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九醒来的时候,正是暗夜。她这一觉睡得委实有些长,浑浑噩噩转醒之际,却闻不到身旁熟悉的白檀香。她心里咯噔了一下。凤九并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可她记得自己遭重霖暗算时正是黎明时分,天微微亮,远处的景色依稀可辨。
那时,二十七天一阵轰鸣,惊天动地,将她从睡梦中惊醒。东华不在,她便带着滚滚睡在九华殿里,方便起夜照顾。巨大的响声自二十七天来,就连远在一十三天的太晨宫都清晰可闻。凤九当下一个激灵便从床榻上跳了起来,抱起身旁的孩子光着脚就跑了出去。她吓得不轻,以为天宫要塌了。待到跑出了寝殿,她才发现事情似乎与她想的不太一样。望着二十七天的方向,她下意识地哄了哄怀里的小崽子,却听不到半点哭声。再低头一瞧,那缩小版的东华正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她,神色中未见半分害怕,倒含了些莫名。凤九一愣,育儿观再次受到了猛烈的冲击。
远处的二十七天很快拢上了一层结界,预示着大事正在发生。东华临行前的嘱托犹然在耳,可凤九却并未打算置身事外。此刻东华不在,姑父夜华也不在,就连爷爷都跟着去了昆仑虚。三位天尊虽也是德高望重之辈,却皆是斯文人。除了讲道之外,也就只有普化天尊会打打雷,可都行不来舞刀弄枪一事。若说还有什么能镇得住这九重天安宁的人,那大约只有连宋三殿下了。可好巧不巧,那位神君前一阵子方才历经了一场磨难,身子骨也不太硬朗。此刻睡在温柔乡里,怕是即便有这个心思管一管闲事,也是力不从心了。
宫娥仙官三三两两地跑了出来,凤九招呼了几个过来照看滚滚,便准备去是非之地瞧一瞧状况。孰料还没踏出宫门便被人一掌劈晕。
凤九揉了揉后颈,怨声载道。重霖下手如此稳准狠,定是在报上一次她同少绾一起对他下药以及再上一次她从西海龙宫偷跑出去的仇!且这九重天上敢对她下手的,想来也就只有重霖了。而重霖之所以敢这么做,大约也是得了东华的默许。想到这处,凤九坐起了身子,觉着东华定是知道什么,是以才会做此打算。既然如此,二十七天发生的事情定就是桩不小的大事。结合着这惊天动地的动静,凤九认定那里的确出事了。
抬头望了望窗外的天色,估摸着现在大约已是五更天的光景。即便往少里算,凤九也意识到自己至少睡了整整一日。她的身子骨有些僵硬,尤其是后颈遭人暗算的地方,又酸又胀,还有点麻疼。起身随便找了件外袍,凤九便就出了殿门。昏睡了这么久,也不知滚滚有没有饿肚子。她并不担心他会哭闹,除了有陌生人要同他亲近外,其余的事情根本都不能叫她这个才一个多月大的儿子提起兴致来哭一哭。
站在新殿门口,等待着她的是意料中的安静,只风声灌耳罢了。
东华在里面,这倒是出乎她的预料。
此刻,他正安静地坐在小床边的摇椅上,银发散在肩头,衣袍还是那一日他离开去昆仑虚时穿的那一件。恍惚间,凤九突然觉着也许东华从未离开过,而那二十七天的祸事不过是场不太吉利的梦罢了。她蹑手蹑脚地靠了过去,试着将他怀中的孩子抱走放在床上。可伸出的手还未触及,那双深邃的眼眸便就蓦然映在了她的眼底。凤九下了一跳,因东华的眼中布满了血丝。
“醒了?”
他同她说话的时候,声音还是那样好听,低低柔柔,掺着微微的沙哑。她嗯了一声,扯了个温暖的微笑给他。
“去寝殿睡吧!”她接过孩子,“我看着,你安心睡会儿。”
“不了,我在这处待一会儿便要走。”
凤九一愣,遂就不由自主地紧张了起来,“去……哪儿?”
