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得君心似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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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谢氏得沐天恩,贵为皇后,然其数违教令,戕害后宫子嗣,有失皇后之德,难立中宫。故罢黜其皇后之位,谪居乾清宫,非诏不得踏出宫门一步。钦此——”

一道诏书降在长春宫,打碎了谢熠最后一丝幻想。

为什么他宁愿信那个苏清落却不信我呢?谢熠惨白着脸色接过圣旨,失魂落魄地回了寝宫。

“娘娘,娘娘……”谢熠回过神来,贴身婢女小桃满脸担忧地看着她,手上捧着剑,“这把剑……要带上吗?”

一把如银蛇般雪亮锋利的长剑静静躺在小桃的手上,剑柄上刻着遒劲有力的两个字——景城,这是他的名字。

“带上吧。”一想起他,谢熠便觉得心口闷闷地疼,但这剑由陨铁铸成,削铁如泥,是把不可多得的好剑,她不忍心就这么扔了。

宫人们默默收拾着物什,平日充满欢声笑语的长春宫此刻安静地落针可闻,浓重的低气压弥漫在宫殿上空。

收拾了一下午,大大小小几十个箱子堆在寝宫里,颇为壮观,其中大部分是景城赏赐的,现在却格外讽刺。

赶在饭点前,谢熠一众人等搬进了乾清宫,宫中出乎意料的整洁,院里的花草生机勃勃,一看就是常有人打理。这里虽然小了些,冷清了些,该有的东西却一点也不少。

有人暗中相助?谢熠把能想到的人在脑中过了一遍,又一个个排除掉,实在没有头绪,索性不想了。

今日正值上元佳节,宫女们一大早就忙碌起来了,嬉笑打闹声远远传来,衬得冷宫里愈发冷清。

谢熠看着树上最后一片摇摇欲坠的叶子,转头吩咐贴身婢女,“小桃,把所有丫鬟仆妇都叫到院子里来吧。”

小桃办事效率一向极高,不到一盏茶功夫,院子里已经整整齐齐站好了两排人。

“各位,如今本宫已经失势,再跟着我只会吃苦受累,若有人想走,可自行离去,本宫决不会阻拦。”

她话音刚落,人群中开始骚动起来,有人面露喜色,有人满脸纠结,也有人无动于衷。

小桃 红着眼睛站出来,“奴婢承蒙娘娘多年来的恩典,只是家中尚有老母和幼弟要抚养,恕奴婢不能再陪伴娘娘左右。”语毕,她对着谢熠磕了三个头,转身离开了乾清宫。

不少宫人家中都有亲人要养,谢熠表示理解,便让他们离开了。

最后,只剩下一位矮小的老妇人,仍然站在原地。

现在,整个乾清宫就剩谢熠和老妪二人相对而立。

谢熠诧异道:“这位嬷嬷,你……不走吗?”

老妇人福了福身,“回娘娘,老身无儿无女、无父无母,早已将娘娘当作亲生女儿看待,能待在娘娘身边侍奉便是老身这辈子最幸福的事。”

“好吧,嬷嬷怎么称呼?”看她一把年纪了,身世又这么可怜,谢熠便随她留下了。

“娘娘唤我王婆便是。”王婆毕恭毕敬地答道。

是夜,皇宫西边一片歌舞升平,灯火辉煌,远处的热闹仿佛与冷清的乾清宫隔了一个世界。谢熠坐在院子里对月独酌,王婆站在她身后,默默陪着她。


2

西边的翎坤宫中,皇帝大宴宾客,欢庆上元节,殿中觥筹交错、莺歌燕舞,一片欢声笑语,似乎没有人记得被贬入冷宫的皇后。

唯有皇后的亲爹——谢铮愁眉紧锁,不发一言。

“奴婢该死!脏了将军的衣袍,还请将军恕罪!”一个宫女在给谢铮斟酒时不慎撒了他一身,慌忙跪在一边磕头。

谢铮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示意她起来。他扫了眼湿了大片的衣摆,心觉穿着湿衣服实在有失体统,遂站起来向上首的皇帝行礼道:“陛下,臣离席片刻,换身衣袍就回来。”

“去吧。”皇帝一双眼睛牢牢粘在中间跳舞的美姬身上,看也不看他,俨然一副沉迷声色犬马的昏君样子。

谢铮叹了口气,让刚才打翻酒的宫女引路去了更衣室。

谁也没有注意到,坐在离皇帝不远处的苏丞相此时端起酒杯,掩住了嘴角阴毒的笑意。

刚才的小插曲丝毫没有影响宫宴的进行,丝竹之声仍然不绝于耳,各人心怀鬼胎,暗自谋算。

安乐祥和的表象之下,内里实则已经千疮百孔,爬满了蛆虫。

“启禀陛下!”

忽然,一个中年侍卫走进殿中禀报,打断了宴会。他单膝跪地,拱手行礼,“方才更衣时从谢将军身上发现匕首一把,卑职不敢随意定夺,特来奏请陛下。”

中年侍卫打了个手势,身后很快有两个小侍卫押着谢铮进来,后面还跟着刚才的宫女。

席上朝臣见此情景神色各异,有人奚落嘲讽,有人痛心惋惜,有人事不关己。

御史大夫最先出列,“皇上,谢家满门忠烈,谢将军怎会知法犯法,还望皇上明察啊!”

御史一说话,不少激进派立马跳出来反驳:“证据确凿,谢将军私自携带兵器进宫,一看便知其意图谋反,狼子野心,还有何好说的?”

很快,朝堂上形成了两拨人,对谢铮如何处置吵得不可开交。

此事,往大了说,是私带兵器,意图谋反;往小了说,是痴迷兵器,情不自禁带在身上。端看掌权者怎么解释了。

然而,皇权势弱,丞相势大。实权被握在苏丞相手上,群臣便一同看向一言不发的苏丞相。

被他们忽略的皇帝本人并不在意,没骨头似的斜靠着椅背,懒洋洋开口:“苏爱卿怎么看?”

