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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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每年的6月初,总在芒种过后,江南便会进入梅雨季节。那是个很恼人的时节,小雨总在淅沥沥下个不停,气温又高,浑身一天到晚都是黏滋滋的那种感觉。老式一点的房子,特别是那种南方木结构的老屋,推进去就会闻到一股子发霉的味道。地板上汪着一层水,墙角会滋生出霉丝来,连衣柜、书橱、箱子里都会生霉。便是现代的楼房,也很难避免梅雨季节带来的许多烦恼。于是,但凡有梅雨季节的地区,无论城市,还是乡村,一到了梅雨过后,家家户户都会利用久违的太阳天,翻箱倒柜将那些衣物搬到院子里,阳台上晒太阳。利用阳光里的紫外线,杀死霉菌,去除霉气。

叶朝阳不会去管那些事,这么多年了,这种家务活都是妻子李敏做的。叶朝阳关注的是他那些书,总有几大箱吧,还有书房的两个书橱。这些书,有些是叶朝阳自己买的,也有些是故去的老爷子遗留下来的。叶朝阳是个文人,书,对一个文人而言,不仅是象征,更多还是文人心境的寄托吧。已故的老爷子叶进,是个儒将,尽管戎马一生,竟然也留下了几大箱的书。其实叶进留下的书,对于叶朝阳而言,大部分是用不上的,都是马恩列斯一类的政治理论。叶朝阳是研习文学的,和那些高屋建瓴的东西沾不上边。李敏曾经建议他把那些书籍卖掉,省得放在家里占地方,定期还要收拾。尤其到了梅雨季节,叶朝阳总在担心箱子里的书而不会长霉?梅雨一过,他就要急急忙忙把书摊出来晒太阳。家里的阳台能有多大,他的几箱子书一摊开,叫李敏到哪里去啥衣服?不得已,叶朝阳只好妥协,他就把那些书,一摞一摞搬到楼下去。尽管如此,叶朝阳宁愿麻烦也不肯将那些用不上的书籍处理掉。那里有个社区的小花园,那些石桌石凳便成了他晒书的最好场所。小区的人们习惯了这道奇特的风景,每到梅雨过后的几天,都可以看到那些石桌石凳子上面摊满书籍。邻居们很友善,都会关照孩子们不要去随便动那些书,那是一号楼叶家爷爷的宝贝。

叶朝阳把书摊好之后,自己就在旁边一座小凉亭里看书。若是有孩子们围过来,也会找一本书,给孩子们讲故事。所以,只要叶朝阳开始搬书,一定会有一群孩子来帮忙。叶朝阳便乐呵呵地招呼着,享受这种温馨的时刻。有点不协调的是那些书籍的旁边,总放着一只陈旧的红丝绒蒙面的箱子,箱子打开在那里,一头靠着一只石桌子,上面摊开着一件黄绿难分的旧军大衣。


2

李敏站在阳台上一面晾晒从箱柜里翻出来的衣物,一面看着楼下老头子和一群孩子忙忙碌碌的身影,不由得长叹一口气,自言自语:“真是个老顽童。哎,也不知道小雨他们什么时候生孩子?有个孙孙,老头子不知道会多开心?”

儿子结婚三年多了,就是一直不肯生孩子,说是要做“丁克族”?李敏不懂,为什么还有不生孩子的“丁克”?

独生子女政策已经让这代人吃到了苦头,不说别的,儿子先是出国,离开自己好几年,好不容易才盼回国了,又不肯回到自己身边。上海有什么不好,偏偏跑到南京找个女朋友,在那边自己买房子定居了。让两个老的怎么办?李敏倒是很想住到儿子身边去,可叶朝阳不干。因为儿子坚持要出国,父子两个就搞僵了,回国后又去了南京,他更是不高兴,还要做“丁克”,老头子气得几天饭也吃不下去,怎么会肯搬过去?

其实,李敏心里明白,他们父子之间真正的心结,并不是因为叶雨去了日本,而是因为父亲叶进留下的遗产。

叶进走的时候,李敏和叶雨都不在身边,只有叶朝阳一个人,送走了自己的父亲。叶雨在日本,叶朝阳因为赌气,叶进弥留之际并没有通知儿子。李敏又刚巧随一个旅游团也去了日本。儿子独自去了日本一年多,她心里不放心,便随团去日本看看。她知道叶朝阳的脾气,没有明说,只说去旅游了。叶朝阳也没有阻拦。

可就偏偏这个时候,一直住在老干部病房的叶进病情急转直下,再想通知李敏已经来不及了。叶朝阳的母亲前几年就走了,两个姐姐又都在外地,便剩他一个人送走了父亲。叶进临终究竟说了什么,留下了什么,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3