他沉了口气,隔了许久才缓缓说道:“天宫出事了。”
那一日的记忆再次涌上心头,不安卷土重来。她将孩子放回床上,准备承受那未知的噩耗。
“锁妖塔坍塌了。”东华平静地说道,“二十七天全毁了。”
“那妖王?”凤九有些着急。
“那妖王大开杀戒,神族一夜间折损两万天兵。”
她大惊,“他一人就……”
“那是上古时期的妖物,自然厉害。”他顿了片刻,话锋一转,“九儿,接下来我说的话,你且听完,先别急着激动。”
紫衣尊神徐徐起身,背脊不及以往那般挺拔,看起来有些疲惫。凤九咽了口口水,一双大眼睛盯着东华,脸绷得死紧。她咬着牙,牙根一阵酸,隐隐觉着东华接下来说的事情自己可能承受不住。
这些年,东华鲜有正经的时候,仿佛自那幻梦境出来后,他便就习惯做回年少时的自己。同她在一处时,总要时不时捉弄她,同她逗趣。东华与她说事,一般也就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最多不过是要外出办事前多嘱咐她两句。说话的时候,大多也是半开玩笑的口吻,叫人分不清他到底哪一句真哪一句假。眼下他如此认真地同她讲话,便叫凤九瞬间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锁妖塔崩塌,妖王跑了出来,几位上神带着天兵都没能拦下来。你爹和你三个叔叔带着阿离也去了,后来你姑姑也赶了来。”
“他们可是都……”说到一半的话,凤九却发现自己再也说不下去了。
“连宋没有办法,开启了昊天塔,同你姑姑一起被吸了进去。剩下的都伤得重,折颜正在医治照料。”
唇瓣颤抖了半天,凤九呆愣地站在原地,一个字都说不出,好似丢了魂。
东华扶住了她的肩膀,半安慰半叮嘱,“好在被吸入昊天塔并非必死无疑。有连宋在,寻到法子出来还是有希望的……夜华暂时无法处理政务了,我需得代劳一阵子。二十七天的烂摊子也需要收拾,昆仑虚那处还得提防着魔族进犯……”
低下头,凤九又默了许久。
“我这便要走了,还有什么话要与我说?”
她想了想,却问了一个叫东华意外的问题。
“若是姑姑和三殿下能寻到法子出来,那妖王呢?”
紫衣尊神一时没能答上来。若昊天塔被破解,那么必定同锁妖塔一样崩塌。即便那两人有命出来,那么届时没有昊天塔束缚魔性的妖王会不会在顷刻间便取了他们的性命?而那之后呢?总得有人去开启九黎壶,那是神族最后的退路了……
“妖王那么厉害,我们青丘这么多上神再加上三殿下和天兵都斗不过他,那么在昊天塔内的姑姑和三殿下又怎能扛得住!”她终是哭了出来,却极其克制地压低了声音,“东华,你别诓我了……”
东华无言以对。他的小狐狸的确没有以前那么单纯好骗了……
将她揽入怀中安抚了一会儿,他还是不得不离开了。
“朝会前我得先把这两日的折子看了。那些朝臣少不了要借题发挥,扯上些鸡零狗碎没用的陈年往事。老天君和夜华从前太过纵容他们,也是该给他们做做规矩。众神同心,才能商量怎么善后。”
凤九点了点头,抬起手胡乱抹了几下脸,懂事道:“你安心去,不用担心我。”
“等天亮了,你可去洗梧宫看看。”他揉了揉她的后脑勺,“想来成玉元君也需要人说说话。”
嗯了一声,凤九送他出门。东华又叮嘱了几句,她只是乖巧地听着,也不吭声。
这一日,天象不好。天明时分,苍穹中厚重的云层挡住了日头,叫冬日里的九重天更加寒冷萧瑟了几分。
凤九打点好宫里的内务便就出了门。她没有去三十六天,而是径直去了二十七天。
天门已是不见了。满地碎石瓦砾之中还压着许多没来得及清理的尸身,浓浓血气扑鼻,压抑得叫人无法呼吸。远处一座高塔唐突地立在一地的残骸之上,高耸入云,叫人一时半刻数不清到底有多少层。
这座塔比昔日的锁妖塔要雄壮得多,塔身大约是锁妖塔的两倍,而高度尚不得而知。她听老凤凰喝糊涂的时候提起过一次,说是古籍上有记载,昊天塔塔内万象,错综复杂,乃上古神器里的杰出代表。只是因为从未被开启,也不知记载是否属实。
凤九揉了揉自己的后颈,勉强仰着脖子望向高处,感慨自己竟能赶上亲眼目睹这个被传得神乎其神的法器开启的光景。也不知是生得逢时还是生不逢时!
远处走来了一位仙官。远远的,凤九便就瞧见他身上脸上到处挂着的重彩。伤处层层绷带,掩了容貌。直到他出声,凤九才从声音里辨出了来者何人。
“天枢不必多礼!”