“臣以为,谢将军多年来战功赫赫,为我大玄出生入死,定然不是意图谋反之人。然国有国法,谢将军既然犯了法,便理当受罚。不如削其兵权,将其派去北境抵御匈奴,也好将功折罪。”苏丞相顺势出场,满脸大义凛然,但无人看到他垂眼掩去的得意之色。

“好!那便依爱卿所言。”皇帝答应得极爽快,似乎浑然不觉自己的左膀右臂被削,或者说,比起朝政,他更关心玩乐,“愣着干什么?接着奏乐,接着舞啊!”

气氛凝滞了一下,乐声重新响起,舞者再次起舞,而谢铮被侍卫“请”了出去。


3

行至某处偏僻的角落时,那中年侍卫早已支开另外两个小侍卫,确定四周无人,才拍了拍谢铮的肩,凑到他耳边低声道:“谢大人,我是皇上的暗卫玄三,皇上派我将北境暗卫营的信物交给您,让您在边关韬光养晦,待时机成熟,便可一举助皇上成就大事。”

玄三边说边从怀里掏出半块玉牌,上面有半个“景”字,“大人,您拿着它与北境的玄一玄二他们汇合,届时由您全权统领北境暗卫。”

谢铮暗自惊叹皇帝的好手段,原来暗卫竟已渗进了大内侍卫,面上却不动声色,点点头快速接过玉牌收进袖中。

乾清宫中,夜色已深,皇宫重新恢复了寂静。谢熠浑身酒气,醉得如同一摊烂泥,王婆看得不忍,却又劝不动她。

视野变得模糊不清,闭上眼之前,谢熠好像看到了景城,他披着满身月光向她走来,一如当年那般。

“参见皇上。”王婆淡定地小声行礼,毫不惊讶皇帝的到来。

景城一手环住谢熠的肩膀,另一只手从膝弯下穿过,咬着牙轻手轻脚地抱起她,怎么喝了点酒还变重了?!

王婆在一边看得尴尬,伸手想帮忙却被躲开了,得,这两口子的事儿她根本插不上手。

“皇上,小心门槛!”眼见着景城马上要踢到门槛,王婆赶紧出声提醒。

“朕知道。”景城颇有些不自在,面上还维持着一派云淡风轻的样子。

只是跨过门槛后步伐明显加快了许多,也不知是燥的还是重的。

把怀里人放到床上的那一刻,景城整个人都松了口气。

“皇上……”

“嘘……”景城竖起食指,眼神示意她出去说。

王婆走在后面关好门,一直跟着前面的皇帝走到院子里。

景城在刚才谢熠喝酒的地方坐下,闻到了浓重的酒气,他忍不住皱了皱眉,这么难闻的东西,有那么好喝吗?

他随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忍着抵触情绪抿了一口,却被火辣的酒液小小地呛了一下“咳……”

王婆阻止不及,眼睁睁看着他喝了一小口被呛到。唉……这性子,真是一点也没变。

胸口的气息还未平复,景城呼了口气,示意王婆告诉他谢熠的事。

王婆一五一十、事无巨细地报告完毕,看着当今圣上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就说吧。”景城随手端起酒杯。

“皇上,您……少喝点酒。”最好不要见着皇后娘娘喝什么您也要尝一口。

“无碍。”景城点点头,小口抿着杯中烈酒,竟然慢慢适应了酒的味道,没再被呛到。

历史是多么惊人的相似。王婆前脚陪着皇后喝完酒,后脚又得陪着皇帝喝,这两人都不让她省心。

临走之前,景城不忘回头叮嘱她,“王婆,别告诉她朕来过。”

“还有,好好照顾她。宫里的吃穿用度若有短缺,就去找小德子拿些银子,记住,别让她看出来。”

“是,皇上。”王婆目送景城离开,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才回屋。

乾清宫寝殿

谢熠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本来盖得好好的被子被一脚踢开,王婆无奈地给她把被子盖好。

谢熠的意识飘飘悠悠在树影婆娑间,林荫小道,光阴斑驳中站着一个腼腆的少年,恍惚回到了五年前的夏天。

那条小道不宽,大概刚好能容下三人并行。

一个富家公子带着两个随从被十几个土匪堵在中间,进退两难。

“休、休得无礼!否则,本公子要、要……”要你好看?谢熠不知道他后面喊了什么,因为他“要”了半天也没“要”出后面的词。

那是少年时的景城,彼时的他一紧张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清楚,威胁起劫匪来毫无气势。

“噗……哈哈哈哈哈……”恰巧路过的谢熠被少年软趴趴的威胁逗笑了,在场的无论是受害者还是打劫者顿时都看向她的方向。

趁他们愣神之际,谢熠身影一闪,不待他们反应过来,一脚一个,把所有劫匪都打得哭爹喊娘、倒地不起。

她的身姿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下手又快又准又恨,好似全身都散发着光芒,一下子闯进了景城的心里。

“这位姑、姑娘,多……多谢相助,可……可否,让在下请、请你吃个饭,报答姑娘救命之恩。”少年光洁的额头冒出细细的汗珠,竟比刚才被打劫还要紧张。明明不喜与他人对视,却固执地非要看着她的脸说话。

谢熠觉得这人傻乎乎的还挺有意思,笑眯眯地等他说完,才道:“好啊,太阳落山前,淮南镇,德福楼见。”

景城郑重点头,谢熠挥挥手告别他们,转身往大道的方向走了。

直到她的身影模糊到完全看不清,景城才收回目光,耳根悄悄地红了。

等了好一会没有听到主子下令,玄四悄悄瞄了眼自家主子,见他耳根透红,顿时心领神会道:“庄主,咱们现在还去山庄吗?”

“去。”景城无奈瞥了眼玄四,这小子何时变得如此多嘴多舌了?

他扫了眼天色,头顶烈日灼灼,从山庄出来再快马加鞭赶到淮南镇,大概、应该来得及吧?