叶朝阳的两个姐姐从外地赶来奔丧的时候,李敏也回来了。大家问起过父亲的遗嘱、遗言。叶朝阳拿出一只红丝绒蒙面子的小箱子,打开里面只有一件旧的军大衣。大衣上面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虽然是个将军却一生清廉,没有遗产留给儿女,只给留下些书籍字画和这件军大衣,就交给儿子处理吧。他明白我的心意。”

字迹显然是老爷子叶进的亲笔,可在场的人却各个心存疑虑。一个将军,居然只留下一件军大衣和书籍字画做遗产,就算老爷子两袖清风,离休工资也花不完吧?难道一点点积蓄都没有?自从叶进离休后,一直住在军休所,叶朝阳经常去看望他,父亲的工资情况,叶朝阳应该是很清楚的。

姐姐们问起,叶朝阳却明明白白地回答:“老爷子把自己的所有积蓄都委托组织上处理的,具体去向我也不知道。”

这话不知道有几人相信?姐姐们没有去军休所核查,丢不起这个人。堂堂叶将军的儿女居然来查问父亲离休工资的去向,岂不是叫人笑话?姐姐们选择了相信与沉默,李敏就更加不好多问了。

父亲走后,叶朝阳很长一段时间都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李敏知道他在整理叶进留下的书籍。老爷子除了留下一张纸条,一件军大衣,再算得上遗产的,恐怕就是这些书籍和字画了。

叶朝阳的情绪直到第二年黄梅过去,又到了要晒书的时候才渐渐平复起来。其实自从叶进坚持离开家住进军休所,这些书籍和字画就算交给叶朝阳了。他会很细心地整理他们,特别是梅雨过后,总要搬出来晒一晒,去去霉气。那些马恩列斯的哲学书,只怕也值不了几个钱,倒是两个箱子里的字画,应该算是这位叶大将军身后最有价值的东西了。

李敏不懂那些,不过老爷子在世的时候,来看他的那些人,常常会对挂着客厅和书房里的字画赞不绝口。据说的确有好几幅是明清两朝颇有名气的画家所做,最不济的几幅也是民国时代几个名声显赫的书法家和画家大手笔。

李敏曾经私下问起过。叶朝阳平淡地告诉她,那些字画都是叶家祖上留下的,一直放在祖籍老家江南南浔镇的老屋。父亲很多年前回去处理祖上遗产,把老屋和一些叶家的财产都分给了族人,只留下了爷爷收藏的字画。李敏知道叶朝阳的爷爷是江南名人,曾经中过状元,做过大清的官,辛亥革命的时候,却毅然加入了同盟会,也算是老革命党人了。


4

叶雨也就是因为这些字画,和老子闹得天翻地覆。

叶雨吵着要去日本留学,先是找叶朝阳要钱。叶朝阳本就反对他出国,照叶朝阳的说法,泱泱大中华博大精深的东西多得学不完,有什么必要出国留学?何况叶雨并不是个好学上进的孩子,出国求学就是个要钱的幌子罢了,去的还是日本,叶朝阳知道父亲最厌恶日本,这不能怪他,毕竟和日本人打过八年的仗。这个抗日老兵,怎么肯同意自己孙子去日本留学?还有,叶朝阳一个穷教书的,又有多少储蓄?可叶雨执意要去,毕竟是自己唯一的儿子。叶朝阳在李敏再三央求下,拿出了自己多年的全部积蓄25万人民币给了叶雨。

谁知道,叶雨非但不领情,居然去找爷爷要遗产,被叶进狠狠训骂了一顿。没想到,这个混小子竟然深夜从窗户里爬进爷爷的书房,把老爷子的东西翻得乱七八糟,最后带走了两幅字画。等到叶进发现告诉了叶朝阳,叶朝阳再去找到儿子,才知道这是两幅齐白石的作品,已经被他高价卖了。

叶朝阳气得当场给了儿子一个嘴巴子,逼着他找到买家说尽了好话,又加了一倍的钱,总算赎回来了。叶朝阳一怒之下把叶雨赶出了家门,一个多月后叶雨去了日本。父子两个的仇算是结下了。也许因为这个缘故,叶进觉得自己伤害了儿子和孙子的感情,才坚持要住进军休所去。叶朝阳却始终觉得是自己对不起父亲,害得老爷子不能留在家里颐养天年。