“这处太过狼藉惨烈,娘娘还是请回吧!”
复又朝那高塔遥遥一望,凤九心知多留也无用。除了碍眼碍事外,一无是处。
“这处就劳烦众将士了。”
天枢的腰弯不下来,只拱了拱手做了个样子恭送她离开。
二十七天支离破碎,三十六天此时也是愁云惨淡。
还未行至洗梧宫,空气中便就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清苦味。白家的上神们都在此养伤,想来煎药的宫娥也是忙忙碌碌,无暇顾及,这才叫药味弥漫了开来。折颜在里头东奔西走,堪称是洗梧宫里最忙碌的一个,也真是难为他那慢条细理的性子了。
“我爹他们还好吗?”
忙晕了的老凤凰忙里抽闲挑着重点答了她一句,“暂时都死不了。”
凤九不说话,自顾自地一一探望了过来。她在阿爹的房里多待了些时间,顺便安慰了一番自己的阿娘。
爷爷不在的时候,奶奶便就是白家的家主。许是历经过上古战乱时期,被磨炼出了独立自强的品行,即便姑姑被吸到了法器里生死未卜,奶奶也坚强地照顾着躺尸状的儿子们。凤九本想留下帮忙,可狐后坚持让她回去照顾年幼的孩子。凤九拗不过她,也不敢大逆不道地违抗长辈,只得退了出去。她复又去了趟庆云殿,夜华正在那处照看阿离。凤九想安慰他几句,可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昊天塔是个什么样的法器,姑父自然比她这个道听途说之人更了解,也就更为清楚与姑姑的这一别怕就成了永别。遥想当年姑姑跳了诛仙台那会儿,姑父便就半死不活了好一阵。眼下这个情况,他自然少不了要颓废一阵子才能重新振作起来。不过凤九觉得姑父此时的状态倒是比她猜想中的要好些,至少他现在还是衣冠齐整地在照顾阿离。想来这生离死别经历过一次后,大约第二次也就渐渐能习惯了。又兴许他在等待着奇迹,就如同那一年他在东海的失而复得那样。命运这个东西,说来也是挺玄乎的,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
拐出洗梧宫,凤九便朝天衢宫去。三殿下与成玉方才解开心结,不想才几日的功夫便就出了这么大的事。她委实揪心又担心,觉着成玉现在怕是连寻死的心都有了!脚下的步子急了几分,她索性掐了个仙遁诀。
当她自仙雾中现身时,一不小心把天衢宫的宫娥都吓了个魂飞魄散。哗啦啦地跪了一地,她们说话都不利索了。问了半天,凤九才从她们吱吱呜呜含混不清的答话中得知成玉并不在府邸。当即又是一个指诀,她火速往瑶池赶。那处离诛仙台并不远,她实在担心成玉一个想岔便就真的不管不顾了。
寒冬二月,瑶池里的芙蕖皆还沉睡着,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活可干。可就是这光秃秃的碧池里,却现了个忙碌的身影。
凤九立在池边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
与其说成玉在忙活,倒不如说她是在瞎忙活。东摸摸西扯扯,转了半天也不过就是在巴掌大的一块地方打转。
凤九看不下去了。
“成玉!”
被唤了名字的仙子身形一顿,好半天才回过身来。她脸上挂着笑,却极其勉强也相当不自然。步履踏过碧波,却没有了往日里常见的昙花似的红莲。潇潇冬日,孤寞清冷。凤九沉沉一叹,感慨这景致也未免太应景了些!
“帝后怎么有空来这处,不用带孩子了?”
“宫娥们说你来瑶池了,我便来看看。”她不由分说地便去挽她的胳膊,半拽着将她往凉亭里领,“这么冷的天,你还在瑶池里捣鼓些什么!”
