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春
路边一张粉红色的木头椅子。葛珊拢了拢裙摆坐上去。
街对面有间店,店门开着,走出一个年轻男孩,他站在正对着她的方位,取下黑框眼镜,一面用衣角擦拭,一面仰望偏西的日头。然后低头戴上,用手背推正,再转过头正眼看她片刻,踢一踢脚上的黄靴子,回去店里。望着男孩的背影,葛珊疑惑,莫非他一连串动作,摘镜、仰头、转身只是掩饰,是为看她一眼的掩饰。有什么可看呢?不过是夕阳下身穿蓝裙子的寻常女人。
她眯着眼睛细辨,那间店乌洞洞的,大抵光也会迷路吧。葛珊不再去看,把精神放回膝头摊开的书上。
书是朱利安.巴恩斯的《时间的噪音》,书友强烈推荐,并附上了大段的赞美和感叹。葛珊生性散漫,只记住评语里“痛哭流涕”四个字。她许久没有被一本书或一部电影催动。泪腺像一条逐渐沙化的河床。
风吹过来,像一只手翻动着书页,露出一行字,“我的英雄是一个懦夫。”这两个词能并列?风并不纠缠,它掠过纸面,钻进裙子里,鼓鼓地吹起,像戴上了蓝色的手套。
葛珊一个字一个字读过去,汉字写就的苍蝇、汗水和脸庞,从纸上浮现出来,比春风还杂乱,比噪音还烦人。为了压下它们,她合上书,数着面前穿行的路人。当数到第五个,思绪终于攀住了春风的尾巴,袅袅而去。
店里的男孩还在吗,如果他走过来说,“与你年轻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她肯定会讪笑。她早已不是懵懂的十五岁半,也早就明白电影终归只是电影。
生活里填满失望的东西。这样,才不会失望。
夕阳在地面拓下影子,发丝和裙摆向上飘摇,意气风发的是它们。她摸一摸脸庞,干木的、僵硬的。路人匆匆而过,没有谁会注意木椅子上备受摧残的脸。
想起昨夜的梦。它总是这样开始,一个人影落在膝头打开的白色书页上,和黑色的铅字交错在一起,声音从头顶传下来,“珊珊。”她抬起头,脸庞迎上去,等他说,“好久不见。”
然后,就醒了。思绪还缠绕最后那四个字,余音绕绕。葛珊知道,是他,黄度,刻进她骨缝里的名字。
为什么看不到他的脸呢?总是这样。她躺在黑暗里静静地思索。冥冥中仿佛有一个开关,把控着事情的真相。
就像那个从小到大纠缠她的噩梦,沙漠里一只巨型铁灰色机器人在身后追逐。机器的手指即将碰触到背脊,惊心动魄的一秒钟,醒了。开关解救恐惧。
她恐惧的是黄度的脸?
可是,他的嘴唇是薄是厚,鼻子是挺是塌,眼睛是单是双,她全部遗忘了。像铁桶里被火舌舔舐的信纸,统统化为乌有。
那在他的梦里,她也是无脸人?葛珊记起跟S的谈话。S说,梦到他了,前任。还梦到什么?没什么,只是第二天他告诉我,梦到我了。葛珊惊讶,你还留着他微信呀。
葛珊在黑暗里追忆着自己的梦境,才恍然,重点不在微信,重点在那个辗转。曾经千丝万缕的两个人,虽说断了情爱,却在地球上同一个夜晚,共享着同一个梦。难言的浪漫。
思绪在夜空点燃一双黑色的眼睛,它们在浩瀚里寻觅、游离,冥冥中触碰到开关,你见到他,他见到你,在另一个时空拥有彼此。会不会这样呢?不记得脸,又怎么样,触感是真实的。渴望也是真实的。
生活不是电影也不是小说,睁开眼睛,戛然而止。眼睁睁看着流沙落下指缝,恒河沙也只是沙子,它聚不成塔。
谁又能肯定记忆一定就是可靠的?