叶雨在日本混了三四年,没混出个名堂就回国了,可却混到一个家境不错的女朋友。姑娘是南京人,叶雨要回国,姑娘就跟着也回来了,却提出要回南京。于是,叶雨就去了南京。他和叶朝阳的矛盾没有解决,自然也不肯告诉父亲,却私下告诉了母亲李敏。女朋友家出资给他们在南京买了房子,还拿出一笔资金让小两口拿去做生意。叶雨告诉李敏,他岳父当着面说,他们是独生女,家里的所有财产,早晚都会是他们的,活着算资助儿女,死了也是他们的遗产。从叶雨转述的语气里,李敏听得出来,他对自己父亲和爷爷心里还是存着芥蒂。李敏不由得暗自叹气,这父子之间的结,怕是难解了。


5

李敏心里明白,丈夫真正的不愉快,是因为儿子对爷爷的不理解和不尊重。更多还是年轻人与上两代人之间的那种代沟吧。叶朝阳对自己父辈那种情感,绝不是儿子叶雨可以理解的。就比如对那些书籍与字画,还有那件从来不会去穿的军大衣。在儿子看来,这些东西只有能变成钱的才有价值,才算得上遗产。所以就应该把那些字画拿去高价卖掉,让它们变成钱,用到需要的地方去。,比如拿给他去投资房地产,或者炒股票、炒黄金都行。这叫物有所值,遗产变现是最上乘的选择。剩下的书卖了也不一定值钱,捐给国家图书馆算了。那件灰不溜秋、不黄不绿的旧大衣,趁早捐了吧,反正也没有用。估计军事博物馆也不会收的,只有送给贫困山区了。

李敏当然也并不赞同儿子的观点,可也不完全同意丈夫的观点。在她看来那些书的确可以捐送,或者卖掉,最多留下几本做个念想吧。就好比叶朝阳宝贝似的军大衣,那是他一份对父亲的念想,也是自己对青春时代的回忆。儿子不知道,她是知道的。

还在自己和叶朝阳谈恋爱的时候,就知道他有个军人梦,将军梦,一心渴望有一天也成为驰骋沙场的将军。因为那个将军梦,他有多喜欢父亲的那件军大衣,曾经不止一次向父亲要过这件军大衣。李敏也经历过那个扭曲变形的年代,当然知道那个时代军大衣所代表的意义与价值。叶朝阳青年时代的梦想破灭了,可却依旧将自己所有青春的情结,寄托在父亲的军大衣上。

真是知子莫若父,叶进恰恰非常了解自己儿子,才会郑重其事地将这件军大衣当做遗产,留给自己的后人。不过,在对待那些叶家祖传字画的问题上,李敏的确是不太认可叶朝阳做法的。在李敏看,在叶进留下的所有遗产中,只有那些祖传字画是算得上真正有价值,既然已经作为遗产给了叶朝阳,他就应该考虑至少拿出一部分给儿子。要是这样做了,儿子在老丈人家面前也有个面子,他们父子又何至于闹到这样水火不容?


6

李敏不敢告诉叶朝阳,其实,这几天儿子来上海了。是为了公司的资金出了问题,儿子是来上海融资的。至于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又打算通过什么方式融资?这些事情太复杂,李敏搞不明白。只有一点,李敏弄明白了儿子的想法,他还是希望爸爸可以帮自己一把,在资金上给予支持。李敏很清楚叶朝阳退休工资有多少钱,他们这些年又有多少储蓄。叶雨的暗示显然不是指的这些,儿子还是在打叶家祖传字画的主意。

李敏呆呆地站在阳台上看着丈夫在下面和一群孩子玩,心里却七上八下。那些字画就在下面箱子里,字画不能晒,被叶朝阳挂在凉亭里透气、吹风,还有几个老人站在那里指指点点。李敏实在不知道叶朝阳守着他们究竟有什么打算?更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不该去管儿子的事情?

太阳西斜了,下面的叶朝阳开始收拾东西,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在给他帮忙。叶朝阳先是将挂在凉亭里的字画,一张一张重新卷好放进箱子里,再盖起来锁上;然后又将那些书籍一摞摞放进箱子里;最后提起那件军大衣,仔仔细细拍去浮尘,再整整齐齐折叠成原来的样子,放入红丝绒蒙面的小箱子里。几个小区的年轻人主动走来,帮助叶朝阳将箱子一个个抬上楼,抬进书房,然后告辞离去。李敏拦在门口拿着几瓶矿泉水递给他们,这些年轻人却笑着摇摇头,谁都不肯拿。李敏认识他们,其中有几个是叶朝阳退休之前教过的学生。

叶朝阳自己抱着那只红丝绒箱子回到家里,把那些东西一样样放回原来的位置。李敏一直站在书房门口看着,她知道丈夫的脾气,这些事情不会要自己帮忙。这个书房的一切都是他自己打理,从来不让李敏插手的。

叶朝阳弄好一切,站起身问:“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

李敏迟疑着,吞吞吐吐。

叶朝阳又看了她一眼,平静地说:“是不是小雨回上海了?”