4

明净山庄坐落在距离淮南镇50公里左右的树林,骑普通马到镇上大约得要两个时辰左右(约等于四小时)。外人看来,这座山庄不过是个普通私塾,庄子上“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山庄地底竟是一座地下演武场。

景城站在书房的博古架前,手指熟练拨动一只制式复杂的鲁班锁,不到半柱香,这只锁就分崩离析,散成几十个小方块,露出了中间的钥匙。

随后,他翻开床板,露出一段向下延伸的台阶,三人延着台阶下到了一个堆满瓜果蔬菜的地窖,十来个鸽子蛋大的夜明珠均匀镶嵌在四周石壁上,照亮了20平米左右的地窖。

景城走到东边的石壁,按照特殊方位各敲击了几下夜明珠,石壁缓缓划开到一边,露出一扇结实的木门,上面有个不起眼的锁孔。他从怀里摸出钥匙,插在锁孔上,按规律左右各转了几圈,木门开启,隐约可见这座宏伟的地下城的一角,三人穿过木门,空间豁然开朗,一座地下演武场映入眼帘。

他一边往里走,一边听着老刘汇报山庄这些年的发展情况,简单来说,只要再发展五 六年,山庄培养出来的势力便能渗入官僚体系的每个角落,最后以压倒性优势取代苏丞相的势力,控制整个朝局。

届时,他便可助父皇铲除心腹大患,摆脱苏丞相的掣肘了。

逛了一个半时辰,时间不早了,山庄的事务也处理得差不多了,景城还记着与那个姑娘的约定,一回到地面便骑上快马,一路风驰电掣往淮南镇赶去。

谢熠在淮南镇走走停停,欣赏着江南水乡、小桥流水,街上行人三三两两,她买了支糖葫芦,边走边吃,有几分悠然自得。

太阳渐渐西沉,夕阳的余晖染红了街道,谢熠如约在德福楼等着上午遇到的少年。

她点了德福楼出了名的叫花鸡和两道小菜,从日头西挂等到太阳擦着地平线,还不见少年出现,她单手撑脸,脑袋一点一点地快要睡着了。

天边最后一丝阳光即将消散之际,少年终于风尘仆仆地赶到,他心心念念的姑娘趴在桌上睡得昏天暗地。

他放慢了脚步,小心翼翼坐下,生怕吵醒了她,然而姑娘还是醒了,睁着迷茫的眼睛愣愣望着他。

“姑,姑娘,我……吵到你了吗?”

“没有,我没睡熟。”谢熠眨眨眼,眨掉眼里最后一丝刚睡醒的茫然。

鼻尖嗅到鸡肉的鲜香,她猛地想起此行的目的,“我点了叫花鸡,尝尝看?”

少年执起筷子,夹了一块放进嘴里,眼睛亮了亮,忍不住又夹了几筷子,享受地眯起眼咀嚼。

“好吃吧?”谢熠笑得一脸骄傲,也夹了一筷子,“我来淮南镇就是为了尝尝正宗的叫花鸡,今天真是不虚此行了。”

少年猛点头,吃得虽快却不失文雅,面前的饭菜很快消灭了四分之一。

见此情形,谢熠也不甘示弱,遂不再多话,埋头苦吃起来。

酒足饭饱之后,谢熠想起来还不知道少年的名字,“公子尊姓大名?”

“在下姓伊名城,字允执,姑娘唤我允执便好。”身为太子,出门在外不便用真名,景城便借用了母后的姓氏,这样,应该不算骗她……吧?他有点心虚。

顿了顿,他忽的脸色一红,磕磕巴巴道:“还……还未请教,姑、姑娘芳名?”

“谢熠。”

少年白皙的俊脸染上绯色,一双干净清澈盛满温柔的桃花眼透过她的眼睛直望到她心里,谢熠不自然偏开视线,脸上微微燥热。

“咳……允执,我带你去逛逛夜市吧。”她生硬转移话题,只想赶紧消去这奇怪的感觉。

“好!”少年的眼眸霎时间灿若星子,清澈的眼睛倒映着谢熠的身影。


街上万家灯火,人流如织,小贩叫卖声此起彼伏,袅袅炊烟自房顶升起,满是人间烟火气。

玄国没有宵禁,淮南镇又靠近大运河,故而来往歇脚的商人极多,不少店铺开到深夜都不关门。

谢熠15岁前常年住在京城,15岁生辰与老爹堪堪打了个平手,谢老将军这才准许她跑出来。这一年来游山玩水,走遍了大半个玄国,她早听说淮南镇吃喝玩乐一应俱全,尤其是叫花鸡口碑一绝,来之前为此做足了攻略。

这会儿,谢熠介绍起镇上的吃食来可以说是如数家珍,

“尝尝这家的馄饨,汤底用熬制三天三夜的猪骨汤调制而成,鲜不鲜?”

“鲜!”


谢熠笑得真诚无比,眼神真诚,脸上全无戏弄之意:“这小龙虾肉质细嫩、口感极佳,你别看颜色这么红,其实一点都不辣。”

景城不疑有他,就着她伸过来的筷子吃了一口:“……”  结果被辣到怀疑人生,好半天缓不过神。


“哎哎、别生气,你看,我给你买了冰镇西瓜。”谢熠赔着笑脸,轻哄被她捉弄生气的少年。

景城瞪了眼这个毫无悔改之色的家伙,气得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谢、谢!”

他一口一口恶狠狠地咬着西瓜,打又打不过,只好无能狂怒。


“我保证!这次不辣,不骗你,此地的酱板鸭真的一绝。”谢熠这回不敢骗他了,怕真把人惹急了。

吃一堑长一智,但眼前的食物太过诱人,他禁不住诱惑半信半疑地咬了一小口,顿觉唇齿留香:“!!!” 这个他回头要带给母后尝尝!

谢熠拉着景城的手到处瞎逛,没想到竟在这里发现了京城才有的小吃,“哇……这里竟也有西域羊肉串!”

