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宫若梅遇见如月那一年十二岁。是在一个隆冬。
东北的冬天太冷,彻骨的风无孔不入地寻找着人们敝体衣物的缝隙,然后呼啸着将寒意连绵不断地送进去。
行人们步履匆匆,佝偻着背,拢紧了领口袖口,跟寒意负隅顽抗。
宫若梅走在寒风里,素白的小脸半埋在深色的袄里,彼时她的眉眼轮廓尚且透着几分稚嫩,青竹般直挺的脊背却已经隐隐显露出骨子里的倔强。她的身后跟着老姜。老姜这时候还算不上“老”,只能说是中年人,肩上蹲着的猴眯着眼睛,倒沉稳得更像是位老者。
那日就这么上街是要做什么,宫若梅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走过一家小酒馆的时候,被从里面直直冲出来的什么东西撞了个正着。寻常姑娘家要被这么一撞,早该倒下去了,也得亏了是宫若梅——转瞬间看清了那“东西”是个小孩子的模样,原本为了躲开往后撤的脚打了个旋,稳当当地立在原地,把小孩儿接在了怀里。行动间带起的风扬了她外袍的衣角,冷意钻进来,宫若梅皱了皱眉,抬头看向酒馆的大门。
酒馆的老板是认得宫若梅的——话又说回来,东北这地界儿,鲜少有人不认识宫若梅——骂骂咧咧地走出来,跟宫若梅对上了视线,赶紧换了副好脸色:“哟,这不是宫姑娘吗。”那会儿她在江湖上还没自己的名号,自然没人喊她“宫二”。打完这个招呼,老板的视线再往下落在宫若梅怀里的小孩儿身上。方才好险收起的凶神恶煞,这下又露了出来:“小兔崽子!跟你说了多少次这儿不能收你,赶紧给老子走!”
小孩儿刚才可能是吓着了,这会儿回过神来,往后连退了几步,离开了宫若梅的怀抱。宫若梅这才看全了小孩儿的模样:瘦。实在是瘦。看上去四五岁的小孩儿瘦到这个地步的真的少。破旧到往外飘棉絮的棉袄,都像是勉强挂在身上。一张脸没一个巴掌大,人虽瘦,脸倒还是干净好看,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听见老板的话,用力地一个转身:“我能干活儿!”
“你除了白吃白喝还能干什么?”老板摆手,“赶紧走!”
“我能擦桌子!”小孩儿瞪着眼睛,“还能洗碗!”
“老板。”酒馆老板还打算说什么,宫若梅先开了口,“这是你家的孩子?”
“哎,宫姑娘。哪能是呢。”老板摇头叹气,露出无奈的样子,“压根儿不知道打哪儿来的小孩儿。昨天一开门就见窝在店门口,硬是说要在店里做伙计。您说说,就她那小姑娘家家的小细胳膊小细腿儿的,能干嘛啊?这年头,谁有那工夫,白养一小孩儿啊……”
姑娘?
宫若梅一挑眉尖,低头又仔细看了小孩儿一眼。这个年纪的孩子还没长出清晰的男女分别来,定睛瞧,才瞧见小孩儿脑袋后面摇摇晃晃的马尾辫子。
“不是白养!我能干活儿!”小孩儿尖声说着。讲完了话,紧紧地抿住嘴唇。
宫若梅从外袍里伸出手,捏住了小孩儿的手,在对方回望过来的时候露出了个笑:“你叫什么?”
“……如月。”小孩儿迟疑了一会儿,回答道。
“如月。”宫若梅念了一遍,又问道,“姓什么?”
“没有姓。”
宫若梅愣了愣:“那你爹娘呢?”
如月撇过脸,嘴唇动了动,很小声地喃喃一句:“死了。”
“其他的亲戚呢?”
“没有亲戚,就我一个人。”小孩儿的声音清清脆脆的,仿佛说的并不是多么残酷的事情。
宫若梅呼出的鼻息在冷的空气里氤氲成白雾:“一个人,你怎么活?”
握在手里属于孩童的手颤了一下。然后如月又把头扭回来,小孩儿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的倔强执拗,明亮得快要化了实体:“一个人,也得活。”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露在外面的耳尖像受了刀削一般猛地疼痛了一下。
宫若梅捏着如月的手,慢慢地把她拉到自己身边。
然后她站直了身体,笑着说道:“好。打今儿起,你就姓宫。”
2.
