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自己考上了市里的高中,这对我来说轻而易举。
爷爷多次扯着嗓子信誓旦旦和我说:
“考上市里的高中,三年的学费和零花钱我全包了!”
父亲拿着一大叠现金带我去学校里报名,那沓钱里没有爷爷的一分一毫。
父亲的皮肤晒得更黑了,黑得发亮。他的脸上甚至看不清有多少条皱纹,很多时候让我有种错觉,父亲还是意义风发的少年。
父亲把自己的全部献给了鱼塘。
我想养鱼实在太过孤独枯燥,风吹日晒雨淋,都不得离开那里。每天的生活轨迹只围着鱼塘转,两点一线反而成了奢望。
父亲此前唯一的依托来自于收养的流浪狗。我还记得那只灰黑色带点儿斑点的狗,被绳索栓在鱼塘上的木屋里,履行它的指责,即便是我和母亲过去它也远远地冲我们狂吠。
那年冬夜,零下十几度,南方的湿冷悄无声息渗入骨髓,穿再多衣服似乎也毫无用处。父亲早早睡下了,盖了两层棉被,还把他那件心爱的风衣压在上面。他沉沉地睡去,我想父亲应该很久没有睡一个安稳觉了。
第二天,狗死了。父亲发现它的时候,它已经冻得僵直,鱼塘上的泥土都是被重物拖行的痕迹。父亲暗叫不好,可惜为时已晚,父亲没有计算亏损多少,只默默的埋葬了那只狗。
我想父亲可能宣泄过他的痛苦了,只是我没有在意。
之后父亲夜以继日地紧盯着鱼塘,从来只敢浅睡。
直到来年夏天严重缺氧,鱼塘才彻底宣告破产。
母亲在河水里洗芹菜,她两条腿埋在水里,水把她的手泡得发白,褪皮,长期以往她的颈椎和腰椎都出了问题。即便如此,还是咬着牙坚持,希望过年期间可以卖个好价钱。
等我带着如此沉重的父爱和母爱踏上高中的旅途,我反而变得迷茫且不知所措,有时候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我看着黑黢黢的黑板陷入沉思,天马行空,绕不开父母奔波忙碌的身影。我开始听不进任何词汇,消化不了简单的知识点,愧疚感一同袭来,我的成绩一落千丈。
父亲看着连番上涨的房价动了心,想在市里有个容身之所,那时候爷爷早已和我们分了家,每次有喜事丧事,父亲便要付两份的份子钱。旁人经常看了笑话,爷爷却觉得特有面。
父亲暗示过爷爷想在城里买房,爷爷在饭桌上每次都是情绪激动大拍胸膛保证:
“你们去订房,二十万早就准备好了。”
父亲和母亲东奔西走,在好几个中介那里看了一套又一套,几乎跑遍了整个城市。终于看中了一套,坐下来和房东中介商量很久,谈好价钱算好贷款交了定金,合同也签好。
一切已经水到渠成。凑首付的时候,问到爷爷,他没有任何犹豫,只把头撇过去。
他说:“没钱。”
很简单的两个字让父亲骑虎难下,父亲自然知道他有钱,只是全由堂姐保管。
家里后来协商赔了违约金,最后预算不足只能在靠近镇上的老小区里买了一套,很多无效时间花在了上班路上。
直到父亲离开我们的时候,贷款也没还完,那片土地也没有大的升值,反而当初看中的那一套,旁边建了大学城,生活设施一应俱全,房价翻了好几番,已然是城里最繁华的地段。
四处借钱付了首付之后,我们便搬进了城里那套老旧的房子。
爷爷在乡下住的寂寞,偶尔也来串门,父亲心里虽恨得很,却狠不下心翻脸。
有天他又来了,提着两瓶二锅头轻车熟路,母亲冷若冰霜却也不敢大声说难听话,父亲直皱眉也不吭声。
爷爷从来没问过我的学业,也没有真正的关心过我,他的微笑和健谈全给了堂姐。他告诉我高考要好好考,将来出来给我安排在哪工作,他已经规划好我的未来。就像规划父亲一样,父亲就是在他的威压之下变得没有一技之长。
我面无表情对他说:“你出去,以后别来了。”
他一愣,突然就暴跳如雷,拿起盘子朝我砸过来,似乎我说了句大逆不道的违背祖宗的话。
母亲拦在我身前,父亲让我道歉,我没有说话。爷爷气不过,拿起拐杖就抡向我,我不闪躲,就在那里一声不吭。
爷爷的力道已经大不如前,他无法对我造成什么伤害。我把他推搡出门,这是我做得最违背良心的事情,但我想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
爷爷走了很远的路去找堂姐,辗转好几次客车。不知什么原因堂姐闭门不见。
爷爷回到家在村庄里大肆宣扬我的忤逆妄为,闭口不提他心爱的堂姐。他又气不过喝下了一整瓶农药,在那个下着暴雨的夜里,爷爷撒手人寰。
他的眼睛狠狠地蹬着,我站过去看,发现无论哪个角度,爷爷的眼睛似乎都在盯着我。父亲用手去拨弄他的眼皮,翻来覆去好几次,才闭上。
我并没有觉得恐惧,只是心里突然有点儿失落,我不知道失落来自于不舍还是道德的谴责。
我间接杀死爷爷的话语让父亲记恨了很多年,我想爷爷应该得到惩罚,只是这代价太大,难以转圜。
如果惩罚最终应该降临到我头上,那么我也无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