“我……我吃不下了……”景城揉着肚子,眼睛却粘在羊肉串上,语气甚为惋惜。

“不妨事,以后跟我混,我带你吃遍全天下美食!”谢熠一把揽住少年,轻拍他的肩膀。

少年忽然沉默不语,垂下眼睫,遮住眼里低落的情绪。谢熠只以为他还在可惜刚刚的羊肉串,又安慰了几句,没放在心上。

深夜,两人满载而归,不仅手上提满了东西,肚里塞得更满。

“允执,咱们就此别过,江湖再见。想找我的时候就拿着这个去京城谢府,”谢熠从袖口摸出一只婴儿拳头大的肥猫木雕,看着憨态可掬,猫背上刻着一个奇丑无比的“熠”字,“别嫌弃哈,这是我自己刻的。”

景城接过木雕,郑重其事地收进怀里,“不,不嫌弃。”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挺可爱的。”

谢熠表示很欣慰,这么多年来终于有人懂她了啊!

眼看天色也不早了,她摆摆手转身要走,忽的被人叫住,“阿熠!”

回头见是景城,谢熠笑问:“怎么了?”

他张了张嘴,半晌没出声,犹豫了会儿,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开口:“我们定会再见的。”

“嗯,有缘自会相见。”谢熠顺着他的话头随口应道。

但她没有想到的是,几个月后竟然真的“再见”了。


5

离开淮南镇后,谢熠本想再玩几个月就回去,老爹却忽然来信叫她立刻回京,信上没有言明具体情况,只说:“事急,速回。”

谢老将军很少写信给她,平时只让她按时报个平安,这次来信,多半是有大事发生。

无奈,原本一个半月的路程,谢熠只花了一个月便赶回了京城。

回京后,她才得知,天子猝然崩逝,皇后日日以泪洗面,不久也离世了,举国奔丧三个月。

三个月后的黄道吉日,举行太子登基大典,京城上下所有人都得参加。

国丧期间,全国禁娱,三个月内不能近荤腥。谢熠吃不了肉,又没什么可玩的,只好把精神寄托在做木雕上,一时间谢府上下只要是能动的活物,都成了她的素材,而做好的成品还被她用来打赏下人。

只是,其雕刻水平依旧遭到了全府嫌弃,下人们不敢明说,只好躲着她,谢夫人、谢老爷是重点素材之二,早就习惯了,他们对谢熠只有一个要求——禁止木像出现在他们视线范围内。大概是眼不见心不烦吧。

三个月转瞬即逝,今日便是太子登基大典,届时将在太极殿举行,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百姓则在殿外拜贺行礼。

天才蒙蒙亮,谢熠一家三口就坐上马车往皇宫而去,谢将军独自进太极殿观礼,谢夫人和谢熠不是朝中大臣,只能站在殿外观礼。

远处的天空泛出一点鱼肚白,熹微的晨光一点点笼罩太极殿。殿内大臣基本到齐,殿外观礼的人群也渐渐多起来,人们有秩序地站在两侧,远远望去乌泱泱一大片人,而整个太极殿竟出奇的安静。

“太子殿下到——”一道尖细的声音打破寂静,众人闻声齐齐跪下,以跪姿趴在地上,额头抵着手背,没有人敢抬头冒犯天颜。

按照玄国礼俗,太子在登基仪式完成前只能称呼太子,礼成后方可称呼为陛下。

谢熠余光看见一双华贵的金丝皂靴经过面前,后面拖着繁复厚重的礼服衣摆,等人走远了些,她才微微侧过头好奇地偷看那位太子的背影。

他身形瘦削颀长,后背挺得笔直,繁复厚重的礼服丝毫没有压弯他的脊背,如一棵未长成的松柏,力量虽弱却蕴含着百折不屈的意志。他拾级而上,坚定而又孤独,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是孤家寡人。

谢熠不知怎么想起了在淮南镇一起逛街吃东西的少年,太子殿下也是这般年纪。十六七岁本该是无忧无虑在父母膝下承欢的年纪,他却过早地担起了一个国家的重任。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免去农业税、工商税一年,举国同庆,京城的商贩们又开始活跃起来了。

谢熠在家待了几日,又闲不住了。才出谢府大门,迎面撞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手上还拿着一只丑萌的肥猫木雕,正要让门口的下人通报。

谢熠两步跳下府门前的台阶,惊喜道:“允执,你怎么来啦?”

那个身影闻声转头,面容憔悴,眼底青黑一片,比在淮南镇时消瘦了很多。

看见日思夜想的姑娘,景城几个月以来的阴郁和疲惫顿时消退,他回以微笑,却带着化不开的苦涩。

“阿熠……可、可以陪我喝酒吗?没、没别的意思,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

他的表情好像天都快塌下来了,谢熠就是他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谢熠心脏一紧,点头道:“好。”


两人对坐在悦来酒楼雅间,谢熠要了坛女儿红,靠着软枕小口品着美酒。

对面的少年却端起酒杯仰脖一饮而尽,势头极猛,颇有几分潇洒。

一看就是个没喝过酒的愣头青,谢熠暗想,好酒是要细品的。

果然,下一秒,少年猛地捂住嘴,面色涨红,五官皱成一团,梗着脖子想强咽下去,忍了好一会,终于忍不住低头把刚喝的酒全咳了出来,捂着胸口剧烈咳嗽。

谢熠忍俊不禁,拿起酒杯小酌,顺便挡住嘴角的笑意,她怕打击到少年人脆弱的自尊心。

等景城平静下来,她转头喊小二再上了一壶米酒。这种酒在寻常百姓家很常见,不是什么名贵佳酿,老少皆宜,虽有酒香,其实与米汤无异。

“谢谢……”景城喝了口米酒,觉得甜到了心里,心中郁气也散了几分。

谢熠看出他今天神情恍惚,精神状态不佳,担心道:“允执,你……可有什么烦心事?”

