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篇:白夜拂晓(上阕)
1
每个家庭都有那种可有可无的小孩。非长非幼,夹在中间,刷不出存在感那种。
苏拂晓就是这种小孩。
上面有长兄长姐,颇得祖母的喜爱,被她带去爪哇,一住便是大半年。下面有个刚刚出生的妹妹,难缠得紧。可再怎么整日哭闹,也不招大人烦。
她那在知名大学当教务长的母亲素来绷着张脸,唯独对那小女儿仿佛变了个人。日日缱绻抱她在怀中,甚是珍爱。
将满5岁的苏拂晓对此颇为不解,搜遍记忆的每个角落都不记得母亲的臂弯曾是自己的温柔乡。
不过这个妹妹倒是不讨厌的。家中无人时,老保姆要苏拂晓搭把手照顾。
苏拂晓自己都是小孩,她的手小抓不住奶瓶,撒了妹妹一床。她正兀自僵持着,老保姆进来撇见了一片狼藉,眼见就要发作,苏拂晓垂着睫毛说:“吾正喂伊,伊乱动打翻忒了。”
她说得不慌不张,仿佛确有其事。妹妹坐在床上吃着小手笑得开心。这个故事便也说圆了。
从这个时候起,苏拂晓觉得她们之间达成了某种默契。这种默契贯穿了她们的幼年和青春期,一路长大成人。
苏迟暮是真正的美人。论相貌,在几个兄弟姐妹中算是最好。
苏拂晓顶欢喜她的那双眼睛。“一双瞳人剪秋水”说的便是这种眼睛。看一眼连嫉妒都能平息几分。好看的人儿总有特权,迟暮这种沉寂的名字用在别人身上是要粘满灰尘的,在她这里竟然生出一种温婉的感觉。
妹妹的性情也好,与世无争。
可话说回来,她生得那么好看,的确是没有什么好争的。
2
苏拂晓长到20岁的时候,苏迟慕15、6岁的光景。她们跑到江南的亲戚家避暑,在水乡里整日晃悠。
是哪一个明媚午后,命中注定地,她们闯进了那座阴沉的小院落。
院落里凉风飘荡,红烛跳耀,干枯的艾草在屋檐下高挂了一排,散发出令人晕眩的气味。再往内走,厅堂幽黑是一道深喉。勾着人跑不掉。
神婆是一个被皱纹掩盖的看不出长相的女人,在暧昧不明的烛火里,向她们伸出干巴巴的手。苏迟暮似乎很抗拒神婆那双像树叉一样的双手,转过头去拿签筒。苏拂晓看着那双手,虽然忐忑,却还是鬼使神差地伸了过去。
神婆的手虽然枯瘪却很柔软。干爽又有温柔的暖意。苏拂晓绷着的肩缓缓松开。
她的指甲剪得很短,指尖尽是皮肉,划过苏拂晓的掌纹。
她说:“成住坏空,人生短长,并无别事。”
苏拂晓听得不知所谓;另一厢,苏迟暮拿签语,一脸惨白。
神婆不再多说,拿过签语纸沾了烛火烧掉,径自回到太师椅坐下闭目。
她们只听见鼾声渐浓,混着上气不接下气的知了叫。
不知怎么的,苏拂晓觉得整座院落眼见着就要崩塌,扯着苏迟暮赶紧退了出去。
她们回到亲戚家的时候已是月亮高挂,免不了一顿责备。却是很有默契地,谁也没有提起神婆和她的小院。
神隐的午后成了她们之间的一桩密事,像爬山虎一样扎进血肉神思里。
暑假的结尾,两人就要回去的时候,还特地去寻了寻那个院落,却是意料之中的一无所获。
“姐姐,我们那天是做了个梦吧?”苏迟暮攥着苏拂晓的裙角,忐忑地问她。
“你说是就是吧。”苏拂晓答。
阳光被树叶的缝隙剪碎,落到她们的身上,变成黄金的粉末,拌匀了那最后一点不安。
3
回去上海滩后,生活还是一帆风顺的。
两姐妹念了同一所大学。苏拂晓毕业的时候,随了母亲的安排留校工作。每日出了家门,转身又在学校里碰了头。
可是在学校里碰头,和在家里碰头的感觉真是不一样。两人在家里的时候都顾自收敛,进了学校却是各种折腾,疯魔得不成人样。两人一般高,又常穿相同款式的衣裙,长得也略相像,便总让人混了眼,辨不出真身。
苏拂晓那时二十四五,单身。
不乏有人觉得她是快要到保质期的罐头,多半是卖不出去了。这话不是瞎编,有一回她亲耳听到舅母对母亲这样讲。