宫家虽不好说是多么家大业大,但也绝对是一方名门。不往大了说,最起码多一张嘴吃饭,是不会被吃垮的。何况宫家老爷子就宫若梅这么一个女儿,说是说从小在操练里长起来,但也是明珠似地捧在掌心里的,宫姑娘想收留个人这事儿,说小不小,说大,也实在算不得大。
自家明珠上街半天,回来手上牵了个小猴子样子的小孩。宫老爷子说不惊讶,那肯定是假的。背过身好生向老姜问清了事情始末,再三确认了不是什么别有用心的圈套,才转回头来拿出慈祥的表情跟小孩儿说话:“你是叫作如月?”
如月盯着老爷子看了一会儿,仰起头再看仍然牵着自己手的宫若梅一眼,得了姑娘微一颔首,才回答道:“是,宫如月。”
“宫……”直愣愣的一句话把老爷子噎得够呛,费了点力气朗声笑出来,“好好,来孩子,过来让我看看。”
小孩儿又下意识地要抬头看宫若梅,被姑娘按住脑袋揉了揉。“去吧。”
宫老爷子捏捏小孩儿的肩膀、手腕,挑眉“嘶”了一声,问道:“你父母是做什么的?”
“打猎。”
“打到猎物去市集上卖吗?”
小孩儿摇头:“不是。先收了钱,再去打猎。”
“那他们打到过什么?”
“我没有见过。”
宫老爷子敛眸,心里几分了然——这孩子的父母看来是做那见不得光的营生的人。即使时代早已到了依法办事的时候,江湖却从来没有消失过。而有江湖的地方向来少不了恩怨,有了恩怨,自然有打杀。也就少不了这种拿人钱财,替人清算恩怨的人存在。这样也就不难解释为什么父母双双死去,留下这么丁点大的小孩,竟连个能投靠的亲戚都没有。
若说宫若梅是听着骨头被捏碎的声音长大的,那么眼前这孩子多半就是闻着人血的味道长到这个岁数的。
如月看老爷子半天没言语,有点疑惑地眨了眨眼。
这双眼睛不像是无知孩童的眼睛,而更像是一只小兽。澄澈见底的深棕里,融着最原始的野性。仿佛她身上天生长着刺,不过现在服帖地收起。
宫老爷子再次拍了拍小孩的肩膀,扭头跟一旁的婆子吩咐道:“给她收拾个房间出来吧。”
3.
“主人!”
宫若梅提着刚蘸了墨水的笔,正要往纸上落笔,就被一声清脆的呼唤打断。抬眼望过去,就见窗外头如月探出个脑袋,小脸绷得很是认真。
这会儿已经到了要入春的时候,天气渐渐地有了回暖的意思。如月在宫家养了几个月,早脱了原本猴崽子似的瘦骨嶙峋的样子,脸上显出点小孩子该有的圆润感来。
宫若梅搁下笔,不动声色地把滴了点墨滴的宣纸揉成团扔掉,嘴边几乎溢出声叹息来:“怎么了,如月?”
如月在窗户外面站得笔直。她在街上遇见宫若梅那会儿看上去四五岁,其实已经有六岁。小孩子正是长身体的年纪,这几个月里明显地拔了些身高,但要想两只手都够着窗沿,还是得略微地掂一点脚,于是不可避免地有些晃晃悠悠的:“老爷找主人过去。”
宫若梅点了头,朝如月招招手。窗边的脑袋缩了回去,又伴着一阵轻巧的脚步声从门外进来。
如月小跑着来到宫若梅面前,站稳了脚,抬头看着她:“主人。”
宫若梅拢了拢如月敞着的外套,又伸手把她鬓角因为奔跑而散落的一缕头发别到耳后去:“跟你说了这么多次,别喊‘主人’。你就跟他们一样叫我‘二姑娘’就成。”
如月一听这话,就抿住了嘴唇。垂下视线,摇了摇脑袋。
——“跟他们一样”这句话,不知怎么的就有点刺耳。
于是她又摇了摇头:“是主人带如月回来的,你就是如月的主人。”说完像是担心宫若梅不高兴,小心翼翼地侧着脑袋打量她的表情。
宫若梅冷着脸看着如月。直到外头好像什么人踏碎了枝条发出脆响,她终究还是弯起嘴角,笑着拍了拍如月的头顶:“算了,你就这么叫吧。”
如月闻声便露出个大大的笑容。前几天刚掉了颗门牙,缺牙的豁口存在感极强。
“噗。”宫若梅被如月的傻笑逗得也笑出声来,一边笑一边走出门去,“走吧,别让我爹等急了。”
如月赶紧抄起搭在椅背上的外袍追上去:“外面有风,主人穿上外衣!”