“冬天不努力,夏日徒伤悲。”成玉随口接了一句。
凤九将她摁在石凳上,索性抱住了她的脑袋,“知道你心里难受……想哭就哭吧!在我面前,不需要装样子。”
身形狠狠一僵,半晌过后,成玉却推开了她。
“连宋又没死,我哭什么!”她随即起身,“凤九,你知道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
那一日,凤九并不在场。那处发生过什么,她也一无所知。对于自己没能在成玉最需要她的时候陪着她,凤九觉着很内疚。成玉似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反过来安慰了她几句。
“我没事。”她缓缓道,“连宋说,让我别哭。”
“成玉……”凤九闻言心里不是个滋味。
“我这个人就是太任性,又不知道好歹,总是与他对着干。连宋要往东,我就偏要往西,即便不往西,也定要扯个南北。细细想来,也真是挺难为他锲而不舍地同我做了七万多年的冤家。所以这次就当是赏他一个面子,顺着他一回。”
凤九心酸坏了,索性收了话匣子,只安静地听着成玉倾诉。兴许待到她把心里的话说出来,能好受些。
“也许这便是天道轮回吧!我折磨了他七万年,现在受到报应了。”
“别这么说……”
成玉默了许久,眸中渐渐失色。觉着自己若不这么想,大约就真的撑不下去了……她望向远处,可目光却茫然没有焦点。
“一报还一报。这笔账,我总得还他。连同上一世的,我一并还他。我给他九万年的时间,他若是不出来,我们便……两不相欠了……”
两不相欠……凤九感慨万千。情爱一事,又何尝算得清楚……
“对了,听说帝君已是代理了政务,天君他还好吧?”
凤九点了点头,“姑父很坚强。”
“一夜间失了媳妇,儿子还重伤……他也是挺多灾多难的。”成玉唏嘘道,“还好他有两个儿子,至少还剩一个聊以慰藉。”
凤九脸色随即沉了下来。白烜的事情,只有天君一家与白家人最清楚。外人只知他常年在昆仑虚求学,不常归来。前一阵子将他的仙身安置在庆丰殿中调养,也只不过对外宣称他偶感风寒归来静养,从不曾声张过,也不许外人入庆丰殿。是以无人知晓此时天君已是痛失一子,那所谓的慰藉已然不复存在。想到这处,凤九又替姑父心酸了一把。眼下姑姑在昊天塔内生死未卜,若是阿离再出个什么好歹,真不知道夜华君还能不能重新振作起来。
“你就别担心别人了,先愁一愁你自己吧!”她岔口了话题,“三殿下不在,那些仙娥又要背地里戳你脊梁骨了。”
“她们爱戳便戳吧!有什么好愁的,我都习惯了……”
“你若是心里委屈,也不用憋着。你我姐妹,我总能替你排解一二,让你出出气。”
成玉轻笑出了声,在这个生无可恋的当口却倍感欣慰,“帝后这是要路见不平吗?”
一瞬间,她收了话,愣愣地立在了原地。
……
“路见不平是这么用的嘛!”
……
灵台内响起了连宋曾经对她说过的话。那时,他们才闹掰不久。她在太晨宫门口见到了个坐在地上的小美人,路见不平便拔刀相助了一番……而那个小美人,如今是太晨宫的帝后,此时就站在眼前,提醒着她过往种种。
漫漫七万年,一切都变了。在妒恨中凭白蹉跎了岁月,徒留余生以无尽的悔恨来偿还。她想连宋,发疯一样想他。可也许这望不到尽头的一生,她都再也见不到他了……
“成玉?”
凤九见她突然失神,担忧地唤了她一声。
回过神来,红莲仙子收敛了心中的恐惧忧怖,再一次试着让自己平静下来,以摆脱绝望的纠缠。她知道自己需得活下去,为了连宋。他这一生过得太苦,肩上扛着四海,姻缘又求而不得。若有一日他破塔而出却寻不见她,不知他会不会干出比自剜龙角更出格的事来。他是连宋,是神族的皇子,天潢贵胄,怎可如此自轻自贱。她伤了他一次,伤了他两次,却无论如何都舍不得再伤他第三次。
“不用担心我会自寻短见,我这人怕死得很。”她莞尔一笑,“那浪荡公子整日里就盼着看我的笑话,我岂能让他得逞!”
“东华也说,以三殿下的聪明才智,还是有希望寻到法子出来的。”凤九继续安慰她,“你要照顾好自己,不要让三殿下担心。”
“你瞧我这不好好的嘛!”红莲仙子开始往外轰人,“你还是快些回去带孩子吧!知不知道贤妻良母是怎么当的?”