“吾刚阿姐,侬啊要操点心额呀。”(我说姐姐,你也是要操点心的)舅母生了五个孩子,每日家中忙得头重脚轻,妇人家的闲心倒是一分不少。
母亲并不搭理舅母,不声不响兀自给苏拂晓安排了相亲。
平日里,她很少使用自己的威严。
苏拂晓受宠若惊,突然觉得母亲心里还是有自己的。
4
相亲这件事颇为有趣。苏拂晓相到第三位的时候,对面坐着一位发际线堪忧的鳏夫。
“你和我前妻长得很像”,鳏夫的手指漫不经心地刮着咖啡杯的杯沿,“我就吃你这样的女人。” 他的手向前突然抓住苏拂晓的手。
苏拂晓像触了电一样几乎跳了起来,想要抽回手,对面的人却钳得紧紧的。鳏夫的曈色浅淡,从圆眼镜后面投过来,像极了鳄鱼的注视。苏拂晓被看得不寒而栗。
“介绍人真是太贴心。”他的另一只手也附了上来,苏拂晓使劲挣扎起来,脖颈上的汗流下来,顺着锁骨滑下去。
她刚好叫出声的时候,又有一只手搭了上来。手的主人利落的剥开钳住她的那些肉藤,把她完好无损的解救出来。
“这位先生,伐好意思。吾忒吾女朋友个一腔吵了点相骂,伊是忒吾赌气才跑出来相亲的。”(这位先生,不好意思。我和我女朋友这一阵吵了点架,她是和我赌气才出来相亲的。)手的主人,是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
鳏夫先是一愣,盯着年轻人看了半天说道:“可是……可是你比苏小姐小啊。”
年轻人莞尔一笑:“是啊。花了不少功夫呢。”说罢牵起苏拂晓,头也不回的走出去。
苏拂晓迈脚跟着走,脑子里重放着他讲“可是花了不少功夫吶”这句话。真是很好笑。
年轻人的手掌很大,苏拂晓手小小的,刚好被包住。一路向前甚是喜悦。
街的尽头,苏迟暮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苏丹青,干得不错嘛!”苏迟暮弯着眼睛表扬那个年轻人。“我偷看了今天那人的相片,觉得不妙,所以派了人来救你。”她又对苏拂晓说。
“我想的周到吧。”苏迟暮有些沾沾自喜。
年轻人牵着苏拂晓的手,忽然松开了。
苏拂晓的魂灵从半空中跌落到地上,“挺周到的,真是机灵啊。”她喃喃说道,声音很轻,又朝年轻人转过头去,“你叫苏丹青啊,谢谢你啊。”她道着谢,却并不看人家。
5
迟暮和苏丹青就是那种传说中的“天造地设”。苏拂晓远远看着这两人时,脑中时常会冒出这个说法。
好看的人儿总是不缺人爱。
苏丹青为人温润,脸上总是挂着淡淡的笑意。看见迟暮的时候,那种淡淡的笑意会变成一种光晕,从头到脚笼罩着他。
可是迟暮好像看不见那种光晕。不知道为什么,苏拂晓总有这样的感觉。
苏迟暮大二的时候,因为脑瘤住院开刀。那个无害的小肉瘤原本就陪伴她多年,因为苏丹青的一个吻,原形毕露。苏丹青自觉是祸首,每日都来医院探望。苏母原本是有些脾气的,但看着苏丹青日日准点报道,病房里的鲜花水果,各种稀少的罐头从不间断,她也就发不起来了。
“其实查出来也好,毕竟不是什么正常的情况,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病变了呐。”年轻帅气的主治医生对苏母这样说道。苏母便顿悟了,苏丹青这一吻救了自己心爱的小女儿。
苏拂晓日日在病房见到苏丹青。两人见面的时候也不多话,苏丹青经过这件事好像变了个人,光晕也黯淡下去。苏拂晓见着涌出一丝丝不忍心,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了很久,还是说些苏迟暮小时候的趣事。这招果然见效,听到乐处,苏丹青笑得前仰后合。
