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有情,寄之以词。词作诉情,托之以景。
如稼轩作这首《摸鱼儿》——
时年四十的他,仕途上转徙频繁,始终泥于司管钱粮之职,此次由湖北转运副使改调湖南转运副使,距其有志奔赴的抗金前线更为遥远。
然而他不说壮志难伸何等愤懑悲愁,他只伤春色,只叹美人。
他也不道春色易老伤哀如何——风雨休停,落红满地,画檐旧败,蛛网粘住星点飞絮……他的伤哀是一幅阑珊的春意。
他也不言美人招妒惜叹几许——《长门赋》尽,佳期延误,独倚危楼,斜阳一道掩于烟柳深处……他的惜叹是一纸难捱的黄昏。
这就是词人的精明,寄情于文,这也是文字的妙处,寓情于景。
屈原著《离骚》,同样以香草美人比兴,一抒胸意。
而此词更妙,落红暮春,斜阳烟柳,皆是极柔美的景致,却不近于儿女情长风月无边的婉约。
所有愁情慨叹,始于将逝的春景,吊古伤今,一路堆叠积蓄,最后没来由的一句,休倚危楼,貌似戛然收势,实则令气韵不尽,反使情势溃堤,一泻千里。
今人夏承焘老先生评之曰:“肝肠似火,色貌如花。”言辛词,此八字足矣。
稼轩的雄才大略使其词行文浩荡,但是画境隽美非常。这首《摸鱼儿》更是将豪放与婉约两种风格兼收并蓄,达至真至美之境。
我在心中反复默念着休倚危楼,果真稼轩落笔堪称神妙,笔收而情未尽,使我既担忧断肠伤怀,又忍不住有朝一日暮春黄昏之时,得以倚于危楼雕栏处,去看那斜阳烟柳,如何断肠。
附辛词原文:
摸鱼儿
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为赋。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