“我爹有说是什么事儿吗?”宫若梅缓了脚步等如月为她披上衣服。
“嗯……”如月皱着脸想了会儿,“说是、唱戏?”
“真的?”宫若梅脸上的笑都更明媚起来。
仿佛这年春日的第一缕春光,是自她这里绽放的一般。
4.
她的视线里出现了一片叶子。一片在半空中浮动的叶子。它本该径直地落下来,却被不时掠过的风带着又往上飘了几寸,再落下来。
于是就在这半空中上上下下,像是在河水中被水波推着,浮动。
她定睛了仔细瞧——那叶子的中心还是深绿色,边缘却已经黄了。可即使已经黄了,也并没有显出枯朽的样子,仿佛它并不是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而不过是到了时节,换身衣裳。
来了一阵更劲的风。那叶子乘着风一个旋身,便消失在了她的视线里。
秋天到了啊。
如月这么想着,下意识地紧了紧抱着不属于自己的外袍的双臂,缩了缩脖子。下一瞬又猛地站直了身子,任由初秋的寒意窜进领子里,也站得比身边的柱子来得笔挺。
长长了些的马尾在脑后跟着风晃荡,尚未开始抽条的女孩一身白衣立在檐下,抱着衣服的模样像是怀中揣了把绝世的剑。她自己就是剑鞘,藏了这利刃的锋芒,一日出鞘,就要在这风里嗡鸣作响。
依稀可以听见不远处传来算不得娴熟的唱词:“……良辰美景奈何天……”被风吹得模糊不清,青涩的声音抹上一层暧昧。
如月微蹙了眉。小孩子的眉毛淡,便只看到眉弓的形状。她仰着头望过去,隐约能看见宫若梅捏着兰花指,跟着师父移步间摆出窈窕的身段来。如月向后撤了一步,学着宫若梅的样子转腰提肩,不得章法地把自己绊了个踉跄。她连忙一蹬地面,脚尖一转,稳住了身子,低头确认了怀里的衣服没沾上什么灰,赶紧又规规矩矩地站好。
她不懂戏。理所当然的,这个年纪的孩子,如不是家中耳濡目染,哪来的渠道去懂戏。那咿咿呀呀的唱腔,在她耳朵里,连曲调的成不了。起起落落,飘飘忽忽的,只让人眼皮沉重,没多久就得上下打架。
但宫若梅喜欢,如月就陪着。
父母在世的时候,如月跟着爹娘。娘亲说什么,那都是对的。
现在她的眼睛里就只剩下宫若梅。这个在寒冬的风里向她伸出手,浅笑着说“你就姓宫”的人。主人做事,总有她的道理。
可即便不说出口,如月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并不是很喜欢主人唱戏的样子,至少,跟练武时的宫若梅比起来,她没有那么喜欢唱戏时的宫若梅。
练武时的宫若梅,在如月的眼里是自由的。即使拳法掌法一招一式早有定论,肢体在张弛之间也透着肆意的味道。空地、枝桠、穿过树杈的缝隙落在地上的阳光,一个人便是一个世界;不像唱戏的时候,她好像被拘在架势里,柔了嗓子,极力地去附和唱词里的情绪。她唱的是别人,而武的是自己。是如月喜欢的宫若梅。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这次是师父的声音。比宫若梅的声音来得娴熟而游刃有余——也更加催人昏昏欲睡。
如月眨眼睛的频率渐渐地慢下来,然后眼前的景致也渐渐地模糊下去。
……
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先看见的仍旧是树。但这树好像比方才要高上了一些,一眼看去的角度好像也不太对。
如月转了转眼睛,无意识地歪了脑袋,这才发觉脑袋下面软绵绵热乎乎的触感。她翻过身,视线从树上滑到自己的正上方,看见的是宫若梅的下颌和一小截雪白的颈子。豆蔻年华的少女,褪了孩童的肉感,也尚未长出成人干脆利落的线条来。下巴的轮廓以一种缠绵的方式连上颈线,再隐没进旗袍半高的领口中。如月睁着眼看,不自觉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
大概是感觉到了动静,宫若梅低下头,原本平静的眉眼,在看向枕在自己膝头的小孩儿时,勾描出一个浅淡的笑容。
“醒啦?”她摸摸如月的脸,问道。
如月这才意识到自己枕在主人的膝上,树看上去角度不对是因为自己躺着。这下顾不上回答了,一个鲤鱼打挺就站了起来,脸从眼角一直红到脖子根:“主、主人,我……”
宫若梅抚平了衣摆的褶皱,也站起来。伸手过去托着如月的下巴,用拇指蹭掉了她唇角的水痕:“走吧,家里还在等我们吃晚饭呢。”
“……哦、哦。”如月应了,习惯性地就要上前给宫若梅披上外衣,被主人挥手拦下:“不用,这天儿还不冷。”
如月于是重又紧紧地抱好衣服,又听宫若梅说道:“如月,你陪着我学戏,是不是挺闷的?”
