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明白你在想什么,男方独生子,家里资产百万计,虽然比你大五岁有些破相,但男的大一点才成熟,外貌更不重要……这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对象,你犹豫什么。”父亲说这些话的时候有些气急败坏。
父亲将“虽然……但是……”这个连词用的很纯熟。“但是”才是重中之重,更何况有百万家产做前提,那“虽然”已然是极次要的了。我没有学历没有家资,遇到这样的相亲对象,还不同意简直“脑子有病”。
当我说,姐姐比我大两岁且单身,让父亲紧着姐姐先。父亲对我破口大骂。是了,他骂我有病。
其实我知道他们更早的时候就在说我脑子有病了。我是真的生病了,我每天都不快乐。
我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认真回忆,十岁之前我是快乐过的。
十岁之前,我是家里的独女,爸爸妈妈都在,虽然家境贫寒,但我能感觉到快乐。因为在我们村子里我们这样的家境实属平常,我喜欢这样平常。十岁那年,我的家变得不平常了。
村里的人将我的家庭变故描述为“他老婆跟人跑了”或者“她妈妈跟人跑了”等等。十岁的我知道这是法律赋予大人们的离婚自由,但村里有的人好像不知道。他们仔细着遣词造句,一遍遍地提醒着我:再次被抛弃。
在我更小的时候,村里长脚的闲言碎语就指着我说:看,那就是王老二家的小孩,是别人家送过来养的,也长这么大了……那些闲言碎语很神奇,说的时候神秘兮兮声音却大的堂而皇之,他们自以为当事人听不见。
妈妈离婚后再嫁到了邻省,我不知道具体在哪里,但我知道那里一定很远,因为好多年了她都没回来看过我。
爸爸离婚后第二年再娶了,后妈带来了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我的家庭壮大了,我有姐姐和弟弟可以一起长大了。我以为我们是相似的,所以会因为惺惺相惜而相处融洽。但其实只有我是孤独的。姐姐和弟弟他们有亲妈,还有是血缘至亲的彼此,而我只有娶了后妈的养父。
那些年,有时候我会不快乐。
再后来我考上了镇上的高中,开始在学校寄宿生活。每周会坐乡村巴士回家一趟。回家的巴士车会经过磨盘街,街边上有一家卖衣服的店叫“丽君服装店”,看店的是一个女人,一个我血缘上称为“母亲”的女人。这也是村里长脚的闲言碎语告诉我的。
每周,我在学校与家之间往返。爸爸要挣钱养家,外出打工了很少回来。后妈和姐姐弟弟在家,家里的气氛很融洽,在没有我的时候。有时候我觉得自己肯定是与天使同行,不然为何我的出现会带来谈话的沉默?一定是天使在路过。
那时候我的情绪经常低落,我很难快乐起来。我想要变得快乐,那么“母亲”是否是快乐的必需品?于是我踏进了“丽君服装店”的门,问她:“听他们说你是我的母亲。”我没有疑问语气。
那天晚上,在母亲的家里,我知道了原来我有真正血缘上的姐姐和弟弟,丽丽和君君,是“丽君服装店”的全部。母亲向我哭诉她当年的不得已:我已过世的爷爷非常重男轻女且顽固,如果没有男孩她的日子会非常难过,而当时计划生育政策严打严抓,所以第二胎的女儿不得不送走……她也说他们仔细挑选了婚后无孩的人家,就是希望我能作为独生女享受所有的宠爱。
我曾经想象过,我也许是拐来的,至少我的亲生父母从未主动放弃过我,他们是爱我的。可事实是,我就是父亲母亲的弃儿,也是已故爷爷的弃儿,还是落后的重男轻女思想与严苛的计划生育政策碰撞下的弃儿。
去到“丽君服装店”这件事我没有告诉爸爸,但他后来还是知道了。我想应该是长脚的闲言碎语告诉他的。
父亲母亲和爸爸后妈他们订了一桌酒席,是我的认亲宴,两个姐姐两个弟弟都出席了,从此两家就是亲戚了,我是连接的纽带。席上,爸爸和我说:“不管你以后去哪儿,这里永远是你的家。”父亲说:“我们这里也是你的家,你想来就来,我们永远欢迎你。”我有了两处家,可我却不是他们的家人。家人之间从来不必特地强调这是你的家,这好似是一种提醒:我在大发慈悲的允许你可以将这里当做家。我有了很多亲戚。
也许“家”和“母亲”都不是快乐的必需品。我越来越不快乐。越来越多的人说我傻了。母亲带我去看医生,医生说我生病了,是抑郁症。
高二下学期,我辍学了。我有时候呆在爸爸的家里,有时候住在父亲家里。我知道村里的人在背后说“王老二家养的姑娘傻了,白养这么多年了”、“听说还找回自己亲父母家里去了,那家比这里条件好”。我还知道有人劝爸爸把我送回父亲母亲家,毕竟生病了是累赘……看,我都知道,我没有傻,我只是生病了,病的不知道如何快乐。
我还知道父亲最近要忙姐姐毕业工作的事情,还要忙弟弟在省会城市购房手续等事情。当父亲的孩子好像很幸福,他一直在未雨绸缪为子女先行。只是不包括我,他甚至不愿意带我去看病,因为我现在好似是烫手的山芋,一旦接过来就甩不掉了。爸爸也不愿意。
我恨自己为什么将自己活成了累赘,给他们第三次抛弃我的机会。
只有母亲还在坚持带我看病、让我吃药,至少这次她没有轻易放弃我。日子还在一天天过,我依旧不快乐。
我二十岁了。我想对于父亲母亲或者爸爸而言,名正言顺的抛弃我的机会来了:送我出嫁。在他们的计划想来,我成家以后会快乐,这样不仅他们的包袱没有了还不会有任何愧疚感。
于是,各种相亲接踵而至。父亲说他煞费苦心为我求得了一个相亲机会,我想肯定是像为姐姐谋前程、为弟弟买房子一样奔波了吧。真的,就差一点点我就高兴起来了。
后来,因为我的否定意愿父亲又对我破口大骂。闲言碎语们来劝我说:“解开心结,结婚了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家就好了。”我不置可否。我想要的家人是自己选择的、我想要的家是没有抛弃、不会破碎的,不快乐的人与陌生的人一起建立的家是牢固的吗?
我依然不快乐。他们都说我有两处家,我应该快乐。
我是有两处家,我在两处家里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