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

呼啸的冷风穿过冰冷的脚手架向我们袭来,灌进我的裤腿里。

老张背对着我们坐在板房外的椅子上抽着烟,在烟雾里沉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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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老张是六个月前来到工地上的。

他咧着一嘴参差不齐的烟渍牙和我们打招呼时,干黄干黄的脸很是不自在。

他极少说话,也很少和我们交谈。

吃饭的时候他总是一个人蹲在一旁,弯曲着瘦骨嶙峋的躯体。

一天劳累的工作结束,临睡前我们都喜欢说自己的家人,谈家乡的新鲜事。

大志高兴地说自己的媳妇又给自己生了一大胖儿子,小杰自豪地说自己的弟弟考上了某个211重点大学,阿海说自己的奶奶还有三个月就到百岁了。

…………

老张从不加入到我们营造的安乐氛围中来,只在旁边静静地吐着烟圈。


--02--


老张的身体不是很好,许是抽烟抽多了的缘故,夜间时常听见他咳嗽,也不见他买药。

老张瘦巴巴的躯体在宽大的工作服里显得极不协调,但他总要争着拉重的推车,和我们这些年轻小伙子比气力,生怕我们给他特殊的关怀。

工作之外的时间他从不与我们多言语,偶尔我们一腔热血提前干完了一天的活计,免不了想出去逛逛。

每次叫老张一起,他都拒绝了,这次也一样。

我们回来的时候,老张已经睡下了,我们粗犷张扬的声音并没有吵醒他。


--03--


第二天一大早,我还在睡梦中,就被大志弄出的乒乒乓乓的声音吵醒,本可以在温暖的被子里多待一会儿,说不出的烦躁。

“你小子一大早的不睡觉,在捯饬什么?”

“我在找钱啊,给我大胖儿子买奶粉的钱,我明明放在我的箱子里的,用油皮纸包好的,我还锁上的,找不到了。”

“你再好好找找,别是你放忘了地方了。”

“不可能啊,我明明就放这儿的,三千块呢,我攒了很久的钱!”

很快,屋子里的工友就都醒了,大家听说了大志丢了这么大一笔钱,都替大志着急,除了老张。


--04--


我们帮大志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

老张依然睡着觉,在我们一群醒了的人中格外醒目。

“这老张有点奇怪啊,我们这么闹居然都没醒。”

“是啊,我也觉得,这不应该啊。”

“对了,昨天晚上是不是只有他一人在板房里?”

两个工友议论着,大志听见这话就不淡定了。

大志掀开老张的被子,一把揪住睡梦中的老张,老张慢慢睁开睡眼惺忪的干瘪凹陷了的眼睛。

“大……大志,你这是干什么?”老张的脸因为我们注视的目光和自己的窘态微微发红。

在我们看来,是因为做了亏心事,被抓住了之后心虚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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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好你个老张,平日里看你老实巴交的,不爱说话,想不到是个长着三只手的小偷!”

“什么小偷?你在说什么呀,大志?”老张的脸越发红了。

“我给我家大胖儿子买奶粉的钱,是不是你拿的,你说,藏哪儿了?”

“大志,什么藏哪儿啊,我没有拿你的奶粉钱啊!”

“昨天晚上就你一人在屋子里,不是你是谁?”

“大志,真的不是我啊!”

“你还在狡辩,你说不是你谁他妈会相信啊,老子辛辛苦苦攒的钱啊!”

“大志,你先把老张放下来,这么揪着也不是事儿,我们看一下他的箱子不就知道了。”有工友建议说。

这下老张急了,脖子上的青筋跟着露出来。

“我真的没有拿你的钱啊,大志!你们怎么就是不相信我。”双手竭力反抗大志去他衣兜里找箱子钥匙的手。


--06--


老张再怎么反抗,也抵不过年轻力壮的大志。

“听说看箱子,你就急成这样,准有猫腻。”大志一边从老张的衣兜里抽出手一边恨恨地说。

大志的手拿到了老张箱子的钥匙,还有一截弯曲了的细铁丝。

我们看到细铁丝之后,都觉得是不是老张拿的奶粉钱一目了然了。

“老张,真是看不出来啊!”

“看着老实巴交的,居然干小偷的勾当!”