凤九拿她没办法,只得收了话由着她赶人。行出老远,她复又不放心地回头望了望,只见成玉独自倚在凉亭的围栏上盯着那一池的萧瑟发呆。此番变故,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恐只有她自己知道。成玉这个人,看起来洒脱,却实则长情,否则也不会有这藕断丝连的七万多年。只希望她能靠着心中的那根支柱挺过来,几百年也好,几千年也罢,亦或是漫长的万年。前路布满荆棘,每踏过一步都如同行走在刀刃上,在身后留下血红的脚印。可若止步不前,便只有困死在原地,等待着流尽最后一滴血。迈开步子,却还有一线生机。这些年,凤九便是这样过来的。束缚人心的自始至终都不是天命,而是与天命抗衡的勇气。
索然无味的日子一过便是一个月,九重天的繁华也在渐渐复苏。二十七天的天门已重新立起,血腥的屠杀场也已空空荡荡。屹立了几十万年的锁妖塔荡然无存,只壮伟的昊天塔提醒着仙人们不久前发生的祸事。
几场朝会过后,原本气焰嚣张的部族首领已是乖顺得如同神君们手里遛着的白虎幼崽。东华帝君上朝会的第一天便就提着苍何神剑。时光仿佛倒退回了上古洪荒时期。那时,他也是这样,坐没坐相地半倚在宝座上,一手支着头,一手摆弄着掌中那把叫人胆寒的苍何,还心不在焉地听底下人扯些没用的淡。
在他的震慑之下,朝会终于渐渐和谐了起来,众神商议着方案准备着手整修二十七天。这是一项大工程,需得耗费不少人力财力以及时间。利益之下,难免要起分歧。众部族首领捂着钱袋相互推脱,却终是在紫衣尊神的一句话后都太平了下来。
“想让昊天塔里头的东西再跑出来遛遛?”
众神皆都不语,因他们并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最后一件宝物可以镇得住那妖怪。
二十七天向来是神族重地,自上古洪荒时期便就被传得有些邪乎。众人只知那处关着个妖物,是父神留下震慑九重天的。当年东华帝君入塔斩杀妖王一事,天宫里知道的人寥寥。本就是个令众人退避三尺的地方,如今因着那妖物作妖,更是无人敢靠近。偌大的一个二十七天,在一夕之间便就面目全非。逝去的英灵都还未来得及归于混沌,夜晚的寒风如道道利爪撕扯着昊天塔,发出凄厉的哀嚎,仿佛灵魂的哭泣声。
几日后,众部族终于将本族的石匠塔匠都派了过来。派不出劳力的,皆都运来了物质。玉石砖瓦被陆续运抵二十七天,浩大的整修工程就此开始。
久未在白日里回太晨宫的紫衣尊神在一日的傍晚时分出现在了书房中。平日里空落的书房今日却有些拥挤。文案边堆着好些折子,几乎要把东华帝君埋了进去。凤九立在殿门口,踌躇了好一阵子都没敢往里迈腿。
“这么冷的天,你站在外头作甚!”
折子堆里响起了熟悉的声音,挺叫人想念的。
“我不打扰你,你忙你的。”
凤九懂事地退了出去,贤惠地去后厨给他做饭。东华已经许久没在大白天回来过了。他偶尔会在半夜回来睡觉,但天还未明时便又不见了人影。梦醒时分,徒留枕边落下的一两根银发提醒着她,东华回来过。
匆匆将就了一顿晚膳后,紫衣尊神将政务丢在了一边。
“把孩子抱来,我看看。”
他面色柔和,虽带着些许倦乏,但看起来还算精神。凤九屁颠屁颠地跑回新殿,献宝似的将儿子抱过来给他看。
“东华,你瞧瞧他,是不是长大了许多!”
紫衣尊神接过孩子,苍何陡然现在他的掌中,叫凤九吓得差点没扑上去。
“你……”
她还没来得及问他要干什么,就见她那夫君一手提着孩子一手握着苍何掂了掂。
“好像是长大不少。”
东华收了苍何,这才用两只手将孩子稳稳抱在了怀里。寻常的孩子经历过这么一番折腾后,少不了要有一场歇斯底里的哭闹。可此时方才不过两个多月大的白毛奶娃娃却安静得出奇,只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头顶上的这张脸。
“好像不认得我了。”紫衣尊神轻轻一叹,“这才多少日没见,你是只狼崽子吗?”
凤九噗嗤一下笑出了声,“他若是不认识你,你以为自己还能像现在这样抱着他?”
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片刻,一双小手极其不灵便地在空中挥舞了几下。胡乱中,他抓住了东华垂在肩头的一缕鬓发。东华被他拽得生疼,打又打不得,骂又听不懂,只得腾出一只手试图把自己的头发抽出来。初为人父,紫衣尊神委实没有经验。一来二去后,他那个还不足三个月大的儿子非但没松手,还将他的头发搅得一团乱塞进了嘴里。浓眉一敛,眉宇间写满了嫌弃,东华看着自己那一缕湿哒哒的头发就很有冲动直接削下来不要了。正当他在洁癖与发型间举棋不定之时,看够笑话的凤九终于来救他于水火之中了。只见她拿了个做工挺粗糙的娃娃放在了滚滚的小手边。
“这孩子好奇心强,好胜心也强,你不能同他对着干。”
果不其然,紧拽的手蓦然一松,五根短小的手指当即转移目标奔着凤九手里的娃娃去。奈何滚滚实在太过年幼,胡乱抓了半天才总算是抓住了娃娃的耳朵。
“哪儿来的布偶?”