如月拨浪鼓似的摇头,摇了好几下才想起来回话:“不会!”
“下回你……”宫若梅话才说了三个字,就被如月打断,小孩子生怕主人下次不再让自己跟着来:“真不会闷!一点儿都不会!我喜欢陪着主人!”两只眼睛瞪得溜圆,小狗似地盯着宫若梅。
宫若梅笑意更深,不去看小孩子的脸,接着把话说下去:“下回你再来,从我书房里带几本绘本来吧。有事情做也好解解闷儿。”
如月愣了愣,用力地点头:“好。”
一片叶子擦着她的鬓侧飞过,跟不久前看见的那片似乎一模一样。
这秋天,好像真的不冷呢。
如月这么想着。
5.
如月始终以为,即便有人拿刀架在她的脖子上,她也绝不可能有对宫若梅拳脚相向的一天。
但她终归不曾设想过,倘若这把刀是架在宫若梅的颈间,自己又该如何自处。
就如同今时此刻,她站在宫若梅的面前,双手扣在背后双刀的刀柄上。手心浸出一层薄汗,掌面却在一点点地失去体温。
宫若梅的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冷淡,她任由穿堂而过的风扬起自己的衣角,甚至是将她梳理得齐整的发丝吹乱。她站在凉的风里,不为所动的模样像是一尊雕塑。她看着如月紧扣着牙关的样子,突然笑了一下。那笑很是清浅,仿佛并不是她自己牵动了嘴角,而是被风吹起的一般。
她笑着,说道:“如月,你知道你拦不住我。”
如月没说话,只把牙关咬得更紧。用力到两颊的肌肉都肉眼可见地突起。
她是有自知之明的。宫若梅说的没错,凭如月的能力,绝没有可能拦下她。但她更加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宫若梅去赴一场以命搏命的约。
连宫老爷子都折在了马三手上。而即便宫若梅在八卦掌上多么造诣不凡,也到底只得了老爷子半身绝学。
如月想不到主人这一去面临的会是什么。她不敢想。
“如月,”宫若梅又说话了。她直直地看着如月——她生了极好看的平遮瞳,正眼瞧人的时候黑色的眼珠并不完全露出来,而被眼睑稍盖住一些,此刻收了眼里的情绪,便在清冷里平添一道威严,“让开。”
如月几乎是下意识地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挪动了脚步,又在抬起的一瞬堪堪停在了原地。她捏紧了手里的刀,迎着宫若梅的目光:“主人,让我去吧,我也姓宫,我去替您把宫家的东西拿回来。”
即便拿不回来,也可以拿您送我的这条性命,替您洗一洗这路上的污秽。
她把后半句话咽进肚子里。
“嗯?”宫若梅发出了一个上扬的鼻音。她说话一向利落,字字掷地有声,鲜少有这种模糊的音节。她听如月说完话,沉默了一阵,接着真切地笑出了声音:“你去?”她说道,笑意被敛回眼底,“你当真以为我许你姓宫,你就是宫家的人了?”
