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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第五期“烟”散文篇。
刮了几天风,今天终于息了,我又开始擦窗户玻璃。邻居见了觉得好笑:“这窗户又不是眼镜,干嘛老是擦。”“还是擦擦吧,这尘一天落一层,时间久了就蒙得啥也看不清了。”
楼下那群流浪狗在我的越来越干净的玻璃里越来越清晰。毛显粗糙,皮毛上沾着灰尘。眼睛晶亮,表情愉悦。它们在铺满阳光的绿化带草坪上旁若无人地嬉戏、奔跑、拥抱、做爱。它们像风翻动阳光下的叶子一样快乐、像好看的花朵掉到手心上一样幸福。它们像风一样自由,享受着生命。
这是第N次见到它们。
小区里的环卫工说,“它们是一家子。打这个小区建成它们就来了,已经更迭了几代。它们饿了跳进小区垃圾桶里翻食物吃,困了钻进女贞子的灌木丛里憩息,有时拱在变压房的水泥台下蜷伏。它们不进居民楼,平时也听不到它们叫唤声。它们有时候来呆一个星期有时候一个月,不知道它们从哪里来会到哪里去。因为他们的存在,小区有些居民的剩饭剩菜不再扔进垃圾桶里变得腐败恶臭滋养苍蝇蚊子,而是单独用塑料袋装好放在垃圾桶旁边的女贞子灌木丛旁。
我高兴地喊着儿子:“快看,那儿有一群愉快的狗。”
“看把你高兴的,你不是不喜欢狗吗?”
我不喜欢吗?我怎么会不喜欢?从第一次见到狗就喜欢得拔不出眼睛。我停住手里的活,把巫娜的“远树含烟”调成无限循环,把熏炉里的沉香换成檀香重新点燃。我就是因为太喜欢了,所以曾用尽心机地把它留下来。
我望着那些从熏炉的各个雕孔处往外涌的烟,稀薄得不用阳光照,根本觉察不到烟已升起,“刚燃的烟总是缺点力道,需要烧一会儿,热力才能把烟顶到香炉最高的中孔中来。”我喃喃着把香炉挪了一下,儿子卧室窗户的阳光正好射过来,那稀薄的烟也开始沸腾起来,笼罩在熏炉上空,像那些年故乡树梢上缠着的轻雾。
那烟雾中,一只狗,黑头,黑背,白肚皮,白脚,眉尖处一撮忧郁的白,仍坐在老屋的廊檐下,黑亮的眼睛里仍噙着些水汽,仍是那么楚楚动人地歪着头望着我。
那时的我大概五、六岁。本该是终日无事到处窜、到处猎奇的年纪,我母亲却不允许我到处乱走,终日让我奶奶看住我。她说我天生体弱,又说村里到处是水塘危险。在那种没有太多的活动能带给我欢乐和开心的时候,我觉得我看的一只呆萌可爱的小狗足够满足我当时的精神需求。