景城愣住,眼底蓦然涌上情绪,平日在宫里装出来的坚强沉稳彻底分崩离析,豆大的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他慌忙低头,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的软弱

“家中……有位至亲突然亡故,这几个月我日日寝食难安,因为我查到凶手却杀不了他,每天还要与这小人虚与委蛇,我好恨……”他的眼底涌上浓烈的恨意,指甲掐进自己的掌心,留下深深的月牙形印记。

谢熠不知如何安慰,递给他一块手帕,拍了拍他的肩膀,叹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节哀顺变……”

然而,对方接过手帕,眼泪却越擦越多。她只好默默陪着,耐心地听他断断续续的话语,尽管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半个时辰后,景城终于平静下来,他红肿着眼睛,不好意思地说道:“抱歉,让你见笑了。”

“没事儿,”谢熠摆摆手,忽的神秘道:“告诉你一个秘诀:不开心的时候呢,就去做喜欢的事,或者让自己忙碌起来,这样就没有精力去想别的了。”

景城微微睁大眼,若有所悟道:“那……阿熠后天可有时间陪我吃饭呢?”

“ …… ”这么快就学以致用啦?!谢熠无奈扶额。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笑得贼兮兮地看着景城,“吃饭可以,但是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他隐隐有不祥预感,但是想到又能和阿熠待在一起,整颗心都开心得飘起来了。

“你得当我的模子(模特)。”谢熠忍不住捏了捏他脸颊上的软肉,这人红着眼睛的样子真像只大兔子,“现在后悔还不晚哦。”

景城任由她动作,耳根又悄悄红透,闻言猛地摇头:“不后悔不后悔……”


6

这天早上,谢熠在茶馆左等右等,终于盼来了她的模子(模特)。

她让景城端着茶杯,摆出将喝但未喝的姿势不动,随后坐回案前,提笔作画。

半个时辰过去,他的手臂已经麻木,指尖微微颤抖,手中的杯子像是有千斤重,虽然累些,但能和阿熠待在一起,也值了。

看出他快撑不住了,谢熠便一边画一边给他讲各种奇闻异事,都是他从未听过的,不知不觉听入了迷,注意力都被吸到故事中去了,一时竟忘了发麻的手臂。

此后,谢熠多了一个任劳任怨的长期模特,美中不足的是有点粘人,不过时间长了她也习惯了。

白天画好草稿,晚上她便在木料上雕琢,一点一点刻画出他的眉眼、身形,时间长了,技术也提高了,谢府上下开始对她的手艺改观,唯有谢将军看到木雕的脸之后表情无比微妙。

大概是看得久了,谢熠的梦里有时会出现景城对她眉眼含笑的样子,练剑的时候也会莫名其妙想到他,担心他武功太低不能自保。她觉得自己大概是中邪了。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新帝登基一年多了,再过几日就满18周岁了,按照玄国礼法,皇帝该选后了。

玄国历来重文轻武,历代皇后大都出自高品级的文官家女儿。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皇帝竟然在朝堂上不顾群臣的反对,力排众议,下旨立谢家女儿为后。只有谢将军的表情毫不惊讶。

圣旨不可违,谢熠再不愿也没办法。她脑中不可控制地出现景城的脸,如果嫁的是他……就好了。她烦躁地摇摇头,似乎这样就能把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出去。

皇家彩礼很快浩浩荡荡地送到谢家,金银珠宝、丝绸锦缎堆满了库房,京城中喜气洋洋、张灯结彩。皇后金印由专使送到,宫中女官宣读册文,谢熠强颜欢笑,接过册文行礼。

谢将军见女儿这几天神色郁郁,越发不能理解小女儿家的心思,这都要如愿嫁给心上人了怎么还不大高兴呢?

转眼到了迎娶之日,迎亲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尽头,敲锣打鼓,鞭炮齐鸣,然而热闹都是他们的,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谢熠只觉得吵闹。

坐在轿子里,视野一片红色,周遭的一切让她觉得不真实,她多希望这是一场梦,醒来又能见到那个粘人的家伙。

轿子不知走了多久,谢熠听见钟鼓齐鸣,随即轿子一颤,落了地,没过多久,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掀起帘子,停在她面前。

她愣了愣,抬手搭上,那只手随即合拢,力道不轻不重,带着几分珍而重之的小心翼翼。

她任由那只手牵引着她走完一堆繁琐的程序,脑中浑浑噩噩,魂游天外,不知过了多久,那只手松开了她,谢熠疑惑地侧耳,原来是要下拜行九叩之礼。礼毕,代表着正式成为“结发”夫妻。

谢熠被嬷嬷扶着进了长春宫的寝殿,一路恍恍惚惚,直到手触到柔软的被面时才有了些真实感,她攥紧手中冰凉的绸缎,心跳快得她有点眩晕。

怎么办?如果待会皇帝要动她,要不要打晕皇帝?这个不靠谱的办法很快被她否决,脑中随即又冒出另一个——用酒灌晕皇帝如何?唉……会被治罪吧?谢熠摇摇头,决定再想想别的。

她脑中正在进行着头脑风暴,一时竟没注意到身着大红喜服的某人已经站在了她面前。

一只喜秤颤颤巍巍地伸向她的盖头,谢熠还在走神,忽的察觉到有东西靠近她的脸,下意识一把夺过那东西,顺手抓住那人的手腕,往床上大力一扯,自己侧身让开,把人往床上一按,那人闷哼一声,一只手被她折到背后,另一只手被她按在柔软的锦被间,谢熠单脚落地,膝盖死死压在他背上,那人被弄得动弹不得,忙出声求饶:“阿熠,是我!”

听出声音的主人,谢熠心脏猛地一跳,赶紧松开景城,心里又气又喜,抱着手臂在桌边坐下,等着他的说辞,盖头仍然稳稳蒙在头上。

“阿熠,你给我一盏茶时间解释……”景城边揉着酸疼的手腕,边不忘捡起喜秤,执着地用它挑开盖头。

遮挡视线的盖头被除去,谢熠眼前一亮,迎面对上一张熟悉的脸,带着讨好的笑容,小心翼翼觑着她的脸色。

看到日思夜想之人的那一刻,谢熠的火气莫名消失了一大半,但是被欺瞒的恼怒让她没法立刻原谅他。

景城蹲在她腿边,仰起头看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多了几分无辜,他轻轻捧起谢熠的手,从淮南镇初遇时讲起,一五一十地交待了所有事情,但简单略过了报仇计划,因为他不想把她牵扯进这种危险的事情。

“可……你为何不在婚前告诉我身份?”