李敏有些诧异,点点头回答:“你怎么知道小雨在上海?他和你联系了?”

叶朝阳走出书房,打开大门拍打掉身上的灰尘,然后回过来,对李敏说:“我们夫妻这么多年了,你这种忐忐忑忑的神态,肯定是有什么不好开口的事儿。这些年除了和儿子有关,还有其他什么事儿会叫你如此为难?”

李敏被他说得像少女似的脸也红起来。

叶朝阳轻轻拍拍她的后背,半揽住老伴儿的腰走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然后笑着说:“说吧,小雨有什么事儿?”

李敏大感意外地仰起头,问:“你肯管儿子的事儿了?”

叶朝阳抓起她的手,说:“阿敏,小雨毕竟是咱们唯一的儿子,我会不管他的事儿吗?只是,这孩子真是不争气。他不是在南京开公司吗?回上海找你什么事儿。”

李敏小心翼翼地说:“小雨是前天回来的,住在锦江饭店。他打电话叫我去过,说是回上海来融资。”

“融资?他做什么生意要融资?”叶朝阳很敏感地追问。

“具体我没有问,我也不懂啊。听小雨说,好像这段时间公司资金出了问题。”

“资金出了问题?什么问题?是做生意资金不够,还是出现了亏空?他的运作资金都是杨秀贤家的吧?资金出问题是大事,小雨告诉杨家了吗?”叶朝阳越发忧虑起来。

李敏摇摇头,轻声回答:“这个我倒是问过他。小雨说,秀贤知道的,不过……”

“不过什么?”叶朝阳打断了李敏,焦躁地说:“是不敢告诉老杨吧?那就是出现了亏空,若是运作需要,没有理由不告诉他老丈人。这家公司毕竟是老杨投资的。”

叶朝阳站起身,朝阳台走去。他没有想到这么多年了,儿子还是长不大。李敏不敢再说话,只是跟着站起来,走到他背后。她知道这件事让叶朝阳很是不安,不过,也一定不会放手不管。叶朝阳会用什么办法管儿子的事儿,李敏猜不出来,也不想去猜。她坚信只要叶朝阳打算去过问,总会有他的办法。

叶朝阳朝着外面站了一阵子,缓缓回过身对李敏说:“你让他大后天回家来找我。”

说完,叶朝阳走进书房,把门关了。

李敏深深吐了一口气,赶紧拿出手机,给叶雨拨电话。

“妈,什么事儿?”

“儿子,我把你的事儿告诉你老爸了。”

“老头子是不是又骂我了?”

“什么老头子,他是你亲爸。他叫你后天回家见他。”

“真的?老头子,哦,对不起妈,我叫惯了。我老爸真的愿意见我,帮我想办法?”叶雨的口气有点喜出望外。

李敏叹着气说:“儿子,你爸爸没有说给你想办法。不过他的脾气我了解,他肯让你回家,就不会不管你的事儿了。”

“好好,我回来,后天一大早就回来。谢谢妈,我告诉秀贤去。”

“你等等,想着让秀贤和你一起回来。”

“知道了,妈。我俩一起回家。”


7

叶朝阳的书房门一直没有开,李敏不敢去敲门,她知道叶朝阳一定是要做一个很重大的决定。直觉似乎告诉她,这件事会和叶进留下的遗产有关系,其实也就是和老叶家祖传的字画有关。李敏真的很想借着这件事和解了他们父子之间的矛盾。对于李敏而言,只有这件事才是家里最大的事情。什么遗产啦,字画啦,都不重要,最重要的就是家和万事兴,老叶家父子和解,才是这么多年李敏的一块心病。

李敏发现叶朝阳的书房里,灯整整亮了一夜,直到清晨,才看见他打开门走出去。李敏知道他是去散步了,这是几十年的规律了,无论刮风下雨,也无论睡得有多晚,心情好不好,他都会在这个时间去散步。


8

今天儿子要回来了,李敏很早就起来去买菜了。她声音很轻,不敢惊动叶朝阳。这几天叶朝阳很忙,每天都是早出晚归的。李敏猜想还是因为儿子的事情,而且很可能他要处置这批字画了。因为昨天下午李敏从外面回来的时候,看见楼下停了一部面包车,还有几个穿着拍卖行工作背心的年轻人在朝上面装箱子,叶朝阳就跟在旁边。

看见李敏回来,叶朝阳只说了一句。“我有事出去,晚饭别等我了。我随便在外面吃一点好了。”

李敏也没有多问,只点点头回答:“晓得啦,别弄得老老晚。”

结果李敏等到晚上11点,也没有看见他回来,便上床自己睡了。大约2.3点叶朝阳才回来,又到书房去了,一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回房间躺下。

李敏买菜回来的时候,看见房间的门已经开了,书房的门却又关上了。李敏暗自叹气,看起来小雨的事情让他很为难。她不敢去想象,今天父子见面会是个什么样的结局?