那天我具体是要去捡树叶还是捡香椿树棍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隔着疏疏木篱看到一个毛绒绒的小圆球在大奶奶家场院里蹦来跳去。走近点才发现是只小狗。毛毛的三角耳像两片帘布扑扇着脑门儿,映着阳光的眼睛乌亮乌亮。它突然不动,匍匐前胸,伸直了前腿,蹬起后腿,蹶起屁股,盯着一片悠然落下又静止不动的叶子。风又推着那片叶子动了一下,它倏地身子往后一缩,弓起背,凌空跃起,扑过去按住了那片落叶,它得意地保持着半匍匐的姿态。“噗”一只构果溅落下来,砸在它的脚边,唬得它身子一抖,猛然跳开,立在远处望着那红艳艳的果一会儿,又颠颠地跑过去,围着果作半匍匐状挑衅地蹦跳了一圈,确定果已静止不动,才用两只前腿搂着构果兴奋地骨碌出一个四脚朝天,那憨批的样子顿时化掉了我整颗心。
我喜笑颜开地向狗走去,迫不及待地想要去触摸一下它那柔软。狗也看见了我,短拙的小腿连跑带颠地向我奔过来。在快靠近我时居然奶声奶气地“汪、汪”着要咬人,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在那之前我没接触过狗,只是听大人们讲过狗咬小孩子的故事。我有些心虚,掉头便走。那家伙居然跟上了我的脚步并衔住了我的裤角,我气急地喝叱起来:“走开!快松开!”狗的主人大奶奶听到了,跑过来把它抱起。“莫怕!莫怕!它只是想跟你玩,它才刚刚长出几颗乳牙,不会咬人,你看……”大奶奶掰开小狗的嘴让我瞧,嘴里确实才吐出稀落的几点白,像一粒粒米。大奶奶把狗放在我怀里,狗就开始舔我的手,像是歉意地示好,我试着抚摸着它绒密柔软的毛,揉揉它圆滚滚的头,它就低俯了头眯着眼晴,一副完全把自己交付与我的样子。
大奶奶说那狗才三个月大,家里还有五只小狗和它们的妈妈。大奶奶说当初养它的“妈妈”纯属需要它帮忙看孩子。大奶奶老伴走得早,女儿们都已嫁人,儿子儿媳妇带着才半年多的小孙女在武汉打工,家里只剩下她和一对才两岁的双胞胎长孙女。那几年,乡间经常听到些小孩子被人拐走的消息,更疯狂的居然还有趁大人午睡直接入户抱走婴幼儿的事件。大奶奶一个人要忙地里的活还要烧火做饭,她担心照看小孙女力不从心,而狗的嗅觉和听觉比人灵敏,只要有人靠近屋子,狗会早早提醒。
会守护孩子的狗一定温顺良善,我越发确定我是喜欢上了狗。我跟着大奶奶去看了看那只温顺善良的狗母亲还看到了它怀里挤作一团的五只柔软可爱的狗孩子。大奶奶说,“喜欢哪只就抱走吧。”
其实在院场中看到的时候我就喜欢上它了,怕大奶奶舍不得,才没敢要。
我欢天喜地地把狗抱了回去。没想到我母亲说她讨厌狗,她还说哪怕我养猫、养鹅,甚至养癞蛤蟆都行,就是不准养狗。母亲掂起狗就送了回去,根本不看也不顾惜我已经扁起了嘴。
我母亲平素做事向来都是丁是丁卯是卯的,对我的要求也是,我从未能反抗过,也不敢反抗。
我真的好喜欢那只狗,它的好看可爱远远胜过癞蛤蟆的几万倍。我见到它时的开心快乐已经让我无法抹去,我一定要把它弄回来,我只好去缠磨爷爷,狗终于又被爷爷抱了回来。
母亲看见我和爷爷给小狗砌窝,垫草、铺旧衣服时一副深恶痛绝的样子。我暗暗担心,她会不会再次把狗悄悄送回去?
