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书枝
原文:http://ourfolk.net/2011/10/26/6895/
乡下春天有花疯子,专门在油菜花开时发疯,躲在绵延不尽的菜花田的金黄里,候着单身路过的大姑娘。到那时候,我们姑娘家放学就少走小路,大人叫我们结伴走大路。走到林家村子,正是通往小路的分岔口,离家还两三里路,偶然想起花疯子的故事,几个人也笑闹追赶着做出惊疑样子。实际从来也没有遇到过,只是遥遥听说着,隔壁村子有一个。我家隔壁邻居也有一个疯子,他却不是花疯,也不是武疯,只是糊糊涂涂,痴痴顽顽,时好时坏,算作一个普通的文疯子罢了。
村里人喊他黄孬子。孬子便是痴子的意思。他其实长得俊气,眉毛很浓,不发疯时,眼睛清亮。也有名字,叫黄大树。他的小妹妹,是和我三姐要好的同学,叫作黄玉香。
他不是一开始就疯的。先时他们家便在我家左邻,三间红砖瓦屋,瓦是黑瓦。瓦屋旁又傍一间小土屋,里面砌一口大锅,铺着宽长案板,是一个豆腐坊。每天清早他们磨黄豆,打豆腐,压豆腐干子,天蒙蒙亮时挑着豆腐担子四边村子去叫卖。豆腐担子一边是褐色的薄干子,列在一只长柄大竹筐内,另一边钩着木桶,装大半桶水,里面排着一块一块四方的厚豆腐。农村卖豆腐总要走很远,他天天清早挑着担子走,最远要到离家十几里的油榨垄,在那里一户人家门前折回。那人家独门独户,靠着油榨垄小山的坡下,门口种一棵大桂树,一棵柿子树和一丛栀子花树,养一条大黄狗。有一个女儿叫爱莲。那人家常买他豆腐干子,姑娘拿着大蓝边碗装十块香干,或瓷脸盆装一两块豆腐。初夏清晨露水明灭,后来他便觉得动心,回家叫他爸爸去提亲。我爸爸那时在乡里也算是见多识广的人,黄家爸爸于是过来递一包烟,请他去做这个媒人。第二天清早,我爸爸便穿了他唯一一套蓝色中山装,一双干净布鞋,走去说媒。一讲,那边就同意了,原来这姑娘也看上这小伙子了。
不久之后就订婚,放火炮,吃成事酒。吃完酒回来,正欢天喜地时候,他的舅舅回来了。那时候他这位舅舅在县城里做一个司机,得的钱比乡下既要多,又是不用下田出力的体面活,家里人便看承得他重,觉得他的话平白地要高明那么一筹。因为日里开车脱不开身,这便回得晚,然而连姑娘看也不曾看,便表明他决绝的不同意。他要给外甥找个城里姑娘!两下里商量过后,管不得儿子死活的不愿意,他爸爸连夜就来我家敲门,把我爸爸喊醒,让他去退亲。我爸爸很不高兴,这做的是什么事!把门一闩,叫他们自己去。
第二天他们就自己去退了亲。他的舅舅并不食言,不久就给他介绍了一个城里姑娘,然而他不喜欢,不要。买豆腐的爱莲姑娘很快嫁了别人,慢慢地他便有些疯了。豆腐坊渐渐开不下去,家里人只好让他去放牛。牵着家里耕田的大水牛,早晚在田埂上转,神色空漠。他比我大十多岁,从我记事起,他们便没有叫过他的名字,总是黄孬子黄孬子叫着,到后连他的两个弟弟,也都这样轻贱地喝呼起哥哥。有时他发起疯来,做出傻事,等他神志恢复,他们便说来取笑,看他那时畏缩歉然的神色。乡下对于疯子,总是很漠然的。
我只记得一个他发疯的故事。我们地方离九华山不远,常有挂着黄色布袋前去烧香拜佛的人。也有年轻的和尚,僧衣芒鞋,苦夏时节去拜佛,沿着修起不久的大马路,三步一磕头,一路跪拜,头汗涔涔,滚到尘土里,两三百里,虔诚地拜过去。有一天下午,这个疯子不知怎么忽然就发了疯,打个赤脚就走了。没有人管他,也不知道他要去到哪里,后来才知道,他就那么走到九华山,遇到人家讨口饭吃,过到水溪捧口水喝。到时正是深夜,山下尽是水田,青茫茫浸在月华里,连着蛙声虫声混成一片。遥处山岭中,猫头鹰胸中像含着什么消化不了的食物,“咕——咕——”连次哑叫。山林悉苏,山石嶙峋,树影憧憧,叠映交加成千奇百怪的形状。终于爬到一座大殿前,仰起头看,这么高,这么广,这么黑。门是关的。月亮要落了。终于软在地上,荷荷大哭起来。
几天后他回来,一双脚走得皮开肉绽。几年以后,到我读初中时,他终于是在一个秋天上吊自杀了。那时乡人自杀,不是上吊就是喝农药,投水的倒不多,因为没有大河。放学回来的午后,隔着窗棂我亲眼看见他们把他从屋梁上解下来,放在卸下的大门板上。他的妈妈伏在他身上大哭,有近于解脱的哀恸。
他的小妹妹长得很漂亮,命运也很不好。他上吊之后,没有几年,他爸爸就也跟着得病去世。小学毕业后,她便不再上学,留在家里帮忙洗衣裳,烧饭,下田做事。到十七八岁时,坐火车外出打工。在火车上遇到一个小伙子,两人一见钟情,她就和他私奔了。大半年之后,和小伙子一起,带着一个大肚子回来。那小伙子是江西农村人,家里也很贫贱,总之都这样回来了,大人们没有办法,只好让他们成婚。但是名声总很坏了。有一年过年,她到我家闲坐,抱着她还不很会走路的儿子,把脚架在火桶上烘火,一面和三姐说闲话。她搽了口红,咬一截甘蔗,把口红都糊了。没过几年,他们就离婚了。那男人或者还曾到村上来讨要过孩子,后来便都不见了。她离婚后,还是出去打工,然而村子里慢慢便传出她在外面其实是做妓女的流言,她也渐渐很少回来。前年我回乡,私下里听见人说她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吸毒,被抓在监牢里。我终日闷在屋子里,偶然出门去菜园,便遇见她妈妈。她妈妈早已改嫁,并不住在原来的家,只是还在村子上。我张口喊这个已经变成老妇的人,“玉香家妈妈!”小时候我都是这样叫她,那天一时没有回过神,仍是这样叫。她的神情忽然一凛,仿佛没有意想到,然而缓缓地,就点了点头,说一声:“燕子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