有多少回,跟爸爸妈妈讲起小时候的事,清清楚楚,有理有节,他们却矢口否认,没这回事,没听说过。渐渐也疑惑起来,说到底,是她的臆想,还是记忆走岔了路。
一瓣粉玉兰飘过来,落在裙子上。她去捡它,却呆住了。蓝裙子在阳光的渲染下,变成一汪闪着金光的小小海,花瓣荡呀荡,被风吹着,被海推着,一叶扁舟那样玲珑自在。斜风细雨,春风十里,她摸一摸自己散开的头发,晃过神来,也许那男孩看的倒是这个。她那张脸隐没在流光溢彩的春影里,化作印象里寥寥一笔。不会有人记得。
夏
十八岁的她蜷着腿窝坐在椅子里,面前一堆白色试卷。
听到推门,脚步,人语。有客人,姐姐的客人。
那年,葛俐大学毕业,她转年高三。长长软软的白纸,密密匝匝的公式,像窗外单调的蝉鸣,无休无止地充斥夏日。一尾奄奄将息的鱼,漂泊在白色的海洋里。
来救鱼的是黄度,葛俐的师弟。
葛珊当然听说过黄度。她从小就知道他。黄度是生活半径里的传奇,没有哪个孩子不知道。那时候,家长们总会将“黄度”这个名字时不时拎出来,像秦琼和尉迟守护大门那样,守护孩子们的功课和成绩。
小学毕业,他却马前失蹄,跌进葛珊家门口的那所学校,三十九中。
很多年后,葛珊从一位英国女作家那里得知了黑魔法和伏地魔。原来古今中外,黑暗物质都是相似的。三十九中,正是像黑魔法师那样,让人闻之色变、见之惊心,人称地狱学府。大人们说那里面全是坏孩子,就算路过,也会沾上坏气。葛珊怕坏气,更怕校门口那些哥哥姐姐。他们头发很长,衣服很短,手里点着烟,眼上画着妆,三五成群地围在一起说说笑笑。她每天上学路过,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就怕他们看过来。
不远处的小山坡,好巧不巧却有几丛映山红,粉骨朵儿隐现在草丛中,像笑嘻嘻的孩儿面,勾着她仰头去望。稍稍停步,身后忽然爆出一阵哄笑,吓得她直迈开短腿,一口气跑到旷野地。
那传奇哥哥在这样的学校可怎么好呢,葛珊莫名担心。不过,也就持续几秒钟,转头便忘。毽子啦、猴皮筋啦、小卡片啦,要操心的事何止万千。
葛俐把黄度请到家里,是为了葛珊的物理。妹妹那个榆木脑袋,已经让葛俐烦恼到即将崩溃。如果再继续下去,两人势必成仇敌。葛俐找黄度做救兵,把战火迁到外域,既能完成爸妈交给的任务,还能保留姐妹情分,怎么看都是好主意。
只是她不知道葛珊的心思。葛珊听“黄度”听得耳朵长了茧,知道他顶着三十九中坏孩子的压力,——爸爸的原话,“出淤泥而不染咧”,考进全省重点高中,“就考出来他一个咧”,高中毕业他保送进双一流,硕博连读。
她有些烦,就剐了他一眼。
葛珊眼睛大,下巴尖,瘦成排骨样,脸面上从不柔软,硬生生的让人不好受。妈妈说她是死鱼脸。可十几岁的孩子总以为用“生人勿近”的表情,就足以向世人宣告独立。真是一戳就破的笑话。
他受住了死鱼眼。准确地说,挺受用。他说,仿佛心瓣上被轻轻剌一刀,有点痛有点刺激,过瘾的感觉。葛珊青白眼又撇过去,丢一句,受虐狂。这是后话。
当时可不是这样。也不晓得葛珊听他讲题讲了多久,就面孔朝下直直地砸进了试卷堆,义无反顾地睡死过去。醒来时,脸颊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道道印痕,也不知道他看进去多少。葛珊吐了吐舌头,揉揉头发,发现字典下压着一张纸条,上面有好看的字,“明天下午两点我再来。度”。葛珊捻起凑近看,放在鼻尖闻闻,又用手指细细抚平,再小心地压进英汉大字典。有些期待第二天的两点钟。
就像大多数偶像剧,没什么悬念。两个青春少年,一个说,心瓣膜上有伤要缝合,一个说,理科一窍不通要弥补。阳光、繁花、绿叶、流水,打打闹闹,嘻嘻哈哈,荷尔蒙旺盛的夏日,他们学着亦舒故事里的男女主人公,装模作样地玩起“恋爱”的游戏。其实恋爱这个游戏,一旦时间、气候甚至温度对了,不论是谁,都玩得下去。比如后来流行的“剧本杀”,抽到了好剧本,总会演得不那么难看。只是葛黄二人肯定不知道,命运女神写的剧本从不曾轻易眷顾。
很久之后,葛珊读到一句话,“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当下戚然,那条在白色洋流里随波逐流的鱼、那些斑驳陆离的时光和神采飞扬的人儿,如指间流沙,可去无回。
街边一间店发出震耳的歌声,“只是因为在人群里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没能忘掉你容颜。”她耸了耸肩,一眼万年从来都是文字游戏,它比夏日的露水更短暂。
充满谎言的季节。
秋
她坐下去,很硬。医院的椅子很硬。
她知道,这是最坏的时候,像一团冻得瓷实的黑东西,硬邦邦的。其实,人的一生何止一个这样的黑东西。当然,那时的葛珊不会知道。她只是坐在硬椅子上,抖得厉害。小时候那个逃跑的映山红早晨,一起听“Time to say goodbye”的她和他,相吻时从颈间跌落的珠子,电影片段般的画面在眼前闪回,她疑惑起来,莫非时光老人早就暗暗定下黑色的基调,勘破寻常中隐埋的无常。欢笑、争吵、相恋、分离不过都是组成这一首恋曲的庸常音符,是这样吗?没有哪一桩罗曼蒂克能逃脱这个命运,是这样吗?