我告诉自己,一定会让它乖乖的成为母亲眼里的喜欢,决不能被母亲再次送回去。
我不能让它在我母亲眼跟前惹讨厌。风和日丽的时候我就抱着狗坐在廊檐下听广播,引着它看土院里出现的各种昆虫。有时会翻出我父亲旧书里夹着的那些剪纸,用我母亲抽屉里的大剪刀和家里过年剩下的对联纸,在我奶奶一惊一乍喊声中剪出四不像的一堆碎,把它们洒在狗身上,狗一动,红的白的飘一院场,狗就雀跃着逮纸片玩,自然不去讨嫌我母亲。天气不好的时候我就引着它躲在我爷爷的杂物间陪它扔沙包玩。我爷爷常常会趁着雨闲在杂物间里编点篾器,我就拽拽我爷爷手里翻飞的彩色篾条或者用我爷爷的篾刀划坏了某些篾,狗也在我爷爷甩动的篾条间腾挪跳跃,我爷爷缠不了我们,只好给我们各编一个小器物,我拿着小花篮就去翻找家里小饰物把它们都装进竹篮里,狗搂着那个竹铃铛“叮叮当当”玩得不亦乐乎,也不会去我母亲跟前碍眼。
我不能让它在人吃饭时跑到饭桌前张着嘴望、在桌子下面乱钻。我记得我母亲曾说过亲戚家的狗,她说狗那样子既不文明也不卫生,而且也是对客人的不礼貌。我还必须让狗知道自己的食物必须在自己碗里吃。我母亲说这是做我家狗的基本家规。我还要做到吃饭时必须安安坐在餐桌上不去狗跟前吃,不能把饭菜掉到地上引诱狗,更不能把饭菜丢到地上乱喂狗。
一到吃饭的时候我就先从我的饭碗里拔出一半到狗碗里,希望狗能懂事地安安生生在外面吃。每次我倒好饭回饭桌时,狗甩动着小尾巴就要跟着我走,我便摸摸它的头哄着它:“乖,赶紧去吃哦,不乱跑哈,不然要被送走的……”狗有时像听懂了地坐下来乖乖吃饭,有时候就不那么懂事地突然跑到饭桌前。我一定要第一个去撵它,即使它幼小调皮不顺从,但我也要狠着心在母亲冷眼旁观下用扫帚把它扫出去。哪怕每次扫得它“嗷嗷”直叫。即使它耍赖地趴在地上用哀求的眼神望着我,我也不能心慈手软饶过它,硬是把它抱起来送回了窝里。功夫不负有心人,记不清这样的拉锯战煎熬了多久,狗终于知道了再热闹的饭桌也与它无关,每到饭时,它不是在廊檐下打瞌睡就是在窝边吃自己狗碗里的食。
我母亲还说,“不允许到处乱跑“惹事生非”,更不能像个没人管的野狗逢人就汪汪乱叫、乱咬,每天必须老老实实地守在院场里看家护院。”我每天要八百遍地喊这个随时会被各种新奇诱惑着跑出去的小东西。看到一个人、听到一点声音,它都要奔跑出去看个究竟。对于我的呼喊制止有时候也不理会,当我追赶不上时,只好一个小土块砸在它奔跑的前方,它吓得倏地弹跳开来,站住,回头望着我,我就蹲下来向它伸出手,它便摇着尾巴连蹦带跳地折回来,好像我上一秒弄出来的吓人响动只是个游戏,次数多了,它就明白了前面是不能越的界限。长大点后,它意识到前面的危险不过是一声响,它虽吓得弹跳一下仍是不肯回,我只好上升到武力管制,拿一根竹棍走到它身边,照着地上狠狠一甩,“啪”的一声溅起微尘,它飞似的逃回到家门口……看着它惊慌失措跑回窝里的样子,我是又好气又好,又不知道怎么才能让它懂得我的良苦用心,只好过去揉揉它的头,“乖,这里才是你的地盘哦,你不乱跑,我们才能天天在一起哦。”它却像个没心没肺的小傻子,眯着眼睛惬意地享受着我的怜惜并用头蹭着我的手心,完全忘记了我刚刚对它的凶狠。记得它曾有一段时间老要跟着别的狗一起疯跑,凭我怎么也拦不住,我只好用竹棍打它,每次打得它“昂、昂、昂”地乱叫……”打得我眼泪直掉。
我终于把它“驯养”成懂规矩,听话,不乱跑,也不随便乱叫、乱咬,每天老老实实守在场院里的一只狗。
村里人见了都夸我养的狗忠诚老实,懂规矩。
我那么费尽心思地想把它留下,怎么会是不喜欢它呢?
我望着那香炉里的烟渐渐聚成绵白、细柔的一缕,婷婷袅袅,升到屋子半空处又被窗外的气流逼迫着四下里逃窜。
“我应该是太喜欢狗!”