9

叶雨和妻子杨秀贤一起开车来的。他们结婚以后还是第一次回这个家,杨秀贤有点忐忐忑忑,很想从丈夫那里找到些支持,却发现车开进小区后,叶雨似乎也有点心神不安的样子。他把车停下后,并没有急于下来,坐在驾驶座上出神。

杨秀贤松开保险带,轻轻推推他,说:“怎么啦?不是到家了吗?你怎么不下车?”

叶雨转身望着妻子,皱着眉说:“说实话,我有点怕见老头子。”

“你妈不是电话里让我们回来的吗?你爸爸不想见咱们,她不会让咱们来吧?”

“老头子肯定是答应见我,可我真有点怕见他。自从日本回国,统共咱们结婚的时候,老头子算给你爸面子,去南京参加了婚礼,就在婚礼上见过一面。不过那是在婚礼上,他肯定不会发脾气。现在是回家,我真怕他又给我一个嘴巴子。”

杨秀贤不满意地瞪了他一眼,说:“你爸打你也是活该。谁让你翻窗户进去偷爷爷的字画?再说,他打你一巴掌,你还记一辈子?你做生意亏空了,我说让我和我爸说明白,你不让,非要到上海找哥们融资,现在又没有人肯给你投资,又去打叶家字画的主意。说实话,你这个主意我不赞成。爷爷留下的字画,是叶家的遗产不假,可随随便便卖了给你补亏空,我觉得不值……”

“你烦不烦?”叶雨不耐烦地打断她,解开安全带,一面下车、一面说:“老叶家的遗产我也有份,为什么就不可以卖了给我做资金?”

“小雨”杨秀贤从另一面下来,拉住他说:“你要求卖字画给你做资金,我一直就不同意。我一再说,咱们虽然做生意用的我们杨家的钱。可这些钱,是我爸爸赚来的。赚来的钱就是用的,和老叶家的祖传字画不一样。老叶家的字画就是变成钱,也不应该拿来给咱们做生意,补亏空,而是用到更有意义的地方,那才对得住爷爷。”

“小贤,道理我懂。可不想让那些哥们说我是吃软饭的,做点什么都用老婆家的钱。用你爸爸的钱,丢面子。办公司的时候已经丢了一回面子,现在又要拿你爸爸的钱,就好像我们老叶家整个一个穷光蛋,什么都要靠老杨家似的。”

“你在说些什么?什么老叶家、老杨家分这么清楚?我爸爸就我一个女儿,你爸爸就你一个儿子。我爸爸早就说了,咱们结婚了,你就是老杨家儿子。咱们结婚的时候,你爸爸也表示了,一定把我当闺女。是你一直和他闹别捏,不肯回家来,害得我也不知道见到他们说什么。”

杨秀贤也有些生气了。叶雨赶紧陪着笑脸又上去搂住她的腰,说:“好了,别生气啦。我进门不提字画的事儿行了吧?”


10

李敏在厨房窗户里就看见儿子的车停在楼下,却看见两个人磨磨蹭蹭半天不下车,下来了又在那里腻歪,忍不住从厨房出来,走到阳台上招呼他们。

“小雨、小贤,你们在门口磨叽什么?到家门口了不上来?有话回家说。你爸一早就在书房等你们了,还不赶紧的?”

“妈。知道了。”

叶雨答应了一声,拉着妻子走进单元门。

叶雨小夫妻走进家门的时候,叶朝阳也打开了一直紧闭的书房门。他很平静地站在门口,脸上看不出丝毫异样。

杨秀贤先朝着他恭恭敬敬鞠了一个躬,又叫一声“爸爸”。叶朝阳微微一笑,说:“小贤来了?你是第二次回这个家吧?以后有空多回来看看。先让你妈陪你去你们屋聊一会儿,你妈整天都盼着你来,我和小雨先说点事儿。”

李敏拉着杨秀贤走开了。

叶朝阳平和地对儿子说:“你跟我来书房。”

叶雨不敢违抗,老老实实地跟着父亲走进书房。书房的门在他身后又关上了。

父子两个在书房里一关就是多半天,李敏和杨秀贤在厨房里早就把饭菜做好了,也到了吃饭的时候,就是不敢敲门,只好让一桌子丰盛的佳肴就这么放凉了。

一直到下午2点多,书房门重新打开,叶朝阳父子才走出来。叶朝阳还是一副平静如常的样子,倒是叶雨虽然没有了初进门时的那份忐忑,却似乎添了几分悔恨,眼角还有隐约可见的泪痕。

李敏一把抓住儿子,仔仔细细看了一阵,有点疑惑地指着他的脸,问叶朝阳:“他怎么哭过了?叶朝阳,你是不是又打他了?叶朝阳,他还是不是你亲儿子?好几年不见面,见面你就把他打哭了?”