她咽了咽口水,压下满嘴沙子的恶心感。
又在做阅读理解的练习了。她绞尽脑汁终于逮住了那个狡猾的思路,满以为划下句点就是结束,才发现下面还垫着厚厚一本同样的习题集。
去你的吧。
“112号,葛珊在吗?”白衣护士拿着号条,站在门后。
女医生坐在对面,口沫横飞,她木着脸,完全听不进去,只是低着头,好像做错了事。那动物交配在一起,也没谁会去惩罚。人不也是动物吗。她当然知道保护自己,当然不想受伤害,只是不知道会有这样的代价。男孩为什么没来?总不能说已经分开了吧。
蠢呀。后来的葛珊回忆到这个片段,真想穿上时光盔甲,穿梭到过去跟那时的自己说,死鸭子嘴硬的蠢。
就因为打电话给他,同寝的学长说他去同学家。就因为他假期的时候忙学业不能陪她。就因为他问过她,如果彼此另有喜欢的人,该如何是好。
当初不就是因为他上进又诚实吗。为什么处着处着就儿女私心,一概地据为己有。
“生人勿近”的死鱼脸又来了。她就是这样,硬下心肠,死抠着不露一点儿缝隙。
不追究也不解释,不接电话,不回微信。苦熬到花到荼靡,秋风再起。何苦来。
只是肚子等不了了。
等她发现足足过了三个月。
躺在冰冷的铁床上,坚利的东西插进去的时候,葛珊告诉自己,再也不要为男人流泪。
她摸一摸自己的脸,干枯的,苍硬的,备受摧残的。时光骑上了加速器,一瞬十年。
等她再晃过神来,棕黑的枯叶被冷风吹落,嚓嚓刮着地面。枝头一团黑影,“啊”叫唤一声,展翅飞走,空余枝头寂寥。她莫名地发起抖来。
葛珊毕业后去了北方,才知道乌鸦是这样嘹叫。那地方有个地名叫公主坟,到了秋末的夜晚,一地的树杈上全站满乌鸦,簇簇拥成团,翘起的尾翅圈成一朵一朵黑色的大丽花。夜空煌煌地倾罩下来,用浓烈的蓝裹住它们,仿若展开一幅萧瑟的古画,浓情淡意尽在不言中。
听人说,这里曾经葬着一位流落民间的公主,她颠沛半生,终得认祖。可惜好事了,人先老。入宗不久便香消玉殒。人们叹息她过早凋零的人生,便唤乌鸦化作使者,世世代代守护公主幽魂。
葛珊仰头定定地望着,一种时光穿透的感觉。
“啊”,乌鸦又叫起。那声音仿若咏叹调的序曲,迷惑着众人竖耳倾听后面牵连的大篇的乐章。然而葛珊知道,结束就是结束。另起一首曲子,终究失了最初的韵味。现在的她早已藏起死鱼眼,被岁月镌刻,塑造成沧桑又柔和的模样。一派的内里暗涌,面上风清。
自行车滴铃铃,他来接她了。葛珊端着一副好看的笑坐到后座。秋风刮到脸上,丝丝作痛,再想起黄度,平静得像秋日的湖水,难起涟漪,他是一位站在故乡江边的老朋友,而故乡已在千里之外。
她愿意与现在的他在一起。只是钝了的爱情,到底不一样。她搂紧他的腰,把脸贴上去,听着稳稳的心跳,何必追究意义呢。一天到晚游泳的鱼,随波逐流也是好的。
冬
她提着行李,站在候机厅的椅子旁,犹豫要不要坐下。
银灰色的铁椅子透着凉气。人到中年的葛珊,听到凉这个字,不由得畏缩。她如今贪图一切热力,热水、热汤、热水袋、热宝宝。别人生孩顺理成章,她是渡劫。这个劫是夏日恋曲之后延绵的乐章,卑微、刺耳、嘈杂。
还是坐下去。从包里掏出巴恩斯的《时间的噪音》。春天开始读,现在冬天了,还没读完。
肖斯塔科维奇每天夜里提着行李箱站在电梯口等着被人抓走。像梦境里一组荒诞的镜头。葛珊寥寥地翻着书页,找到这个段落,又重新读起。“命运。这是个大词,意味着某些事你无能为力。”她默默地记住这句话。
当初不那样,命运里就不会有后来的劫?