这话比周身的风还要凉百倍,冰锥一样地扎进如月的耳朵里。她觉得自己在宫若梅的话音里死了一回,灵魂都要碎在对方的唇齿之间。
然后她看见宫若梅的眼睛。她同宫若梅打小在一处长大,比起寻常人,她能够从那双眼睛里看出多百倍的内容,她对主人情绪波动的感知敏锐到令宫老爷子都啧啧称奇的地步。而她现在在那双眼睛里看见了一丝祈求。
“如月,你听话,这不是你能替我承担的东西。”
说出冰冷话语的人,眼睛正在传递完全不同的消息。
如月缓慢而坚定地抽出了背后的刀。她用力地眨了两下眼睛,让盈满了泪水的眼眶被风吹干。然后她足尖轻一点地,挥刀冲了上去。
被她刀尖直指的宫若梅却甚至没怎么移动。如月的功夫是她看着一点点学起来的,她太清楚其中命门。她不过后撤一步,偏头躲过迎面而来的刀刃,平出一掌,手腕一翻便扣上如月的腕子,指尖一用力,刀便“哐当”一声落在地上。她用另一只手轻描淡写地挥开另一把刀,手掌后收,蓄力一掌击在如月的胸口。松开对方手腕的掌心则向上一送,正打在如月的下颚上。
她心中想着速战速决,即使有意识地控制了力道,还是在三招两式之间撂倒了跟她差距甚大的女孩儿。
胸口伴随着气血上涌剧烈地疼痛起来,如月头昏目眩地倒在地上,在这一瞬间她的意识还是清醒的,于是她可以感觉到宫若梅轻轻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她也听见主人说:“等我回来。”
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她想起初到宫家时宫老爷子曾问说愿不愿意随他习武。
如月活了十几年,第一次痛恨自己的选择。
***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如月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床正对着门。她坐起身,正看见宫若梅跟老姜一起回来。
裹在黑色袄子里的人苍白的脸快要跟外面的雪地一个颜色。她像是发现屋里的如月已经醒了,眼睛转过来,想冲着她笑一下。嘴唇动了动,却呕出了一口鲜血。
那绽开在毛玻璃上的鲜血,像是冬日雪地里盛开的梅。但这世间到底不会有一束梅开得这样灼灼,如同铁了心要刺伤你的双眼。
如月几乎在一瞬间屏住了呼吸——或者说她在这个瞬间忘记了“呼吸”为何物。她被宫若梅打伤的肺腑之间还在汹涌地疼痛,可心却在此刻更加沸腾地痛起来。仿佛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倒流回了心脏,随着每一次的鼓动,要在心房间胀出裂痕。
实在是太疼了,以至于她以为自己张口就会发出呻吟。但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却是尖利到出乎她自己意料的惊呼:
“主人——”
她冲上去颤着双手将主人揽进自己的怀中。宫若梅倚在她的怀里艰难地喘了几口气,竟又呛出一口血来。如月仓皇失措地伸出手去,却只敢碰了碰怀中人唇角的血迹。
还不过少年人年纪的姑娘拼尽全力也没能止住身体的颤抖,她扭头喊着一旁的老姜,声嘶力竭地像是在绝境里要去抓住最后救命的稻草:“姜叔!去找大夫啊!你快去找大夫啊!”
宫若梅小幅度地转动脖子,冰凉的指尖一寸一寸地抚上如月的脸。
如月立刻将视线转回来。“主人……?”
宫若梅的唇动了动。因为受伤和寒冷,她的脸白得近乎透明,连唇都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她又清浅地吸了几口气,才极缓地舒展了蹙着的眉,抚在如月脸上的手像往常一样轻柔地滑了滑。
“如月,别哭。”她说。
如月这才发现令自己眼前一片模糊的,是不知何时夺眶而出的泪水。
6.
