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妻子说南京东路中段要进行改造了。她是在本地的电视新闻里看到这个消息的,应该不会有错。据说,改造的范围在世纪广场以及老大房食品店至沈大成点心店一带,包括室外建筑的改扩建和沿街商铺功能的调整。因为没有关注到媒体的文字报道,所以不了解细节情况,只是听她这么说。
妻子之所以会关心这个消息,是与她曾经在世纪广场这个地块有过的一段生活经历有很大关系,触景生情嘛,何况人生中的两件大事,结婚和生女儿都是在那里完成的。用她的话来讲,这个地方是她人生的转折点,是一个永远值得纪念的地方。当然,也是我想借助文字回忆一下往事的动力。
世纪广场这个地块原来是一片老式的弄堂房子,外型各异、大小不一。由于这片房子沿街的门面正好对着南京路、福建路、九江路和湖北路,因此四周商铺林立、人声鼎沸,是上海的核心商业街区之一。而没有朝着街面的房子都是居民住宅,居民住宅里大弄堂串连起小弄堂,这家门对着那家门,有些嘈杂,且有着浓浓的上海弄堂生活气息。
我家是在七十年代末搬到这个有些嘈杂的弄堂里的。当时的住房分配还属于职工福利,父亲的单位为解决职工住房困难,给我家在这条弄堂的二楼调剂了一间稍大一点的住房。它的优点是楼层高,空间大,可以搭个面积稍大、正儿八经的阁楼,而且房顶的斜坡面有个老虎窗,使整个房子南北通透。这在当年可算是一件大好事。于是,父亲又托人买来木料,请来木匠,硬生生的把一间房变成了三间房,极大地改善了住房条件。真不敢相信,一直老实巴交、默默无闻的父亲,竟然干成了一项轰轰烈烈又让人羡慕的实事工程。后来,每当有亲朋好友谈论起房子议题时,父亲也总会流露出满满的自豪和成就感。
在搬入“新房”的第二年,父母亲就开始为我张罗婚事。因为当年我俩都还在江西工作,按照他们的安排,要我们办好婚事后再住上一段时间,说是让新媳妇好好在上海玩玩。妻子年轻时乖巧漂亮,深得两老喜欢。尤其是我母亲每天带着她到处跑,今天带她去厂里,明天带她去小姐妹家,就是去隔壁邻居家发喜糖也不忘带上她。一来二去,弄堂里的人似乎也很认可这个新邻居家的新人,一见面总是习惯的叫她“新娘子,新娘子”,很多年后都未曾改口。
这条东西走向的弄堂很长,居民很多。每天早上天刚蒙蒙亮,就会听到一连串的、五花八门的嘈杂声。熟悉的人一听就明白,这是左邻右舍中的上班族起床了。上海人很守规矩,把上班迟到看作是一件很难为情、很不应该的事情。因此,每家每户尽可能地把早上有限的时间和应该做的事情安排的非常精准。先刷马桶、后烧早饭、再叫孩子起床......,风风火火、分秒必争。清晨的弄堂里除了忙忙碌碌的声音外,还能听到邻居们常说的同一句话“噢哟,每天早上像打仗一样,快点快点要迟到了”。所以,上海人也很“拎得清”,不是非常紧急的情况,一般不会在早上去打扰他人。
上班族离开家后,弄堂里一下子就清静了许多,这时候也就成了老辈人的天下。在和他们相处的这些日子里,老人们给我留下最深刻的印象是:干净执着,爱管闲事。每天早上,他们照例要去菜场买菜。回来后,他们就会在弄堂里摆上个小桌子、小椅子,放平坐稳后开始整理买来的菜。荤菜归荤菜,蔬菜归蔬菜,剥壳去杂叶,刨皮再除根。把数量并不多的菜品收拾的整整齐齐、妥妥帖帖,整个过程颇有几分仪式感。然后,又拿来扫把,把洒在地上的垃圾一点一点清扫干净,绝不会给人留下邋里邋遢的感觉。而爱管闲事好像又是他们日常为人处世的统一标配,遇到类似:逛南京路的游客躲进弄堂里随地大小便的;下雨了,晾在外面的衣服还没有人收的;小孩子忘了带钥匙,下课后没地方做作业等等情况时,都会有人站出来管一管、帮一帮。现在每当在小区或者大街上看到志愿者时,就会想起弄堂里的那些老人。远亲真的不如近邻,想想都很温馨。