窗外又下雪了。北方的雪是结实的,直白的,落到人间彼此团聚。葛珊老家的雪,零落的,湿寒的,像狡黠的细菌,隐秘地沁透骨缝。葛珊在北方生活多年,早就惧怕家乡的冬天。这回在冬季回去,是因为小学毕业二十年聚会。
微信里被同学拉进群,她有些茫然。生产过后,葛珊自觉老过好几岁,尤其是记性,终日像一团麻杂的浆糊。眼前的都记不准,遑论历久经年的同学,一概忘到爪哇国。但架不住好朋友极力相邀,她还是应承下来,在这个周末飞回去参加他们的聚会。
同学群里很热闹,有说孩子,有说事业,还有发照片。葛珊被鼓舞着也发了张自觉还像样的近照,有同学说,“你可真不是当年乖乖的小妹头模样了。”葛珊举起手机,打开前镜头,扫了一眼自己,乖吗?她对着屏幕,嘴角堆起笑,沟沟壑壑像大漠里风化后的石头。
备受摧残,这四个字是随处降落的绿头苍蝇,粘附着她的血液。
她后悔了。顶着这张脸,去参加聚会,好像很对不住自己。又要跟他们说什么呢,这多年的平凡之路吗。
“失掉所有方向,直到看见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朴树唱的才有人听,你的平凡,谁会在乎呢。
葛珊回看自己的人生,认为它像一条隐秘的林中小路,她走在这条路上,在每一个岔路选错,被每一条荆棘刺伤,还得提防着脚下的石子和坑洞。真是不容易呢。这么多年,沉默地执拗地走下去,终于走到了一个似是而非的关卡,到了即将公示众人的时刻。葛珊忽然有点同情自己,同情那个藏进最深处的倔强女孩。原来,那孩子不是消失了,只是被岁月和尘土罩上了模糊的外衣。
原来,你没有离开。你还在这里呢。
举目望向面前熙攘的候机厅,她升腾起一股热望,想拥抱多年前那个死鱼眼的女孩。也正是她用一种近乎懦夫的态度,撑起了平凡英雄的每一天。
这一刻的懂得,葛珊简直要尖叫起来。她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
这时,隐隐感觉一道视线。葛珊戴起口罩,装作不经意的模样,转头望望。并没觉出什么,便聚精在飘落的雪花上。
她想念家里那个小孩子了。他爱玩雪,总是把手生生地塞进雪堆,冻得通红才抽出来。痛不痛呀?好痛好痛,好好玩。然后,又把手直直地塞进去。她在一旁气得跺脚,却无能为力。追究起来,她从来都无能为力,甚至对自己也是如此。过去变成一团团结实的有机物质留在了原地。葛珊眼睁睁地看着它们,一点点落上尘和土,一点点变得模糊。
好歹,磨钝的心像枯木逢了春,也渐渐被这个孩子滋润起来。她爱他,这种爱与男女的爱相似,但更浓烈,更纯粹。金棕色的转转糖,不论搅出多少轮,总是满满的甜,甜得不露一丝缝隙。
她想家了。她后悔参加这个聚会。她不需要跟那些业已陌生的人装作熟知又试探的模样。彼此隔了二十年,二十个四季,得用多少千言万语,才能透露心扉。
一个人影落在她脚边,停下了。起先她不在意。天大地大,不会有人为她停留。但是过了一会儿,那双穿着棕色皮鞋的脚,还在那里,不曾移动。一秒,两秒......一行,十行,葛珊不由警觉起来。这时航空公司的广播响起来,她装作才听到的模样,惶惶地抬头,撞上两道视线。
视线和视线碰撞在一起,停住了。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被莫名的磁场吸引,纠缠在一起。
一秒、两秒......一吸、一呼,寂静地等待。胸腔里跳得像打鼓的心。
心缝合了吗?
那双眼睛,那个鼻子,那张嘴,那张以为被火舌舔尽了遗忘的脸。是熟悉是陌生,是近是远,是真是假,她恍惚了。这是梦,是梦的接续。她接不住。千回百转,这样的重逢她想过无数次。它真发生了,她怕极了。她要逃,天上人间,她得逃。
他不让她逃,他说,“珊珊,好久不见。”
她脸庞迎上去,梦呓般,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