“这个……我下旨的时候太高兴了,后来忙着准备册封大典的事,就……忘了。”景城心虚得不敢与她对视,眼神飘忽不定。

“阿熠,你看……我们是不是该……”他脸颊微红,眼神隐隐有些期待。

“对了!合卺酒还没喝呢!”

“啊?对,对。”他慌忙起身倒酒,眼底闪过失落。

谢熠瞥他一眼,笑而不语。

酒也喝了,该干正事了。

景城缓缓凑近谢熠,见她没有躲闪,心中一喜,试探性地吻上柔软的唇,在她的纵容下,越发得寸进尺起来。

纠缠间,两缕青丝不经意间绕在一起,打了个结。

他痴痴看着怀里的人,眼底温柔得像化开了一池春水:“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我也是……”

一室旖旎,春色无边。


7

宿醉醒来,已经是下午了,梦里尚在温存,现实却无比残酷。谢熠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披衣起身。

以前贵为皇后,后宫大大小小的事务都需要她去处理,难得有这样的闲暇,她已经好久没有像今天这样一觉睡到自然醒了。

这么一想,其实冷宫也没有那么坏嘛。

人一闲下来,就总想找点事做,谢熠很想重操旧业,做些木雕打发时间,奈何这里既没有好木料,也没有刻刀。

想来想去,她想起了那人送给她的长剑,也罢,那就练练剑吧。

许久不练,她觉得剑法有些许凝滞,不如以前灵敏了,谢熠适应了一会儿,才渐渐找到感觉。

剑气震得枯黄的树叶簌簌而落,长剑在其中灵活穿行,看得人眼花缭乱,待她收剑站定时,所有树叶都被一分为二。

随手接过王婆递过来的汗巾擦汗,她边擦边抬眼望向养心殿的方向,忍不住想,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近来苏丞相可有异动?”

“回皇上,苏大人近来与宁王有些书信来往,”灰衣男子将几封信呈到他案上,“属下把这些信都复制下来了,只是……恕属下无能,实在看不出其中有什么猫腻。”

景城看了看内容,一时也没有头绪,便道:“继续盯着他,切忌打草惊蛇。下去吧。”

信上写的只是些无意义的日常问候语,每封信的右下角都标注了当天日期。但是,频繁的写信问候反倒显得异常,还有这些日期……又不是记事簿,为什么每封信都有?

直觉告诉他这些信不对劲,然而零碎的线索就像一团乱麻,暂时难以理清思绪。

他收好信件,重新挂上玩世不恭的笑容,把候在外面的敬事房太监喊进来,翻了苏贵妃的牌子,道:“今晚去景仁宫。”


苏清落脸色苍白,无力地靠坐在床榻上,想起身行礼,又柔弱地倒了回去,一双水眸楚楚可怜,满是歉意,“皇上恕罪,臣妾前几日才小产,身子虚弱,不便行礼。”

景城扶她躺好:“爱妃不必拘礼,好好休息便是。”

他状似不经意地问道:“苏丞相近来可好?”

“谢皇上关心,臣妾前些日子回门时还见到爹爹在打麻将呢。”

提到父亲,苏清落一张精致的小脸上满是孺慕之情,笑得温婉可人。

“哦?苏丞相真是好雅兴,又从宁王那赢了不少钱吧?”景城挑了挑眉,语气轻松愉快,如同普通的闲话家常一般。

苏清落掩嘴轻笑,“皇上说笑了,家父可是输了好几把呢。”

“苏大人常与宁王切磋牌技吗?”

她笑弯了眼,如实答道:“是呀,他们二人也算是牌逢对手了。”

见好就收,再问下去恐会让对方察觉什么。景城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爱妃身体虚弱,可有按时用饭?晚饭吃了么?”

“还未吃呢,臣妾猜到皇上会来,想等皇上一起吃。”她小脸微红,含羞带怯,更显得人比花娇。

“爱妃有心了。”

景城陪着苏清落吃过晚饭,又闲聊了一会,待了小半个时辰才走。

等皇帝差不多走远了,苏清落小脸一垮,“云遥,那死胎处理干净了吗?别让皇帝发现了。”

“娘娘放心,死胎已经烧成灰埋了。只是……李公子来信说想见您。”云瑶面露难色,把信递给她。

苏清落接过信粗略一扫,尽是些文绉绉的酸话,柳眉微皱,“叫他最近别过来!”

一想起这个李公子她就烦得很,他们不过是露水情缘罢了,怎么还缠上她了,真麻烦。

深夜,苏清落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得不踏实,一闭眼就看到满身是血的婴儿在一遍遍质问她怎么忍心抛弃他。

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潜入寝宫,钻进被子里,从身后搂住她。

苏清落惊醒,一把拍掉腰上的手,“李、跃、文!不是叫你别来了吗?!”

“我想你了嘛……”身后的男人锲而不舍地又环住她的腰。

“你就不怕被皇帝发现?”她自以为凶狠地瞪了李跃文一眼,看在他眼中却软绵绵地没有杀伤力,反倒瞪得他起了反应。

苏清落察觉硬物抵住后腰,身体僵了僵,反应过来是什么之后气得抬手就打,李跃文任由她折腾,等她打累了停下后才道:“别动,我什么也不做,睡吧……”

不知为何,躺在他怀里,苏清落竟有了几分睡意,不一会儿便睡着了,没再做噩梦。

李跃文眼下青黑,闻着怀中熟悉的气息,难得睡了个好觉。


早上起来,李跃文已经不见了,她摸了摸身侧的被窝,尚有余温。

吃早饭时,苏清落听着婢女云瑶的汇报才知道昨晚宫中来了刺客,好在有惊无险,无人受伤,也没有东西丢失。她大概猜到是李跃文那家伙干的。

“娘娘,苏大人来信了。”

苏清落语气冷淡:“念。”