弄堂里除有公认的现代文明,还有令人难以置信的自然景观。支撑这个景观的是弄堂里的一口“古井”。它座落于弄堂东端的北侧,用石头凿成的井围不高也不是很大,井的旁边既没有碑铭,也没有任何标记,只是井口的内沿已经磨的没有了棱角,估计使用了有些年代。虽然没有人知道这口井的前世今生,但在现代大都市的中央有这么一个“古董”也实属罕见。
在物质条件相对匮乏的年代,这口井也给邻居们带来了不少的乐趣。每天早上,弄堂里打扫卫生时拎上几桶井水冲一冲,道路两边立刻显得清清爽爽;傍晚时分,再拎上几桶冲一冲,然后放上几张小椅子,让上班族在进家门之前先歇歇脚,个个都觉得温馨惬意。一到夏天,这口井更是让人离不开它,有“冰”啤酒饮料的、有“冰”西瓜水果的,从早到晚络绎不绝。到了周日,甚至有人建议对“冰镇”食物的过程实行限时限量,有福同享嘛,大家都能理解。
妻子怀孕后考虑再三,还是让她挺着大肚子回到了上海,由我母亲照顾。我因为工作原因,实在请不出长假,但答应在临产前一定回来陪她。这期间主要靠往来的书信传递信息。
盛夏的上海,屋外骄阳似火,屋内酷暑难当。都说大肚子特别怕热,所以几次给我来信中说的,除了热还是热。在这个季节生育孩子,真的难为她了。但是,过后的来信上又说,找到了一个很好的避暑的地方。我想,多半是怕我着急才这么说的吧。
其实,还真有那么一回事。
从家里下楼后向西,走出弄堂口就是华侨商店。这里,白天高楼遮阳、感觉丝丝清凉;晚上高楼招风、感受习习凉风,明显比其他地方凉爽不少,是个天然的避暑“胜地”。由于邻居们都相约去那里乘凉,妻子也就成了她们中的一员。后来,这支乘凉大军的人数越聚越多,一到傍晚,沿着华侨商店四周的人行道上摆满了竹椅板凳,稍稍晚一点的还一“位”难求。如果说,这里曾经是大都市夏天的一道风景线,我觉得更是弄堂里居民生活的真实写照。可是现在已经看不到了。
要说当年这个地块、这条弄堂“顺便”带给邻居们的福利还真不少。比如,商店的前门开在南京路,商店的后门就在我们这条弄堂里,邻居们要买个什么东西,出了家门就是店门,不要说下雨下雪奈何不了,就是下刀子也未必会扎到。又如,这里聚集了居民日常生活所需的各种门类商店,什么文具纸张、餐饮酒楼、食品糕点、艺术照相、五金交电、棉布服装等等一应俱全,近水楼台嘛,至少花钱能买到想要的东西。当然,脑子灵活嘴巴甜的更是如鱼得水,不仅挨个交结了商店里的张经理、王经理,就连陈师傅、李师傅、赵师傅也认识不少,在那个年代也算是自身的优势或者本事吧。
女儿出生后主要随我们生活,但小家伙对这个迎接她出生的地方似乎也很有感情。记得在她十个月大的时候回上海,就是不愿意在家待着,喜欢往外跑,尤其喜欢海伦宾馆工地前那幅“阿童木”画像的广告,只要一看到那幅广告就会高兴的手舞足蹈,还会“噶噶噶”地笑出声来。然而,马路这边的采芝斋食品店,马路对面的老大房、三阳、沈大成等这些与吃食有关的商店,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留下了那双小脚丫的印迹。我母亲曾经戏称道:我家孙囡是个“小吃客”。真的一点都没说错,只是当年的“小吃客”早已变成了一个“大吃客”了。
原来一片老式的弄堂房子早已没有了,现在的世纪广场也将成为历史,毫不足惜。就像当年期盼拆旧迎新一样,我们期盼着一个更加漂亮、更加现代化的世纪广场展现在市民和游客面前。到那时,我们还会经常去走一走、看一看,还会自豪地对晚辈们说:这里曾经是我们生活过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