“那张姨几次要给咱一只狗,你为什么一直不答应呢?”
“因为太喜欢,所以怕养不好。”
“狗多好养,我也会。”
是啊,狗谁都会养,而我确实没把它养好。
我母亲仍是不喜欢它。
我母亲每次看到狗仍是阴沉的脸,狗也似乎明白点的总是躲着母亲走。有时候不小心碰到了我母亲,我母亲一声喝斥接下来又是飞起一脚,狗便耷拉着头默默跑开。
我母亲买回来几十只小鸡,“叽叽喳喳”散落在院场里。小鸡在院里飞腾、追逐,我母亲眼里便洋溢着快乐和欣喜。每天早晨,屋门一开,小鸡们“叽叽叽”地从狗眼前飞奔出去,我母亲便把稻米撒在院场里笑意盈盈地看小鸡欢畅地啄食。傍晚,我母亲一阵“鸽、鸽、鸽”的欢呼,小鸡就从院场外的树林里竹林里“叽叽叽”地飞奔回来,在狗落寞的眼神里欢快地啄食着我母亲撒下的稻米。寂静的院场热闹非凡,每天都是鸡的欢叫和我母亲的欢呼,狗没法再安静地卧在窝里打瞌睡。它先是好奇地站在远处观望,后来好奇地想要去靠近那些快乐的源泉。没等到狗走到小鸡跟前,几只小鸡仔凶狠地围过来照准狗的鼻子狠狠地啄了下去,狗哀嚎一声,倏地跑开。
后来,狗见了小鸡便远远躲开。后来,狗的鼻子上溃烂了一块疤。因为那块疤,它躺在场院里晒太阳打瞌睡老遭到苍蝇飞虫纠缠。因为那块疤,爷爷奶奶、弟弟们也对狗嫌弃地驱赶。狗的眼神越来越忧郁,眉尖的那撮白越来越紧。我看着心疼,问我母亲有没有药治狗鼻子上的伤,我母亲说,“让它烂着吧,正好也长长记性,小鸡不好惹,饭碗外的食物不能随便吃!”我气急地:“它不是抢吃,它只是想跟小鸡玩。”我母亲恨恨地:“狗跟鸡有什么好玩的,它就是想吃鸡,这是我当时没有看见,否则我会拿棍子打它!不打疼它,它下次就敢吃鸡!”“哼!你瞎说!它不吃鸡!它只是想跟鸡做朋友!”狗就在不远处望着我“呜咽”,我看见它眼里蓄满了委屈。
一日下午,门口来了一个磨刀人,说是要跟奶奶讨碗水喝。狗看见他“吠吠”了几声,被奶奶喝停,它就一直跟在那人脚边。奶奶进屋去舀水,那人便也要跟着奶奶进屋。奶奶说让那人在屋外等,那人说狗跟着呢他害怕,奶奶说我家狗从不咬人,那人就装聋作哑继续要往屋里走。狗“呼呼”两声,扑过去就咬住那人的裤腰,那人举起肩膀上的板凳便砸狗,狗的下体突然淌出血,但狗仍是死死咬住那人裤子不松口,我吓得大声喊叫:“狗流血了!”奶奶拿着扁担来打那人,那人死命挣脱,拖着破布条的裤子逃走了。
村里张姓婶子知道这件事跑来对母亲说:“你家这狗真神奇,脾气多温顺,从来不咬人。今天咬的那个人是个抢劫犯。”母亲疑惑:“抢劫犯?他不是磨刀的吗?”“他是我娘家村的,十年前在大街上抢人家东西判了几年刑,前年才出来,真是后怕,家里多亏有只狗。”
那件事以后,村里人都觉得我家狗仁义忠孝,纷纷来预约狗娃。
一到二、四、八月,狗就坐在院场中央,望着水塘对岸的青绿“嗷!嗷!嗷!”地嚎叫几声,还能看到它眼里有晶莹的东西。
三年过去了,狗一直没有怀孕的消息。
奶奶说,该不会是那个磨刀人打坏了它的身体……
狗越来越依恋我,我走到哪里它跟哪里。有一次跟弟弟玩捉迷藏游戏,我藏到哪里狗就站在哪里,把弟弟笑个半死,把我气个半死,后来我不再玩捉迷藏游戏。