“任务完成得不错,你娘一切安好,记住——别做多余的事,别忘了你娘还在我手里。”言下之意,就是提醒她做好一个工具人的分内之事。

她冷哼一声,重重放下碗筷,“哼!老东西,你迟早死在我手里。”

她娘于氏只是丞相府的一个普通婢女,因为有几分姿色被苏丞相强行纳为小妾,生下了她。因此,苏清落从小便不受待见,受尽欺凌长大。皇帝选妃时,苏丞相心疼唯一的嫡女苏清影,不愿把女儿推进火坑,于是苏清落便毫无疑问地替代苏清影进宫,成了他安插在后宫的棋子。

年关将至,往年这时候北境的匈奴蛮人最不安分,常有劫掠边民、扰乱边境秩序者,今年却少有发生。

景城飞鸽传书询问谢将军边关是否有异常,并让他抓紧训练交给他的玄天卫。对方回信说训练小有成效,但觉得蛮人过于平静,极有可能是在为下一次进攻中原养精蓄锐。

两人信件一来一回,两个月过去,最终敲定采用屯田制养兵,同时吸收附近饥民壮大兵力,初期资金由景城暗中拨付,等后期农作物成熟,就可以自给自足了。

转眼又一个春秋过去,后宫一直没有子嗣,礼部奏请充盈后宫的折子一个接一个,看得景城头疼欲裂,他随手丢开这些奏折,一封写着“皇上亲启”的信闯入视线。

他有些好奇地打开,咋一看只是首寄情山水的诗,但细看每句第一个字,连起来竟是一句话:“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没有落款,单看字迹,娟秀小巧,有些眼熟,大概是哪个后妃写的。

正要随手丢开,他忽然顿住,思维中有什么关节被打通,赶紧拿出苏丞相和宁王来往的信件,将日期数字与每句话对应次序的字连在一起,得出一个信息:苏丞相与宁王早有勾结,意图谋反,甚至与北方的蛮人里应外合,打算一举攻破京师。

好在他们还不打算近期行动,为了保证万无一失,他们还在等待合适的时机。

理智告诉他现在不能轻举妄动,以免打草惊蛇。毕竟苏丞相与宁王党羽众多,他不如等时机成熟,再一举端掉他们的势力,来一个大换血。到那时,他便能杀了苏丞相为父皇报仇。

书房中空无一人,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他呼吸微微加重,一想到能为父皇报仇,杀了那些乱臣贼子,这些年的隐忍终于有了结果,他便兴奋得不能自已。

啪嗒、啪嗒……不远处的铜壶滴漏一刻不停地滴水,水位从“午时”渐渐升到“未时”的刻度。

景城长舒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只有理智的头脑才能思考问题。他现在只有阿熠了,若是苏宁二人联合逼宫,威胁到阿熠的安全怎么办?

思及此,他抬手召来暗卫,“玄四!”

随即一个长相极不起眼的男子冒出来,“属下在!”

“让玄五带着最精锐的30个暗卫隐匿在乾清宫,保护好皇后。”  他停顿一下,喝了口茶接着说:“另外,传信给明净山庄,叫他们的人保持运河畅通,勤加操练,抓紧赶制弓弩,随时做好大战的准备。”

“是!”话音刚落,玄四身影一闪,不见了踪迹。

那张写着藏头诗的信纸仍然平铺在案上,景城辨认良久,越看越眼熟,他拿出之前让苏清落抄的佛经,一比对,两边字迹一模一样。显而易见,藏头诗就是她写的。

他当即决定去一趟景仁宫,试探一下苏清落。


8

自前几天从苏府探亲回来后,苏清落的脸色便没好过。

因为她发现她娘于氏是他人假冒的,后来经过一番周折得知——于氏不愿她受制于人,早就自杀身亡了。

那个假于氏即便一言一行模仿得再像,也不可能知道于氏耳后有颗黑痣,这件事连于氏本人都没发现,而苏清落以前常为娘亲梳头,所以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从发现真相的那一刻起,她便发誓要让苏家陷入万劫不复之境,要让姓苏的那个老东西死无葬身之地,哪怕赔上自己的性命。

滔天的恨意让她差点在苏府失态,她硬生生压制下悲愤,假装没有发现异常,继续与苏丞相虚与委蛇。

当年苏丞相暗中谋害先帝的事她知道一些,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她很快决定跟现在的皇帝景城合作,那首藏头诗便是她的诚意。

所以,当景城带着藏头诗出现在景仁宫的那一刻,她丝毫不惊讶。

苏清落挥手让所有宫女出去,寝宫里只剩下她与景城二人面对面坐着。

“既然你来了,我就开门见山直说了。”她现在懒得与他演戏,以往面对他时含情脉脉的眼睛此刻冷静得可怕,“我们合作吧。”

突然的转变让景城有些不适应,他现在可以确定藏头诗就是苏清落故意写的。

“为何?”他的眼里闪过探究。

“因为他已经失去了威胁我的筹码……”苏清落将她探亲时的发现全盘托出,包括苏丞相送她进宫的目的。

“这些都是你的一面之词,容朕考虑三天。”对于她说的话,景城信了五分,但事关重大,不能不谨慎。

“好。”苏清落对他的谨慎表示理解,“若是考虑好了,三天后仍在这里见面。”

景城经过调查,证明了她所说的确属实。三天后,他如约来到景仁宫,苏清落早已等在那里。

“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有了苏清落的帮助,景城对苏丞相的动向掌握得比以前清楚多了,但他没有轻举妄动,依然每天流连于后宫,不务正业。苏丞相和宁王逐渐放松了警惕,以为皇帝已经被他们稳稳拿捏,皇位几乎唾手可得。

两年时间稍纵即逝,他们终于沉不住气了,权力的欲望蒙蔽了他们的眼睛,在京城外集结了五万兵马,气势汹汹。而京城守军只有两万人。

同时,北方蛮族突然大举进攻,一连攻下了两座城池,势如破竹。边境战事焦灼,京城又有叛军围困,大玄国内忧外患,似乎大厦将倾。

两人站在被攻破的城门前,身后是四万大军,经过攻城虽有些损耗,但仍斗志昂扬。

苏丞相一脸志得意满,“景黎兄,事成之后,这皇位……”谁来坐?