叶朝阳摇摇头,说:“你瞎说什么?你自己问儿子,我打他了吗?”

李敏还是拉着叶雨的手,问:“儿子,你跟姆妈说实话。”

叶雨不好意思地一面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泪痕,一面对李敏说:“妈。我爸没有打我。”

杨秀贤上去看看他的脸,然后说:“爸爸没有打你,你哭什么?”

叶朝阳笑着说:“好了,快吃饭吧。我也饿了。小雨,今天能哭了,说明孺子可教啊。来来,都来坐下,先吃饭。”


11

当天晚上,叶雨夫妻第一次留在上海家里没有走。

杨秀贤躺在李敏为他们准备了三年都没有躺过一次的婚床上,问叶雨:“小雨,你说说要不是你和你爸闹别捏,这张婚床会闲置了三年吗?快告诉我,你怎么和老爷子和好了?”

叶雨也有点百感交集的样子,叹了一口气,搂住妻子的脖子,苦笑着说:“今天不说这些了吧。就当咱们在家里重新当一回新婚燕尔的新郎新娘,有什么都过了今晚再说。”

杨秀贤娇羞地拉息了床头的台灯。

叶朝阳今晚也不再进书房,很难得这么多天,早早就回了卧室,坐在沙发上看一卷线装本的唐诗。

李敏在外面收拾完,也回到卧室,一面上床,一面问:“你今天不写东西了?这么早就回屋?看你心情好了不少,是和儿子谈得不错嘛,难得有兴致看起唐诗来了。”

叶朝阳笑着放下手上的书,对妻子说:“叶雨毕竟是我的儿子,流的是我们老叶家的血,也怪我往日没有将详情都和孩子说明白,孩子还真不知道他爷爷的一生心愿啊。”

李敏不满意地说:“要这么说,你是不是也瞒着我?我也不知道老爷子究竟有什么心愿未了啊。”

叶朝阳点点头,对妻子说:“是啊,这么多年了。我也没有都告诉你,对不起了。主要还是时机没有到,再过几天吧,别心急,再过不了几天了。这么多年了,你就先忍忍?”

李敏笑着说:“只要你肯忍儿子,让儿子回家了,其他什么事儿我都能忍。”

叶朝阳大笑起来。

“你看看你,我们是亲父子。父子哪有隔夜仇?我哪会真不认亲生儿子?这些年我是对儿子不满意,生气不假,也是想逼逼他,让他历练几年看看。哪会真的撒手不管?”

听了叶朝阳这几句话,李敏一块石头彻底放下了,她支起身子追问:“那,这次小雨公司的事儿,你肯帮他一把了?”

“睡吧,这些事儿,你就别操心了。有我,还有亲家管,你操心也没用。”

李敏重新躺下,嘴里絮絮叨叨说:“古人云,儿行千里母担忧。我是姆妈,姆妈不操心谁操心?谁像你,儿子三年不见面,不回家,你都像没事儿人似的?”

说罢,翻个身就睡着了。

叶朝阳看看她,笑着摇摇头,也随着躺下去。


12

一大早,李敏醒了的时候,叶朝阳已经不在屋里了。李敏知道老头子去散步了,这个习惯什么时候也改不了。她蹑手蹑脚走出卧室往厨房去,生怕吵醒了从小喜欢睡懒觉的儿子,走到客厅却发现叶雨已经起来了,坐在厅里在手机上查看什么。

李敏纳闷地低声问:“儿子,姆妈几年不见,你居然改了睡懒觉的毛病?这么早起来干嘛?你又不上班。不是昨天说好在上海陪姆妈多住几天吗?”

叶雨笑着放下手机,过来搂住母亲的脖子,亲昵地说:“姆妈,先让小贤陪你几天,我今天要和阿爸去办事,过几天就回来陪你。”

李敏睁开儿子,生气地问:“你们爷俩搞什么鬼?刚回来就要出门,到底去做什么?你给我说清楚。”

杨秀贤听见外面的声音,从房间里出来,抱住李敏亲热地贴着她的脸,说:“妈,咱们别管他们吧。小贤在家陪姆妈不好吗?你不是一直都说,生个儿子不贴心,还是女儿亲吗?我不就是姆妈的女儿吗?”