“成玉送的。”
凤九索性将孩子抱了过来,方便东华自己整理头发。
“她没事可干吗?”
紫衣尊神取了块帕子来擦了擦,却依旧满脸的嫌弃。
“这还没到夏天,瑶池里又有多少活可以给她干!”她叹了叹,“她自己能给自己找些事做也好,至少可以少想想三殿下那件事。”
“她若实在找不到事做,也可以将那两百遍的法典罚抄提上日程。”
“你就不能可怜可怜她,慈悲为怀一下?”凤九撅了嘴表达了不满,“成玉现在哪有心思抄法典!”
“那她便有心思抄话本子?”东华站着说话不腰疼,“前几日听司命说,她借走了不少凡间的话本子。本帝君觉着与其抄些没用的,倒不如抄点有用的。”
“你就给她几年时间,先让她缓一缓吧!”
东华沉了沉,没有接话,遂就一头扎入了折子堆。骨节分明的手指拾起一册翻了翻,却好似心思并未放在上面。
凤九觉着自己说错话了。
“东华……”
“成玉需要时间缓一缓,夜华也需要时间缓一缓,那何曾有人给过本帝君时间来缓一缓?”他沉声道,“上古战场风云变幻皆在一朝一夕。父神母神相继羽化,无数天兵天将归于尘土。若都像他们那样要关起门来花些时间缓一缓,敌人早就打到九重天来了。”
凤九低着头,没敢说话。
“太平日子过惯了,就不知道何为养虎自齧吗?我是太放纵你们了!”
他遂将折子一扔,唤了个仙官来。
“传本帝君口谕,让天君过来见我。”
抱着滚滚,凤九立在一旁远远看着他不敢靠近。这样的东华,让她觉着有些陌生。她见过他读书习武,见过他煮茶钓鱼、校注经文、谈佛论道,也见过他单打独斗、带兵打仗,可唯独没见过他处理政务时的模样。原来他忙于政务时是这样严肃的,一点都不像平日里的他……
“呆呆地立在那处看了我半天……”
东华抬了手,摊开掌心让她过来。初春的夜晚寒冷依旧,他那双覆满薄茧的手并没有什么温度,掌心中仅有的那么点温暖,全都给了凤九。
“怎么,吓着你了?”
凤九摇了摇头,“你说的没错,这一辈的神仙太脆弱了。”
“等会你带孩子先睡,我与夜华谈一谈。”
她嗯了一声,“也别谈得太晚。你近日难得在家,早些回来歇息。”
“想我了?”东华浓眉一挑。
凤九无视了他的不正经,“同你好好说话呢!”
“好了,不逗你了。”
……
是夜,玄衣天君出现在了一十三天,合着幽深的夜色入了太晨宫。紫衣尊神在书房会见他。殿内烛火通明,冉冉煌煌将二人的身形映在了窗纸上。
窗外北风呼啸,降下了这一年九重天的最后一场雪,将天宫笼罩在了一片苍凉之下。
夜华作揖告退,黑暗遮住了他通红的眼眶,冰冷的霜雪无情地落在他的身上。
“君上……”天枢紧随在他的身后。
“明日一早派两位仙官来,将折子搬去洗梧宫。”
“是。”
……
“你是天君,不是寻常小仙。你没有时间可以用来挥霍无度,敌人正在暗处盯着你,窥探你手中之物。想一想你肩上的担子,孰轻孰重。你若担不起这个天下,那便滚回你那三寸大的洗梧宫去,不用再回来了!”
……
夜华抬头望着茫茫苍穹,冰霜毫不留情地融进了他温热的眼眸。眸色渐渐沉淀下来,霜雪化为凝珠滚落,带走了多余的温度。
这一夜过后,他便再也不能放任自己在思念与伤痛中消沉。帝君说得不错,血债终要血偿,而在原地徘徊只会让自己暴露更多的弱点,给敌人送上落井下石的可乘之机。神族的江山握在他手里,那么他便不能让这片大好山河毁于他的软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