狗越来越丧失了作为一只狗的活泼、可爱,它会静静地陪我坐在院场里看天上的云雀和地上的蚂蚁也不会去扑咬一只蝴蝶和蜻蜓,它会卧在树下打瞌睡晒太阳也不去跟其他的狗游逛、玩闹,它越来越了无生趣,它越来越像个安分守己的看门狗。除了在院场里悠悠荡荡,便是门前廊下、院场里的竹林卧听风雨。一只麻雀“喳”地飞下来,在院场里跳跃,它再也不似从前蹦跳着出来扑抓,只是抬起头张望一下,又埋头睡去,偶尔会走出窝来,用那双忧郁的眼睛望着高天上飞翔的麻崔。唯独对陌生人越来越警惕,老远听到脚步声,它就立到场院中央,严阵以待。
儿子看我盯着熏炉里的烟出神,他也坐下来看烟。他调皮地用手在烟上拂了一下,那缕烟就像那只狗突然向我歪过头来。我回过神来,看着儿子。
“喜欢是占有,爱才是付出呀!”我喃喃自语。
我离开故乡的那天,父母把我送到城里的车站。我从车窗伸出头来与他们作别,看见狗竟然站在车边。我无法想象它是怎样跟着车从乡下跑到镇上又从镇上追到城里,但我能想象到它的不舍和难离,在那段荒蛮的岁月里我需要它作陪,因为我起心动念的一个喜欢,我就用尽心机地把它留下来,我切断了它的自由折断它梦想的翅膀,它终于听命于我,眼里只有我,当它视我为它的唯一时,我却要去追逐我的梦想,要丢下它,甚至连一个像样的道别也没给它。我只是冲着川流不息的马路上的它挥挥手,告诉它城里车多,赶快回去。它不懂,怎么也不懂,一个劲地“呜呜”着在川流不息的车流中来回的走动。
后来父亲在电话中说,火车驶走时,它又跟着火车追,他们叫也叫不住,只好由它去。隔了两天它自己回了家。
再后来父亲又来电话说,狗被人偷偷掳走了。我忍不住,怪父母的不尽心,父亲说已经在附近的村庄寻找了好几天,仍是找不到。
它怎么可能被人掳走呢?我在家时它从不出院场的,它一定是去找我了,以为我只是藏起来了,藏在某个地方而已。
一年后的一天,我母亲来电话说,狗回来了。那天早晨她一开门狗突然就站在家门口,瘦得塌了样。我当时哭了。它既然能活‘到现在应该是已经有了新的主人,可它仍是千辛万苦地还要找回来,它还是不甘心呀,即使我一去不复返,但它仍在我与它生活过的地方等。母亲又说,脖子上有印记,应该是被人拴住过,自己挣脱了逃回来的。我更是伤心。我没有给过它优渥的生活,也没有给过它精心的照顾,甚至没有真正了解过它,更没有像它爱我一样爱过它,而它却一直以一颗赤诚之心一颗纯良之心来爱我,我是何等的惭愧呀!
又过了一年,母亲来电话说,它从逃回去后身体就不大好了,精神也很差,常常静卧在家门口一天也懒得动弹,已经老死在家门前,很平静。
记得肖申克的救赎中有一段话:“监狱里的高墙实在是很有趣。刚入狱的时候,你痛恨周围的高墙;慢慢地,你习惯了生活在其中;最终你会发现自己不得不依靠它而生存。这就是驯化。
许多年后我带着儿子回父母城里的家,居然在堂屋看到一只狗,甚至在我们吃饭的时候也不走就站在桌子下母亲的脚边,母亲还时不时扔给它一块肉。我惊奇地问母亲:“你养狗了?”母亲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是隔壁人家的,我经常给它点吃的,它就总跑来屋里。”儿子捉起狗来便背在肩膀上,狗也不叫也不咬只是舔儿子的手,母亲看着一直在笑。
我哽咽着问母亲:“为什么那么多年你都不喜欢它?”