话都已经挑明到这了,姓苏的老匹夫显然想当皇帝,但这次逼宫能不能成就差临门一脚了,现在还不能跟他撕破脸。

宁王暗骂这人痴心妄想,面上却一派正直坦荡:“自然是百官推举合适之人来坐,苏丞相这般高风亮节之人,定然也是如此认为的吧?”

“哈哈……那是自然。”苏丞相脸上笑眯眯,心里mama批。

“进城!”宁王大喝一声,一马当先冲进了城门,身后大军迅速跟上,四万兵马浩浩荡荡地涌入城门。

奇怪的是,城中安静得诡异,街道空无一人,家家户户大门紧闭,连乞丐都不见了。

他们一路畅通无阻,顺利得可怕,很快来到午门(皇宫大门)前,此时,四万兵马中的走在最后的士兵终于完全踏入城中,身后城门却悄无声息地缓缓合拢,“嘭!”厚重的大门完全关闭,后排的士兵慌了,传令兵很快将后方情况报告给宁王。

二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恐:“糟了,中计了!”

下一刻,穿透力极强的弩箭从四面八方射过来,家家户户紧闭大门,四万大军站在大街上成了活生生的靶子。

苏丞相站得靠前,第一个被弩箭穿胸而过,牢牢盯在地上,死不瞑目。宁王见状慌忙躲避,随手拉过来一个小兵挡箭,不料弩箭穿过小兵的身体后势头不减,箭头刺入他左肩,他被惯性带得后退几步站稳,周围的士兵一个个倒下,他很快没了屏障。

宁王避无可避,下一秒,数不清的弩箭对准了他的方向,呈排山倒海之势发射,他很快被弩箭淹没,万箭穿心,尸体被扎成一摊烂肉,看不出人形,只能依稀从破碎的丝绸衣料中看出身份。

街边户门紧闭,四万大军无处可躲,几乎全军覆没,只有十数人还在苟延残喘。

叛军大势已去,背着弓弩的黑衣人从四面八方涌出,清扫战场,遇到重伤者就补刀,遇到轻伤或者没受伤的就押送到大牢关押。

四万人的鲜血染红了整个京城,到处是断肢残臂,有的箭头还带着内脏和碎肉,如同人间炼狱。黑衣人清扫了三天三夜,都去不净街道上浓重的血腥味。

午门内站着一大片黑压压的士兵,但叛军没能坚持到破开皇宫大门,后来也加入了清扫战场的队伍。

在京城以北的边关,匈奴骑兵在攻下两座城后再也不能前进,战局僵持了三个月,他们的粮草快要耗尽,而城中火力却仍然不减,甚至逐渐增强,匈奴军队死伤惨重。

单于只好带着大军撤回领地,派使者来玄国议和,签订了友好和平条约,不仅归还了两座城池,每年还要向玄国交纳10万两白银以及牛羊数千头。


9

平叛大获全胜,景城吩咐完后续安排,便迫不及待地赶去乾清宫,他要亲自接回他的妻子。

太监、随从们一边喊着:“皇上您慢点儿。”一边跟在他身后跑。

他气喘吁吁地跑在最前面,汗水打湿了头发,景城已经顾不上什么帝王仪态了,他只想尽快见到心上人。

推开乾清宫大门,他心心念念的姑娘一如当年在淮南镇时那般,耐心地等着他的到来。

“阿、阿熠,你都知道了?”他蓦的有些心虚,抬手让守在附近的暗卫退下,以免待会被骂的时候没面子。

“王婆都告诉我了。”谢熠上前几步,扑到他怀里,脸埋在他胸口,声音闷闷的,“我好想你……”

“我也是。”景城心里一暖,回抱住她,闻着熟悉的气息,感到从未有过的满足和心安。

“我们回长春宫。”景城牵起谢熠的手,在她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

“好。”

他们并肩携手而行,夕阳的余晖笼罩在身上,宛如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此后,长春宫也变成了皇帝的寝宫。

几天后,苏清落来向景城辞行,身后跟着一个俊秀书生模样的青年男子。

苏清落笑着道:“皇上之前答应过我,事成之后便放我离开,不知可还算数?”

“当然。”景城抿了口茶,忽然想起件事,决定给他们添添堵:“不过……朕早就知道你小产之事另有隐情。”

苏清落身体一僵,缓缓回头看向身后。

“清落,那是我们的孩子对吧?你为何不告诉我?怎么会流产……”李跃文满脸震惊,但更多的是心疼。

“我……我们出宫再说。”苏清落心虚得不敢看他,拉着他的手就往外走。

景城笑得意味深长,目送他们的背影远去。

景城从未碰过苏清落,甚至连肢体接触都不多,唯有一次,他不慎在景仁宫喝了有蒙汗药的茶,醒来后就看见苏清落衣衫不整的躺在他怀里,自己的衣服也有些乱。没过多久就听说她怀孕了。

作为男人,他当然清楚的知道自己没有跟她发生过那种关系,所以知道她怀孕的时候,就好奇地派人去查了,结果不仅查到她故意流产陷害皇后,还意外查到她肚里的孩子是宫外之人留下的。

他本就打算找个由头将谢熠送进冷宫,营造出皇后失宠的假象,让她远离权力争斗和后宫的是是非非,一方面方便暗中保护,另一方面也让苏丞相放松警惕,以为谢家大势已去。

送上门的理由不用白不用,只是,苏清落诬陷谢熠的事让他很不爽,所以当然要趁她走之前讨回来,他估计苏清落解释起这件事来够呛的。

“他们走啦?”谢熠从屏风后转出来。

“嗯,我们也回寝宫吧。”景城站起来搂住她的腰,头埋在她的肩窝里蹭了蹭,“阿熠……我想要个孩子。”

谢熠被蹭得有点痒,忍着推开他脑袋的冲动,拍拍他的背,示意先放开她,“回去再说。”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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