宫若梅卧床休养了些时日,身子渐渐地好上了一些。能自如地下地走动,说话的声音也总算有了底气,不再像是飘在空气里的一缕烟气。
但她当初重伤后提着一口气,硬是强撑着顶着天寒地坼走回来,到底是把身体的根本伤了。此时即便面上看着好了许多,若要再提气出掌,经脉之间爆炸开来的痛楚就得逼着她弯下腰去。
宫家六十四手,原本缠着她的骨,融在她的血里。
她发愿奉道,便注定它们一点一点地消弭在她的记忆和躯体里。
于是她挂了牌,拿出自己另外一手功夫。
宫老爷子一向希望她“嫁个好人家,好好儿做个大夫,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她称不上孝顺,三样儿只做到了一样儿。
她少年时承了宫家的名声,被往来人叫一声“宫姑娘”;大了些拳脚功夫有了模样,便成了江湖人话语间的“宫二”,见了面半是敬意半是奉承地被喊上一句“宫先生”;而今无论是曾经认识她,还是抱恙上门的陌生人,都不过喊她一声“宫大夫”。
她日子过得平淡,却在原本素净得寡淡的旗袍边缘绣上花。
旁人只道宫先生淡了性子,当真是随遇而安。
只有同她宿在同一间屋子里的如月偶尔听见她独处时以指节叩桌的轻唱:
“……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南飞雁,失群离散……”
她幼时学戏,到今日仍留了点功底,唱词分明,腔调里也有韵味,气息却不再平稳。音调浮在面上,收声的时候拧着眉心低低地吸气。
《四郎探母》这一出,原本浸满了苦恨与遗憾。指击木桌的节拍算不上清脆,宫若梅的嗓音清而凉。她的眼睛遥遥地定在半空中,微仰着头,像是在叹息悬在屋檐上笼中的囚鸟。
一双灰棕色的瞳仁水润,眼底却是干涸的。
如月站在她身后的角落里。她习惯了将自己藏在主人身边的边角,宫若梅又早就习惯了她的气息。于是一时竟也没有察觉。
宫若梅行医后,未免惊吓上门的病人,如月卸下了身后背着的双刀,只在腰侧插了一把短刃以便不时之需。她听着宫若梅低声的轻唱,无意识地用拇指摩擦着刀柄。同儿时跟着主人去学戏无趣到睡着的时候比起来,她到底长大了不少,此时只觉得那一句一句的唱词芒刺似地往她眼睛里扎,微妙的疼痛几乎要让她流泪。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宫若梅看,要把人一寸一寸地刻进自己的眼睛里。
等挂在门帘上的铃一响,宫若梅就收了视线站起身,微微地提了嘴角,转过身来看见如月也不惊讶,只是走过来摸摸她的鬓角:“有人来了,走吧。”
7.
叶问找上门来的那天,尚未到门前,如月就已经远远地瞧见了他的身影——这么多年过去,这个说着蹩脚官话的南方人倒像是半分没变,仍旧身姿挺拔,走路的模样仿佛闲庭信步。
对于叶问,如月半点谈不上喜欢。纵使她已经二十多岁,早就过了小姑娘的年纪,她仍旧使用着一种野兽般直线式的思考方式。在她的记忆里,一切变数的开端似乎就是这个男人的出现,无论是宫家的变故还是主人偶尔流露的怅然,都被她归咎给眼前的男人。
他在掀起一场波澜后消失不见,现在又毫无预警地再次出现。如月几乎听见自己脑子里几万个警铃同时嗡鸣作响。她握着腰间的短刀,横在阶梯最高一级上,正正地挡住门口:“叶先生。”
叶问抬眉看她,像是一眼没能准确地认出她来:“姑娘……”
“如月。”宫若梅的声音从门帘里飘出来落在如月耳边,“请叶先生进来。”
“哦。”叶问微微颔首,大概此刻才把如月同脑海中的印象对上号来,“是叫做如月。”他勾起嘴角,像是个宽厚的长辈,“已经长这么大了。”
如月并不应声,只是咬着嘴唇错开脚步将入口让出来,跟在叶问身后走进屋内。
宫若梅给叶问沏了杯茶水,以手示意他入座,然后扭头看了如月一眼,意思是让她暂时退避。
如月看懂了主人的眼神,却不为所动地杵在原地。
