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何子初
因为着凉和过度的惊吓,我一直发烧,头脑昏沉,做着断断续续的梦。
梦里西夏穿着红色的裙子站在西夏街的青石板路上,望着我,一直没有说话。
妈妈,是你吗?妈妈。
我叫她,她并不回答,只是笑,眼泪跌落。
天微亮的时候我醒来,发现廖风行趴在我的枕边睡着。他碎碎的头发全部散落下来遮额头,呼吸均匀而绵长,晨光静静地落在他的背上,并一点一点亮起来。
这个少年像是清晨澄澈的时光。
“廖风行!廖风行!廖风行!”有人激烈地敲门,廖风行迷迷糊糊地坐起来,我假装睡着,微闭着眼睛看着他睡意朦胧地望着我发怔,像一头深情而温柔的小兽,直到敲门声再次响起来,才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去开门。
“阿澈呢?”柏尘焦急的声音传来。
“在屋里,”廖风行说:“要进来吗?”
稍微停顿了一会儿,柏尘说:“不用了,她没事就好。”
“你也知道了。”听不出是陈述句还是问句。
“廖风行!”柏尘声音里有些不满和恼怒,“请你照顾好她。”
柏尘下了几阶楼梯,又转过身对廖风行说:“廖风行,你不要总是这么自以为是。”
清晨稀薄的空气里,柏尘下楼的声音一路泯灭,过了很久,才听到廖风行关门的声音,一记沉重的闷响。
我闭上眼睛,听见西夏街背后的那一片高草从里,呼啸而过的风。
廖妈妈在天亮时才回来,我躺在床上,隐隐约约听见他们在客厅说了很多话。她的声音永远那么细软动听,暖暖的,柔柔的,隔着墙隔着门,一波一波地传进我的耳朵。
“那她怎么办?”廖风行撒娇的语气。
“放心吧,妈妈会照顾好她的。”
“拉钩。”
“好好好,拉钩。”
门被打开,然后又关上,我静静地听着零零落落下楼的声音。
我光着脚站在玻璃窗前,头发凌乱地散开着,异常平静地看着廖风行乖巧地跟在他妈妈身后,走向黑色的小轿车。
车门打开,车窗玻璃的光突然反射过来,我下意识地抬起手挡在眼前,毫无征兆地,廖风行朝我转过身来,他看见了我,表情有些悲伤,随后他被伸手拉进车里。
我看见他苍凉的表情倒映在车窗上,荒芜瞬间蔓延。
那是我最后一次,站在童年的窗口,确认他苍白而忧伤的脸。自此,我的人生踏上了一列永不停休的火车,它从凌晨驶过,开向永远无法到达的明天。
当我站在离城第三医院四楼二十八号病房的时候,黄昏已经降临,最后一抹霞光消失在医院空旷的窗棂。我看见南锦源躺在病床上,嘴唇干裂,脸色苍白,我几乎认为他快要死了。
南锦源听见声音,轻轻地歪过头来,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只是望着我,眼泪大滴大滴的落进白色的被单。
他虚弱地伸出手,我迟疑了很久,才走过去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心里。
“对不起,女儿。”我因他这一句沙哑的道歉而抽泣了起来。
他将我的头拉近他的肩膀,我就那样,把眼泪藏在他的肩头,用尽力气不哭出声音。我们只是哭,没有别的话可以说。不知道断断续续哭了多久,我伏在他的肩头睡了过去。
再一次醒过来是深夜,窗外灯火通明,汽笛声隐隐约约地响着。南锦源忽然从外面进来,穿着棕色的风衣,打着领带,头发打理的的非常整洁,像是一个精明的商人。没有什么比这更让我恐慌的了。
“这是你妈妈西夏喜欢的样子,”他温和地说:“你现在看到的我,一切的一切,都是西夏喜欢的样子。”
我看着眼前完全让我陌生的南锦源,仿佛听到时光流动的声音。
他拉起我,那个属于西夏的南锦源,他拉着我,在昏黄的街灯里,一步一步,穿过一整条西夏街。
最后,他站在西夏街那幢最高的楼前,仰起头,泪流成河。
他说:“你看见了吗?二十七楼,西夏就是从那里跳下来的。”
我突然就哭了起来,悲伤沉闷地压在胸口,哽咽声像是暗色的花朵,停落在耳畔。
他用手捂住我的左耳,在夜风里失声痛哭,“你刚出生的时候……两只小耳朵粉粉嫩嫩的……西夏特别喜欢……叫你朵朵……”他紧紧地将我的头靠在他的腰间,哭到声音嘶哑,“你知道我有多难过吗……我弄坏了你的耳朵……我对不起西夏……我伤害了她最心疼的朵朵……比死了还难受……比死了还难受……”
西夏,我多么希望,我只是一个过客,路过你们张扬的青春里肆意的爱情,像是在观看一场华丽的表演。很久以后的某个冬天,当我围着厚厚的围巾,呼着白气站在那一幢楼前独自观看盛开在二十七楼那一场烟花的时候,我终于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南锦源在那一晚的恐慌之后,留给我的空洞的未来。
西夏,你能理解别人能给你一整条街,而他什么也做不到的感受吗?你能理解一个男人无能为力时的绝望吗?这些我都能理解,可是我永远也无法理解,那场发生在凌晨三点的离别。
凌晨的冷风凛冽而潮湿,穿过冷冷清清的火车站,电子显示屏上表示时间的数字在沉默地变化。南锦源紧裹着风衣,面容苍白而憔悴。
当火车进站的鸣笛声隐约传来时,南锦源突然转过身恨恨地抱住我,那么用力,让我的眼泪又一次汹涌,心里除了恐慌还是恐慌。
“朵朵,”他嘴里的热气呼在我的脖子里,:“爸爸对不起你,天亮的时候,会有人带你离开。”
我紧紧地拽着他的衣襟,绝望地大声哭泣。火车的声音越来越近,他放开我,我依旧紧紧地拉着他,眼神里充满了决裂的疼痛。他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根天蓝色的发带,将我的双手绑在候车厅椅子的靠背上。
“这是西夏的信物,你好好收藏,爸爸不想再伤害你了,这是最后一次,请你相信,爸爸是爱你的。”他抱着我的头,眼泪打湿了我的肩膀,“你能不能再叫我一次爸爸。”
我只是拼命地哭,他苦涩地笑着站起来你,转身离开。
火车进站,铁制的梯子沉重地落在站台的水泥地上,他就那样跳了上去,消失在凌晨的黑暗里。
我看见车窗里一闪而过他绝望的脸,突然觉得,他就这样离去,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听见火车离开的声音,那声音洞穿了我的生命。
“爸爸……”
“爸爸……”
“求求你……不要走……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