李敏开心地在杨秀贤脸上亲了一下,说:“好,咱们母女在家亲热几天,不管他们父子俩的事儿。准是那个死老头子,又不知要干什么了?”

“说我哪?”叶朝阳应声推门进来,额头还在微微冒汗。

李敏放开杨秀贤,过去责问:“小雨说,你马上要和他一起出门?去哪里?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叶朝阳点点头,然后问小雨。“小雨,飞机票订好了吗?”

“订好了,10点10分的飞机,来得及。”小雨恭恭敬敬回答父亲。

李敏看看儿子,又看看丈夫,心里疑疑惑惑,很多年了,他们父子俩没有这么和谐过。儿子自从长大,就事事和这个老子扭着来惯了,一下子变过来李敏倒有些不习惯了。也不知道昨天两个人关在书房里,叶朝阳给儿子吃了什么“药”,居然把逆反十几年的儿子制服了。

李敏盯着叶朝阳,说:“老头子,你们父子有正事出门我自然管不了,可出门要准备行李吧?你们10点的飞机,马上要走,我什么也没有给你准备啊。”

叶朝阳大笑,说:“老婆子,我叶朝阳出门什么时候需要你准备行装的?你去我书房看看,我出门的箱子早就收拾好了。”

“你不需要,那我儿子呢?”李敏忍住笑在那里强词夺理。

杨秀贤已经从他们房间拿着一只行李箱出来了。

“姆妈,小雨的行李也准备好了。”

李敏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终于大笑起来,说:“搞半天你们串通好的,就瞒着我一个人?”

“没有想瞒你,我带小雨去陕北,去我插队的柳子营办点事。”叶朝阳拍拍妻子,然后去洗脸换衣服了。

李敏终于明白了,丈夫要去完成自己多年的一个夙愿,也是替已经故去的父亲,老将军叶进完成一个夙愿。他一定是将那些忘不了的往事都告诉了自己的儿子,终于点燃了儿子骨子里叶氏家族的血脉,警醒了小雨的灵魂。李敏的眼睛有些湿润起来,这才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叶氏有后,老将军可以含笑九泉了。


13

半个月之后,叶朝阳在金辉拍卖行的拍卖大厅里,举办了一场盛大的专题拍卖会。大厅里挂着一幅横标,上面写着“叶氏祖传字画拍卖暨捐赠会”。大厅里熙熙攘攘坐满来宾,还有许多闻讯赶来的各路媒体记者。随着拍卖主持人的一声声报价,以及不时在大厅里响起的拍卖槌清脆的声音,带起一阵又一真热烈的掌声。到中午时分,叶朝阳送来的89件字画全部成功拍卖。

就在人们报以雷鸣般掌声时,漂亮的女主持用圆润清晰的普通话宣布:“下面有请今天义卖者叶朝阳、叶雨父子上台,向陕北柳子营乡捐赠今天所有善款共计1850万元。这笔善款是叶朝阳父子,代表已故的叶进老将军,捐赠给陕北老区兴建希望中学的专款。我们邀请陕西省教育厅副厅长周铮先生和柳子营乡长刘花絮女士上台接受捐赠。”

叶朝阳父子与周铮和刘花絮,在人们经久不断的掌声里一起走上台去。坐在台下的李敏和杨秀贤,陪着专程从北京赶来的两个姐姐,还有从南京赶来的杨秀贤父母。他们满眼都是激动的泪水。

叶朝阳的两个姐姐嘴里不停在说:“好好,朝阳父子不愧是老叶家的子孙,没有丢了老爷子的初心。好好,老爷子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

台上的叶朝阳开始讲话了,台下重新变得鸦雀无声,只有叶朝阳浑厚的男中音在大厅里回荡。


14

我的父亲叶进,在生前有个夙愿,就是在他曾经战斗过的陕北柳子营建一所学校。那年,父亲部队与日本鬼子的一场遭遇战中身负重伤,部队突出重围了,父亲却还遗留在战场的死人堆里。战场附近的柳子营几个老乡,冒死从阵地上背回了父亲,又将他藏在柳子营秘密养伤。鬼子多次来扫荡,乡亲们都将父亲藏在地窖里躲过了鬼子的搜查。可是,八路军在柳子营藏了伤员的消息,还是被鬼子知道了,他们为了逼着柳子营老乡交出父亲,竟然丧心病狂地对全村展开大屠杀。幸亏父亲所在的部队连夜赶来,消灭了这股鬼子,可是柳子营的半数以上青壮年,还是惨遭杀害了。