苏拂晓看着他笑出眼泪来,也觉得轻松不少。迟暮还是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苏拂晓看看她,又看看苏丹青,忽然觉得,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也是挺好的。
6
三个月后,迟暮醒了过来,平安无事。
然而又有些不可闻说的变化。
众人似乎对她和苏丹青之间的关系有一种高深的理解。这种理解,在于她本人的理解之上。
苏迟暮问苏拂晓发生了什么。
拂晓略思索了一下,对她说:“自古以来,但凡救命之恩,统统以身相许。”大概是这么个意思。
迟暮便记得了这句话。她遇见严保罗时,就想起了苏拂晓的这句话。真是太有智慧了。
在不同角度之下,很多事情完全是两个故事。
其实迟暮如果换个角度想,苏丹青也是她的救命恩人。但从她的视线看来,他只是触媒。
迟暮恋爱了,爱上了她的救命恩人,年轻帅气的严医生。
也许是觉得自己和苏拂晓还算有些交情,苏丹青来找她。两人坐在德大吃咖啡。苏丹青虽然年纪不大,却是店中老克拉认可的小兄弟,得喝小壶咖啡。
两人面前摆着刚煮好的小壶咖啡。香气扑鼻。
“姐姐。“拂晓听到苏丹青这样喊自己,心里自嘲的一笑。
“我又要去西北了,有一阵不回来。”苏丹青腼腆的笑着。拂晓听到这句话,心里忽的往下一沉。
“迟暮知道吗?”苏拂晓问。
“会知道的。不过她应该无所谓。“苏丹青啜了口咖啡,尽量装出平淡的样子。“我就来道个别。”
“老想吃客炸猪排,慢点出去了,就吃不到了。”苏丹青略尴尬地讲出来,拂晓听罢觉得有点无措。
“想吃就点,姐姐请客。”她说完这句话就借口去洗手间。在洗手间里对着镜子发愣,就觉得眼睛好酸。
倘若不知道对一个人对你意味着什么,那就问问自己能否忍受那个人的离开,一切的问题便有答案了。
「注」小壶咖啡 | 旧时上海德大西菜社的咖啡分两种:大壶咖啡和小壶咖啡。小壶咖啡特供交情好的老客人。属于店家特殊礼遇。一般客人至少喝上几年大壶咖啡,被店家和老客人圈接受,才有资格喝小壶咖啡。
7
苏丹青走后第三年,苏拂晓也结婚了。
结婚对象和苏丹青一样,也是地质工程师。
选他结婚的原因有二:一是工程师常年在外,结了婚相当于是没结,并不受约束;二是双方都有共识需要结束大龄青年的状态,互助扯张纸击退外界无休无止的猜测和评论。
她结婚的时候收到了苏丹青的贺礼。上好的羊脂玉镯子,乳白光洁。带到手上略重。苏丹青随礼附上一张便条,说这块玉料是自己采到,又跟着老师傅学的雕工,亲手做了这镯子。做的不好但是心意,祝姐姐新婚愉快。
拂晓的手指在镯子上摩挲了半天,终究还是锁紧在了柜子里。
迟暮和严医生依然过着神仙眷侣的生活。苏拂晓看着他们便会想起远在西北的那个人,然后涌出一些烦恼和痛。
如果你不能拥有某样东西,最好有生之年都不要见证它的存在。
当然还有种状况更糟糕,你拥有过,然后失去了。
迟暮的冬天很快来临。
严医生接到家姐急电,父亲病重,收拾了行囊匆匆赶去。
“姐姐。”迟暮靠着窗户看着苏家的大花园对拂晓说,白色的窗帘在身后飘飘荡荡。“我觉得,保罗好像不会回来了。”
秋天,凉意渗人。
8
地质工程师回上海省亲的时候,给苏拂晓带了点礼物: 两条固本肥皂。
工程师说肥皂在他们那里也算是稀缺物资,要限量供应,他攒了很久才攒下两条。苏母闻言眉毛一挑,让老保姆预备香皂热水侍候姑爷洗澡。她特别交代,要给姑爷用檀香皂,自此便不在与姑爷出现在同一场合。
工程师并未觉察出什么。他这次回来有个重要任务,说服苏拂晓和他一起去西北生活一阵子。