宫若梅于是伸出手,用指尖捏住如月的掌心,轻轻地按了按,道:“如月。”
自她受伤后如月便比从前强势了许多。原先她对宫若梅一向秉持着温和而依顺的态度。她从来没有把性格里倔强执拗的一面摆到主人的面前来。但那次的鲜血像是同样在她的心底烙下了伤,她在宫若梅不曾察觉的角落里迅速地成长起来,在某些时候便试图以自己初丰的羽翼护住主人。她开始流露出强硬的一面,油盐不进地逼着宫若梅规律饮食、准时入眠。
而仿佛专门为了应对她的强硬一样,宫若梅开始偶尔在她面前示弱——也不能真的就算是“示弱”,而是说她学会用自己柔软的方式来同如月抗衡。敛下眼睑,把微凉的指尖贴上如月的手掌,淡了嗓音里的冷,清而软地喊她的名字,把一个要求说成一个请求。
如月感受到掌心里属于宫若梅的温度,终于还是转身离开了房间。
老姜站在门口,看到她走出来,便叹了口气。
如月只是板着脸站到一边去。
她无意识地抬起手,揉捻着自己鬓角垂下来的一缕发——那一缕发丝里隐约可以看出两种发色。一种是属于如月自己的深黑,另一种则透着一点点枯黄的颜色。
那是宫若梅奉道时自断的发丝。她断发前剪下一缕,烧成灰后装进盒子里交给老姜。
彼时如月只知与马三血海深仇,却并不知所谓“不婚嫁,不留后,不传艺”的誓言重得能够压弯脊骨。
宫若梅垂眸,与如月对上双眼。微微沉思后又剪下一缕来,递到如月的面前。
她自己大约都不懂此举的含义。
而如月视若珍宝地收下那缕发丝,小心地结进自己的发中。
8.
直到那抹灰败的衰朽,像是一层翳一样从宫若梅的眼底攀附而上之前,如月都尚未意识到所谓“烟土”是怎样一种狰狞可怖的怪物。
在她模糊的、由于有些遥远而只余下破碎片段的幼时记忆里,她的爹娘偶尔也会在一趟活儿结束后放任自己埋首进烟土里去——这种时候他们通常身上带了伤,横亘在皮肤上的伤口在层层纱布的包裹下只透出隐约的淡粉色。而当白色的烟雾在室内升腾而起,他们因为伤痛而紧锁的眉头便随着吐纳烟气的动作逐渐平复。
于是如月理所当然地认为这叫做“烟土”的东西不过是寻常的止痛药物罢了。
而她很快就尝到了甘于无知的“理所应当”带来的苦果。
烟土的消耗量在与日俱增。
放在从前,宫若梅甚至连跌打损伤的药物都不会放任自己多用。但她伸向烟土的手却越来越频繁。
她悄无声息地瘦削下去,眼眶深陷,颧骨高耸。有时亢奋过头,眼睛亮得叫人害怕;有时又反常得颓唐,懒散地软在躺椅里,伸出苍白的手指,脆弱的甲面下面只剩一点难以察觉的血色,道:“如月,替我将烟杆取来。”
如月将烟杆递到她手上的时候便触碰到她冰冷的手心。不像初见时柔软的干燥,那掌心里浮着一层虚汗,那么凉,一瞬间让她回忆起宫若梅重伤归来那日覆在她面颊上冷得像冰的手。
如月用力地捏住了手里的烟杆。
宫若梅抬手按了按自己的额角,微阖着双目,还没察觉到异样,只是加重了抽取的力道:“嗯?”
如月咬住了嘴唇,不答话,也不松手。
?宫若梅这才睁开眼,疑惑地望过来,看着这个几乎算是由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她早就长到了不能被称作“孩子”的年纪,长出成熟的轮廓,连眼尾都拉长,不再是儿时圆润的模样。只她眼睛的颜色不曾变化,仍然是初见时的样子,那么得深,那么得生机勃勃——现下这双眼睛里沉甸甸地坠着疼痛,眼睛的主人仍是不说话,只是用力地握着烟杆。
“怎么了,如月?”宫若梅于是问她。明知故问地。
如月张了张嘴,复又咬牙,半晌才道:“主人,这烟土不是好东西,是么?”
宫若梅叹了口气。她此生至今只对如月说过一次谎。她不愿再给自己机会。她的睫毛轻轻地颤着,如同披着夜色的蝶。她用手指摩挲着烟杆,答道:“是。”
如月捏着烟杆的手指关节泛出白色,像是恨不得将这东西捏碎。她死死地盯着宫若梅的脸,扣紧牙关的力气大到脸颊的肌肉都在颤抖,说出来的话却很稳当,一字一句地落到空气里:“主人,既不是什么好东西,能不能不抽它了?”