…………


--07--


我们都开始唾弃这个“披着羊皮的狼”。

老张许是觉得百口莫辩了,低下发红的脸不说话。

大志没有在老张的箱子里找到丢失的奶粉钱,但找到了一些治咳喘病的价格不便宜的药盒。

我们从来没有看到老张吃这些药,看药的包装显然是新的。

大志非常确定老张是熬不住自己的病了,拿了他大胖儿子的奶粉钱去买了这些药,押着老张和他的“罪证”就去了离我们工地最近最近的派出所。

我们也想跟着去看这个老实巴交的小偷受到应有的惩罚。


--08--


派出所民警开始审问老张。

“大爷,昨天晚上你都干了什么?”

“昨天晚上我实在咳得慌,就吃了两颗药,然后就睡了。”

“警察同志,就是那个药,他拿我的钱给自己买了药,这就是‘罪证’。”大志把那一塑料袋药递给了警察。

“那这药你怎么解释?”

“这药……这药……这药是我……我女儿给我买的!”


--09--


“警察同志,别听他胡说,我们从没听过他有个女儿,他就是小偷!”大志痛恨地说。

“就是,你说有女儿谁信啊!有女儿还会跑到工地上来打工吗?”小杰实在看不下去老张装可怜的样子。

“小杰说得有道理!”

“对,对。”

我们都七嘴八舌地声讨着老张。

“安静!安静!这里是派出所,不是菜市场!你说这药是你女儿给你买的,什么时候给你买的?”

“六……六个月前买的。”老张似乎有点哽咽。

“包装这么新,怎么可能是六个月前买的?大爷您就老实交代吧,一把年纪了,别折腾了,坦白从宽。”

“是真的……警察同志。我一直没吃,因为我只有一直病着,我女儿才会管我啊!”老张激动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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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老张真有个女儿啊?”

“不知道啊 从来没有听他说起过啊!”

我们小声地议论着。

大志刚想说点什么,一个人被推搡着进来了。

“进去!”推着他的人厉声说道。这人一脸的不情愿。大志见过他,这个人最近经常在他们工地上转悠。

“怎么了,怎么了?”警察问道。

“警察同志,我是曙光小区的住户。这小子从窗户爬进我家正准备行窃,还好我失眠没睡着,就把他抓了个现行。”

“二柱,又是你小子啊。我记得你小子半个月前也因为偷窃被抓进来了吧,关了你几天,本以为你会改过自新,没想到这么快我们又见面了。“

“哼,没想到我这么倒霉,遇到个会散打的!”

“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不知悔改!”警察愤怒地训斥道。

“现在的小偷啊,都嚣张得不得了”大志讽刺地说道,眼神还不忘瞟一眼老张。


--11--


老张羞愤地杵在那里,还想说点什么,但又什么也没说。

“你小子是不是又在朋友家里赖吃赖喝的,借了钱不还,跑去赌钱欠下债了?”

警察看着这老张一个老实巴交的样子,觉得他不像个会偷窃的人。想着会不会这次的盗窃案和那二柱有关。就问道:“我问你,昨天晚上你除了去曙光小区,还去过哪里啊?”

“没有没有,我就去了这位大哥家,还没下手就来这儿了。”二柱的手下意识地碰了碰裤子右边的裤兜,讪笑着说。

警察看穿了他的小动作,去搜二柱的裤兜,掏出来一叠用油皮纸包的钱,数了数钱,正好三千。

“那不就是我用油皮纸包好的钱吗?”大志惊讶地说道。

“你还扯谎,说,到底去哪儿了?”警察严厉地问道。

“警察同志,我…我…”这时二柱慌张了,瑟缩着,结结巴巴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12--


我们似乎明白了什么,都齐齐地望着老张。

“哼,赃物都在这儿。现在看你怎么狡辩!说吧,你怎么偷的?坦白从宽。”

“那天下午我和几个哥们儿蹦完迪,路过观澜上域建筑工地,都快黑天了,我看这板房里也没有灯亮着,以为没人,想着要不去碰碰运气,就摸了进去。运气好撬开的第一个带锁的箱子里就有钱,刚拿完钱,却听到了一个老汉说梦话,吓了我一跳。但这老汉不知怎么的没醒,我就干脆把作案工具塞在他挂在墙上的衣服兜里了。”二柱知道自己也瞒不过去了,只能一一老实地交代了。