“你们那里都是外地人士,应该不好相处。”苏拂晓说。
“不会,不会,也有几个上海小伙的。”工程师赶紧回答:“也算是有讲吴语的人。哦对了,其中一个也姓苏,还是妹妹的学长。我之前就想,你们会不会是亲戚啊。”
说者无心,听者一凛。
苏拂晓离开上海的时候,只有迟暮来送她。
“姐姐,姆妈是舍伐得侬。”迟暮这样对她讲。“伊伐是存心伐来额。侬看,这点吃的用的全是伊准备额。”
兜子里装的全是些放的起肉食罐头,这几年越来越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拿得出手了。
苏拂晓看着她,突然就有一种负疚感涌了出来。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好伸手揉了揉迟暮的头顶心。
9
西北不比江南。
漫天沙土里,苏拂晓这种水嫩白皙的江南女人,像一株绿油油的植物一样惹眼。
很快,她便发现了工程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她带来这里的原因 。工程师和地质队里的小姑娘闹出点绯闻,正值他职称评级的关键时刻,需要正宫把守,以正视听。
工程师和那姑娘之间究竟有什么,苏拂晓毫不在乎。某种意义上他们之间是公平的,一如结婚时那般,公正交易,不缺斤短两。
她醉翁之意不在酒。
再次见到苏丹青的时候,在白头山的烈日底下。苏丹青瘦了,黑了,更精壮了。眉角眼梢多了些沧桑,不复少年模样。这几年他选择自我流放。
苏拂晓见了他,咧嘴一笑,十分自然。倒是苏丹青有些尴尬。
“姐姐,你怎么在这儿?”苏拂晓又听见这个称呼,心底尴尬一笑。
“好久不见啊!”她仰起头,微笑着看他。“我来探探你。”
10
工程师终日去找他的姑娘,苏拂晓倒也落得清净。
她清净的时候,就去找苏丹青。做点上海小菜聊聊天,变得熟稔起来。苏拂晓觉得人生从来没有这样惬意。
那日,大半地质队都去了野外作业,他们就去当地著名的双龙洞夜游,被罕见大雨困在那里。
“也真是奇怪了,我在这里三年,从来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雨。”苏丹青站在洞口看雨,回过头来笑着对她说。“是你从上海带来的吧。”
“我想也是。”苏拂晓浑身湿透,棉质的白衬衣紧紧贴在身上,一览无遗。苏丹青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她身上,先是一怔,然后别过脸。
雨一直下,到夜半时分也不见停。两人生了一摊火。苏丹青掏出随身带的酒壶喝了几口,又递给苏拂晓。“喝一口,否则会冷的。”
50度的白酒,入喉极辣。苏拂晓喝了好几口,有点呛到。苏丹青赶紧接过酒壶帮她拍背。苏拂晓不理,又从他那里抢过酒壶,给自己猛灌了好几下。
她喝完最后一口,看向一旁的苏丹青,凑上去把还没咽下去的酒喂到他的嘴里。他有些抗拒,但没有拒绝。
他们喝光了所有的酒。苏拂晓一颗颗解开了衬衣的扣子,躺在了粗粝的岩石上。他抱住她的时候,她轻微地颤了一下,他以为她是冷,便又抱得更紧了一些。光裸的皮肤贴在一起,生出一些湿润的暖意。
洞外的大雨声盖过了他们的声音。
苏拂晓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却在战栗的云端听见有人喊了一声。
“迟暮。”
她瞬间从云端坠落下来,摔得粉身碎骨。
(完)
作者:豚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