宫若梅伸出手去抚上如月的面颊,如月下意识地侧脸在她掌心里蹭了蹭。宫若梅摸到她鬓角那一缕干枯的结发。
如月很少用恳求的语气说话。她会说“我得活”,说“主人披上外衣”,说“主人该休息了”,但她很少这样小心翼翼地做出请求。
她原本便像一头闯进人世间的幼兽。横冲直撞,无所顾虑。只因遇上了宫若梅,才有了人该有的全部的患得患失。
宫若梅看着这头为了自己心甘情愿变作人的兽,叹道:“好。”
9.
那段日子像是被日头拉长的影子,如此昏暗,如此不见边际。
如月眼睁睁地看着宫若梅一日一日地歇斯底里。
她把自己和主人困在同一个房间里,眼睁睁地看着这一整个屋子里的东西一件一件地被扫落,一样一样地被打碎。
瓷器的碎片飞扬起来,如月飞身上前把宫若梅挡在身后,尖利的边角划伤她的手背。而宫若梅在她的怀里挣扎,不知轻重的力道猛击在她的腰腹。
但这种时候如月其实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怕的。她害怕的是另外一些时候。
她害怕的是宫若梅求她。
“如月……”她会矮身蹲下,失了焦的双眼只剩昏沉。她含糊地呼唤如月的名字,浑身打着颤,握着如月手腕的手指却像是烙铁。她会自下而上地看着她,说,“求求你,你就当救救我……”
如月只能蹲下来抱住她。死死地把她扣在怀里,放任她因为消瘦而支棱而出的肋骨狠狠地戳在自己的胸膛上,一声一声地喊着她“主人”。
她只能眼睁睁着看着宫若梅身上还没被伤病完全蚕食的骄傲在药物面前完全地破碎。
她只能抱着她哭泣。她之前人生中积攒下来的全部泪水,尽数在此刻流淌。
有时宫若梅也会安静下来,精疲力尽了一般地软下来。
如月让她歇在自己的膝上,就像是儿时角色的倒置。
“如月,我看见雪地了。”宫若梅喃喃地道。
但分明是夏日,艳艳的阳光打在屋外的一块空地上,明晃晃得耀眼。
“记得么?我们小时候一块儿练功的那片雪地。”
她的脸是灰白的,嘴唇却如同染了血一般殷红。她同如月说着话,琉璃般的眼珠却遥遥地定在远处的一点上。她的脸上显出一抹怀念的、欢欣的神采。
如月顺着她的视线望向那片刺目的空地,喉头动了动,最终低下头,擦了擦主人额头的冷汗,道:
“如月记得。它很美。”
宫若梅慢慢地眨眼:“嗯,很美。”
***
戒断最后算是成了。宫若梅走出那房间时几乎瘦得脱相。
那日的阳光同样很好,将地面打得像是盖了一层薄雪。
她站在门外,阳光暖暖地笼在她身上。她笑起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扭头向着如月正要说话,却咳了起来。
宫若梅的身体亏空得太过,这回开始的咳嗽始终没好透彻。断断续续地咳过一个冬夏,终究是没能熬过第二个冬天。
如月跪在她病床边哭得说不出话来,滚烫的泪水打在她与宫若梅交握着的手上。
“是、是我的错……”如月颤着声道,“若不是我、若不是我执意,若不是我求着主人……”
“如月。”宫若梅道,她看起来那么虚弱,说话时却仍旧平静,“你有什么错?”
如月哽咽着,声音哑得快叫人听不清楚:“……我不该逼主人停了烟土。”
宫若梅摇了摇头:“傻孩子。该是我谢谢你。”
如月愣一愣。
“这般,我才算是干干净净地走了。到了地下,也有脸喊老爷子一声爹。”她垂下眼,说话的声音渐渐地轻下去,话尾的“爹”字,像是含着一口气。
如月哭得更厉害,小心地抓着宫若梅的手,叠声地喊着主人。
宫若梅便又抬头看向她,眼角含着笑,道:“如月,你要活下去。”
“一个人,也得活。”
***
如月剪下了那一缕结发,将它同宫若梅一并下葬。
她身上背负着主人给她下的咒——“活下去”——她便无论如何也死不了。
那便让“宫如月”随着宫若梅一同死去。
如此,如月才能接着活下去。
这世间便只剩下如月。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