇,春日登楼便想远方的夫婿,悔不当初送他千里之外;
而那远离家乡的“归人”,看到春水初生,便生出何时相伴明月一起归故乡之思?
……
李商隐,这个最敏感多思的诗人,他看到春天,也会想家,不过他从不直白地说,我想你了,我想家了,我什么时候能回去呢?
他说: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啼”本是“啼叫”的意思,但也有“啼哭”的意思,所以“莺啼”的啼,既是啼叫,也是啼哭。
“为湿最高花”真是无理之词,却是李商隐绝好的一句诗:“最高花”是树梢顶上的花,也就是开到最后的花,最高之花,上无所庇,狂风骤雨兜头兜脸地打来,峣峣者易折。
这两句诗是说:黄莺鸟在叫,如果它会啼哭,一定会啼出泪来,我希望它把眼泪滴在树上最高的那朵花上,因为我最悲哀、最忧伤的眼泪,也是我最美丽的感情。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虹易散琉璃碎。人世间,美好事物易遭损坏的命运,何其相似!当最后一朵花离开枝头,春天也走远了,美好的事物也离去了。
同样是怀乡,杜甫的诗说得何等明白,王安石的诗说得何其自然,而李商隐,他是不同的。他跟很多诗人都不同,他的想象太丰富,他的情感更幽深,他的诗,很多没法用理性理解。在他那些说不明白的诗中,同样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悲哀和痛苦。
这首《天涯》,我没有教给儿子,因为这是李商隐写得很悲哀的一首诗,诗里的感情他现在还不能理解,作为妈妈,我也不希望他这么早就理解。
但我教他“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这是钱镠对他的王妃说的,田间小路的花儿都开了,你可以慢慢地回来了。他说,我不想家,我只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