父亲从地窖里爬出来,紧紧抓住奄奄一息村长柳金宝的手,满脸泪花喊着:“金宝叔,是我害了柳子营。”

柳金宝却笑着说:“叶连长,你又是为了谁负伤的?还不是咱们这些乡亲?叶连长,你金宝叔要走了,给你留一句话,别忘了柳子营,还有陕北这地方穷啊,娃子们上不起学。等胜利了想着在咱们柳子营建一所学校,我柳金宝就在地下都感谢你……”柳金宝话没有说完就在父亲怀里咽了气。父亲当夜随着部队走了。

胜利了,解放了。父亲离开陕北后却一直没有机会回去。直到1968年,我要上山下乡的时候,父亲把我叫到书房,他要我申请去陕北,去柳子营插队落户。父亲在书房里第一次给我讲了柳子营的故事……

我答应了父亲去了柳子营。

在柳子营一待就是十年。我在那里种过地,也在那里教过书。解放20年了,柳子营还是那么穷,陕北还是那么穷。穷得大姑娘没有可以遮体的衣服,穷得很多人连初小都读不起。柳子营的学校就是一间破窑洞。我一个人教四个年级,很多年级只有一两个学生。我在柳子营教了5年书,恢复高考的时候,我考取了上海复旦大学,从此离开了柳子营……

父亲恢复了工作,不久就离休了。我虽然在父亲身边生活,却发现他一直闷闷不乐,好像有着满腹心事的样子。总以为是儿女们长大了,母亲又过早去世,父亲太孤独了,却一直不知道他究竟为什么?直到他住进了医院后,我从军休所才知道,父亲一直将离休工资的大部分寄到了陕北,他一直在默默无闻地赞助老区的贫苦孩子读书。父亲在最后一次和我谈话时给了我一个遗嘱,将他生前所有积蓄和遗产全部拿去,为柳子营建一所学校。他还要求我保密,在这件事尚未实现之前不准对任何人提前……

叶朝阳突然中止了叙述,对着前排的两个姐姐,深深弯下腰,鞠了一个躬,说:“大姐、二姐,对不起了。朝阳当年不敢违背父亲的意愿,没有对二位姐姐说实话,请姐姐原谅。”

叶朝阳的两个姐姐早已泣不成声,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李敏和杨秀贤连忙一人扶着一个缓缓走上台去,抱紧叶朝阳。

“好兄弟,我们的好弟弟,我们老叶家的好儿孙,姐姐支持你。”

台下再一次爆发了暴风雨般的掌声,所有人站起来含着眼泪在为叶家的大义鼓掌,经久不息的掌声在大厅回响。


15

刘花絮抹着眼角的泪,对大家说:“前几天叶朝阳先生带着儿子叶雨,在省教育厅领导陪同下已经在柳子营,亲自勘察了建设柳子营第一所中学的校址。我们已经报请省教育厅批准,这所希望中学将用叶进将军的名字来命名,就叫‘叶进希望中学’。同时,我们已经征得叶朝阳先生本人同意,聘请他担任‘叶进希望中学’名誉校长,也征得了叶雨先生和他妻子杨秀贤女士同意,聘请他们二位为现在的柳子营小学,也就是叶老将军一直在资助的小学担任教师,满足他们继承父志,在柳子营做一名人民教师的意愿。”

李敏低声问叶雨和杨秀贤:“你们两个跑去陕北当小学老师?那公司怎么办?”

杨秀贤朝着下面坐在那里的父母努努嘴、小声回答:“我爸已经接盘子啦。”

杨氏夫妇似乎看明白了台上婆媳在说什么,笑着点点头示意。

李敏皱着眉头说:“蛮想你们小两口回上海守着我,再给我生个小宝宝。你们倒好居然要步你们老子的后尘,去柳子营教书了。”

叶雨伸过头笑着说:“姆妈,我们改主意了,过几年就要个孩子,不过要等我们做出成绩来。”

李敏笑骂儿子:“你这个小猢狲,真被你老子把脑子洗明白了?这种苦都肯去吃了,还要拖着媳妇去。”

叶雨却得意地说:“姆妈。爷爷不忘初心,临终还牵挂柳子营。我阿爸不忘初心,要继承父志,把叶氏遗产全部捐赠给柳子营建希望中学。我叶雨,也是叶家儿男,当然应该和他们一样,给柳子营做一点实实在在的事情。”

旁边两个姑姑,笑得泪花长流,大声说:“好一个不忘初心,好一个叶氏儿男!你爷爷泉下有知一定会笑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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