“反正这屋里只有他一个人,要怀疑也只会怀疑他啊!”二柱似乎觉得这计划天衣无缝,颇得意地说。

这下我们全明白了。我们都不好意思再看老张,羞愧,自责袭上心头……


--13--


大志抿了抿嘴,脸微微发红。

“小偷抓着了,这都是一场误会啊。那大爷您可以回去了。是我们对不住您啊。”之前审问老张的警察搓着手对老张说。

老张哽咽着,没说一句话,拿着那一口袋药默默地走了。

我们回到工地的时候,老张已经干起了活,他推着工地上最重的推车,双腿略微弯曲,他的膝盖从裤子里凸出来,裤腿就那样在空中飘着。

他看见我们也不说话。大志想上前去换下老张,向老张走近,他看见大志之后便立马绕开了,留下大志尴尬地杵在原地。

晚上吃饭的时候,大志用瓷碗装着自己的肉包子向老张走去,我们放下了手里的碗,站起身跟在大志身后。


--14--


“老张……对不起啊,我冤枉你了,这……这肉包子,给你吃,给你……赔罪,希望你……你能原谅我。”大志用手拿着那包子,递给老张,脸微微发红,低着头。

“老张……对不起。”

“老张,我们错了,对不起。”

“老张,对不起。”我们也都低着头,不敢去看老张的脸。

老张呆呆地望着大志,又看看我们,低头喝完碗里的最后一口稀粥,站了起来。

“大志……晚饭我已经吃饱了,吃不下你的肉包子了,你自己吃,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才好给娃买奶粉呐。”老张接过大志的包子,把它放回了大志的瓷碗里。又看看我们,露出他的两排烟渍牙,眼睛眯成一条缝,眼角的曲线愈发清晰。

那天晚上,老张说了很多话,也给我们说了他的家人。


--15--


“我和妻子都是庄稼人,我们夫妻俩就生了这么一个女儿。家里日子虽然过得清苦,但我们总想着给女儿最好的。

送她在镇上读完初中后,又欠下债送她读了师范学校,毕业后女儿就在县里的一所小学当数学老师。

我女儿性子傲,不满足在县里就这么待下去,她辞去了老师的工作。她工作的时候没攒下什么钱,我们在亲戚那里借了一笔钱给她做去深圳的路费。她在深圳进了厂,她学东西很快,也很聪明,在厂里从普通员工做到了主管。”

“一开始她还给我们写信说说自己的情况,后来可能是太忙,也不写信了。那时候不像现在有手机,通讯也不方便,我和她妈妈想着去深圳找她,可是车费太贵,也不知道她具体的地址,只能打消了这个念头。等过年的时候,女儿才回来。

年后我们把攒了一年的钱给了她,一个女孩子家,在外面可不能被人瞧不起。她也从来没有给我们寄过钱,我们也没有向她要过钱,我们也知道,她在深圳的开销肯定很大。

我和她妈妈省吃俭用还债,一年到头,没剩几个钱。后来她再回来的时候,我们也没有多余的钱可以给她,她也没说什么。”

老张吐吐眼圈,咳了起来。

“后来女儿在深圳结了婚,她从没有把男朋友带回家看过,结婚的时候也没有告诉我和她妈。我老婆怄气怄出了病,住进了医院。那时候已经有了小灵通,我给女儿打电话让她回来看看她妈,她说工作忙,回不来。等过年她回来的时候,只有我老婆的坟堆。”

“从那以后,她三四年才回来一次,平时也会寄一些钱给我,但从不回来看我。她妈妈死后,我一个在家孤苦,我就去镇上的工地做一些零散的活,打钻,抬机器,在工地上生活。没事时就抽上两包烟,抽上了瘾。一开始咳嗽我也没在意,后来咳出血去检查,医生说得了哮喘,需要住院观察。可我嫌住院费贵啊,就打电话给女儿,让她给我买点治哮喘的药。

女儿还是挺关心我的,说是在深圳那边买的进口药,让别人给我捎带回来。就是你们在我箱子里找的那种药,可我舍不得吃这药啊。我一直病着,我女儿就会常常给我打电话,病好了,反而不打了。所以,我干脆不吃药,等难受得不行了才吃。”

“算起来,她上次给我打电话,已经是六个月前的事了。”

老张掐灭手中的烟,又咳了起来。




有些人,温柔了时光。

有些人,惊艳了岁月。

遇见即是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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