母亲说:“那年我九岁。正逢“青黄不接”时,家里断了炊,你姥姥让我去隔壁村支书家借一升米。(升:一个盛米的木头容器,也是一个盛粮食的量具)村支书家养着一只狗,我走到村支书院前喊了几声“叔!婶!在家吗?”没有人回答,堂屋门开着,我想人可能在屋内,我瞄了瞄院子里,狗不在,我就直接往里走,快到堂屋门槛时狗不知道从哪儿冲过来就要咬我的脚。那时天气热我光着脚,怕它咬烂我的脚,情急之下就踢了狗一下,那狗“啊呜”一声,一下子扯住我的裤子……”母亲转头望着门外,深吸了一口气:“那年月,人穷得肚子都填不饱,哪儿有裤头这一说。我穿着一条单裤,是你姥姥把她磨烂了后片的裤子剪了半截改成的,裤子肥大,你姥姥在裤腰上安了根旧松紧带,旧松紧也不紧,狗一拉扯,裤子就掉了下来……我惊叫了一声,丢掉了木升蹲了下去,双手捂着脸哭。我听到村支书从堂屋后门进来,吆喝着打狗。他过来拉起我并帮我提裤子,他的手触碰了一下我的那里,我吓得也不敢哭了,两只手拽住裤子,死死地盯着村支书,他脸上是一种很奇怪的样子。村支书给我舀了满满一升米,我端着米像见了鬼似的跑回了家,村支书在后面喊不用还。”
“后来,夜梦里总被村支书奇怪的表情吓醒。”
母亲说虽然过去了这么多年,但这件事一想起来就像一根刺扎着喉咙,尤其看到狗就更是清晰。母亲还说:“也许是现在老了,有些东西已经不似年轻时那么执拗了,不是都劝人说放过自己吗?我也放过我吧。自打你养了那只狗后,我慢慢对狗也有了新的认识,慢慢学着忘记旧的记忆接受新的记忆。”
我拿起已经不再有白烟升腾的香炉,准备把里面的香灰倒掉,掀开盖子,发现香没有燃尽,还有一半的香粉,是受潮了么?还是我开的窗户太大,风吹灭了?我又重新点燃。那腾起的白烟像一层岁月里的烟尘浮起又落下,落在我的身上,落在我的手掌心上。
是啊,放过自己吧。这么多年我不敢再与狗有任何关联。我一直觉得它的死与我当初的驯养与后来的不辞而别有直接关系,想起它总让我有一种负罪感。记忆太多伤感的东西会让心越来越艰辛,所以我不再养狗,也不愿再记起与它有关的一切,甚至刻意剔除与它相关的任何痕迹。
如果时光可以倒转。我多么希望我没有把它独自留在故乡、没有把它驯养得那么忠义善良、没有把它抱回来、也没有在大奶奶家院场前遇到它……
……如果没有如果……一切如烟般凝聚又飘散……香已燃尽,炉已渐凉,只有檀香的余味久久没有散去。
儿子说:“我早就注意过那群狗,它们来去自由,像一群游侠。真羡慕它们,可以随意流浪,随意把自己摊在阳光下做梦,随意望着远方出神。”
“你看中了哪一只?我去抓来给你养在家里吧。”
儿子抿嘴笑而不答……
我望着它们妻妾成群、子孙满堂的繁荣昌盛,视线模糊。如果我的那只狗也如此野生疯长,是不是也如此肆意潇洒?如此儿孙满堂?我久久地望着它们,隐约那团跃动里有一只黑背,白肚皮,脚穿白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