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妈妈代课比较忙,陈意就住在乡下外婆家,青山街26号。小时候,外婆家并不叫青山街26号,她只知道去外婆家要在村口的大道一直往前走,然后走几个左拐,又走几个右拐,最后看到的那个门前有一株三角梅的人家就是她的外婆家。
外婆家是一栋小平房,是那种看一眼就能估摸到岁数的老房子。那时候,乡下的房子是一种一个样儿的。有的房子破些,外墙也是糊弄似的抹一些黄土,依稀还能看见一道一道的粉刷痕迹。有的房子又过分光鲜了,嵌上了黄的白的好几种颜色的瓷砖。有的房子方方正正的,看着就颇老实,还有的呢,这里挪一寸,那儿露出一角,长成了一个别别扭扭的多方体。外婆家就属于老实人的那一拨,屋外的墙皮已经有些剥落了,暴露出稀松的黄土。小时候陈意很爱抠着土块儿玩:将墙上的一个小缺口掰开,然后把小泥块一小块一小块磨成粉末。当然,每一次被发现无一例外都是一顿好打。外婆家有一个露天的小庭院,外婆辟了一块地种了些葱蒜什么的,另一边则是常见的花花草草,什么三角梅、长春花一类的。外婆很爱侍弄花花草草,陈意小时候挺皮,走在路上总爱摘花折草的,外婆就会念叨个不停。
外婆家有三层,陈意几乎所有的童年记忆,就在那栋小小的老房子里生长、留存。那时候,地板兴用红砖,到了夏天,赤脚踩在地上,凉丝丝的。所以陈意小时候也养成了一个坏习惯,就是喜欢打赤脚,这一点后来妈妈还老说她,可是陈意喜欢呀,她觉得光着脚丫子在地板上蹦呀跳的,地面上小小的孔洞挠着她的脚丫子,痒痒的,像呼吸一样。家里的墙在陈意的记忆里就是斑驳的,上面有一圈一圈水渍和霉点。不过,外婆在客厅的墙上挂了一幅画册,上面画的是八仙过海,其实陈意压根儿也不知道八仙是谁,八仙过海干什么,但她觉得那画册画得好看极了,所以后来她随妈妈回城里的家,她闹着要把八仙过海挂到家里的墙上,外婆拗不过她,只好卸下来给了妈妈。所以后来客厅的墙上就空了出来,又分外干净,像是被谁拿橡皮擦认认真真地擦了一遍。每一次想起老家,陈意总会想起来那个空出来的、挂着画册的地方,然后她心里会隐隐生出一些,好像是难过和不舍的情感,在外婆过世后,这种感觉更甚。
外婆家还有些别的住客:在屋檐底下,有一窝燕子,每年初春都会飞回来,后来老屋子没人住了,燕子后代的后代也还是始终到访,所以有时候,陈意觉得动物会比人更多些情谊。每到气温开始回暖,陈意早上就总会被叽叽喳喳的小燕子叫醒。如果这时候仰起头来看,你就会看到一个一个小小的黑脑袋在鸟巢的边缘晃来晃去。外婆家以前还养了一直老猫。其实也许猫并不老,可它总是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不爱动弹,吃饭也是懒洋洋地挪过来,然后象征性地舔一舔粥,不一会又眯了眯眼摊在地上了。所以陈意老叫它老猫,老猫也不会不高兴,反正叫它他也不应,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外婆家还有很多很多奇形怪状的虫子,什么蛐蛐儿、天牛、独角仙,小时候陈意胆子大,喜欢和邻居的男孩子们比谁抓的独角仙犄角更大。他们通常会在独角仙上拴一根细绳,拿一个矿泉水瓶子装着。不过,陈意往往是比不过那些男孩子们的,虽然有时候坨坨会“慷慨”地把他抓到的大虫子送给她。哦,坨坨就住在外婆家旁边——也就是青山街24号——她也是陈意小时候最好的玩伴儿,或者用今天的话来说,算是最好的哥们儿。陈意小时候也是很恶劣的,尤其喜欢欺压毫无还手之力的蚂蚁们。小时候陈意无聊的时候,就爱在地上拿水画一个小圈,看困在其中的小蚂蚁茫然地乱转。有时候哪只小蚂蚁侥幸逃出去了,陈意还会“殷勤”地再洒一点水,她觉得自己算得上是一名兢兢业业的士兵了。
在陈意十一岁那年——那时候陈意已经跟着妈妈住到城里的家了,老家的街道才一一命了名。人家照着房子一栋一栋数,然后在小本子上画了一个数字,那个蓝色的小牌子就挂到外婆家门前了:“青山街26号”。那之后,外婆家门前的小泥路也开始翻修了,原先被陈意抠的犬牙参差的路边儿,后来都铺上了黑色的沥青,再也抠不掉了。路边的一排排房子,当然也要修整的。很多人家推倒了原先的小平房,盖起了五六层的小独栋。随着坨坨一家也盖起了房子,陈意家终于成了“小矮子”,像是陈意十一岁那一年的门牙豁口。
其实陈意一开始不喜欢“青山街26号”这个代号,她觉得好像把外公外婆和她的一切都磨平了。就好像在小学里大家排座位,老师只会说“2号到这里来,4号在哪里”。你知道自己是2号,可是你也知道你不是。她知道外婆家是青山街26号,可是她也知道青山街26号并不是外婆家。她有时候会有这种很恐慌的想法:如果世界上所有的房子都挂上了“青山街26号”的小门派,那她会不会迷路呢?她会不会再也找不到外婆家了?不过她也有一些侥幸,比如说外婆家一定是青山街26号中最矮的那栋房子,比如说门前一定会有一株三角梅,但她也会不安地想,会不会有人故意地把所有的房子变成一模一样,让别人找不到家在哪儿呢?因为妈妈的家就是这样的,她总觉得每一间每一家长得都是一个样,可是你去敲门,总会有不一样的人走出来:有可能是穿着睡衣睡眼惺忪的哥哥,有可能是喷了香水抹了口红的姐姐,还有可能是穿着花衣裳的阿姨,或者一手攥着报纸一手捏着烟斗的阿伯。陈意一开始记不住,她就只好数自己走的步数,第几步时左转,第几步时上楼梯,第几步后开哪一扇门。
陈意小时候的噩梦之一,就是在青山街里迷了路。在那里,所有的房子都是一样的,所有的路口都是一样的分支,通往依然一模一样的房子、一模一样的泥墙、一模一样的三角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