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离风很近

暮春时候的下午,因为下过雨,日头还不算烈,时而会有干涩的风儿吹来,划过我的唇角。眼里盛着满满的炙热,眼神灼灼望着那青色树木后的平地与操场,阳光碎成了一幅油画,我的眼睛躁动,就要被熔化成一滩油墨。

到达考场,时间已经是下午一点多。进了考点的校门,大部队左拐入一条不宽不窄的柏油路,临旁花坛草木,样样皆露。我们班沿着一排叶显青色的树下坐落,眺视着前方,又是人海般的浪潮,似要为我们解去午后的隐隐闷热。

体育考试我们班是第二批次的,中间短暂歇息了大概有十来分钟的时间。然后老师开始召集我们去整理队形准备考试,男生一队女生一队,一列又一列。

翰林排在我的前面,看着他那又细又长又白的腿,我不禁在心中咋舌道:

“略无慕艳意……”

和我们一起待考的还有十九班的同学,十七、十八班已经快结束了。

“大家都是十九、二十班的兄弟,互相加油打个气儿啊!都别紧张,看我为大家扭一段……”

“来来来,谁还不会跳个舞啊,对了慢摇谁会?”

“我会!看我搔首弄姿。”

“别看这小胖身材圆嘟嘟的,跳起舞来一点也不扭捏,多麻利儿多顺畅啊。”

“哈哈哈嗝~”

班主任不能进考场,旁边的体育老师也没有多管我们什么,我们排着队,互相聊得不亦乐乎。我却时不时看向仅有一排树木相隔的操场,那里十七、十八班的同学还在测试,我没戴着眼镜,模样动作看得都不真切。当然这些都无关紧要,然而躁动的小精灵钻进了我的肚里,惹我一身紧张的虚汗。

五六分钟后,我们也开始正式进考点,两个班的同学岔开交错,各自拿着自己的准考证件,体育老师要依照顺序一张张收好。

我们掠过低矮的警戒线,缓步走到对面老师的一侧,还有同学在进行最后测试,九个人一组,他们跳绳,我们看着。手心里捏一把汗,总有种不安的预感。

那些同学测完之后,就直接走掉。转眼到了我这里,我赶忙上前调试绳子长短。老师的效率很快,就要开始测试,我来不及好好适应,便匆忙作势准备。耳边响起的是机器干瘪空荡的声音,

“五、四、三、二、一,

开始!”

……

跳绳的过程我记得不太清,我只知道我的手臂很酸,第一次并没有满分,还可以再重新测一次。我第二次的情况比第一次好一点,可是翰林却出现了严重失误。这是第一项考试,成绩离翰林平时的相差略远。我看见他的眼眶有浅浅的红印,双手叉着两腰,头发摆向这边又摆向那边。不想让别人看见他的脸。

有人欢喜有人愁,同学们察觉到了翰林的不对劲儿,便纷纷安慰他,然而我知道,对于失利者本人来说,除了起初心心念念的成绩外,没有什么是可以真正听进去的。

我在翰林的侧面注视着他,除了隐隐作热的阳光外,没有风吹来。突然想到,先前我们练了三年的跳绳,在今天过后,可能不会再有相关的测试了。而我们所需要在乎和经历的那一分钟,就在刚才已经完整地逝去了。

我不知道要说什么话来安慰翰林,我自己的成绩也不是最理想的,不过倒还在合理接受范围内。我拉着他听从老师的安排,排成四纵队,前去下一项考试的地方。

在整个操场的中心,绿草如茵的位置。

我是排头,第一个。刚开始考的时候很突然,收去准考证后我就要准备,耳边又是机器那不咸不淡的声音……

这次测试的是足球绕杆,两次机会我都没有什么太大失误,拿着准考证轻轻说了声“谢谢老师!”就跑走了,也没看成绩,想看也没用,没戴眼镜看不清。

我跑了大概十来米,转身望向翰林,他第一次太着急,足球撞上了最后一个杆儿,不过想必问题不是太大,当然隐约能明白,翰林还是受到了第一项考试成绩的影响,心里状态真的是个重要方面。

最后一项测试是跑步,每次二十人。都要穿上黄色或红色的标号背心,左手腕再系一个指示器。同样是靠机器计时,效率很高。

来到操场的另一端,我微喘着气,手里捏着自己的准考证,日头不烈,阳光刺眼。

翰林从后面跟了上来,高高的个子,我望着他那俊俏的脸庞,看不出悲喜。心里一阵苦涩,朝着他的方向奔去,他没说话,样子也不悲悯,似乎什么事情都还没发生。

我欲要说些什么来,耳边却传来清脆尖利的口哨声刺得我的耳膜鸣鸣直响,是二十个人该集合了。

换上背心,还要走到半场外的考点,我眼见旁边的同学,用双手竖着大拇指,表情极尽浮夸,大腿岔开,扯着嗓子大喊:

“加油!”

由一阵急促的呼吸后,我开始去奔跑。二十个人里,我落下风。因为是刚开始,还没有去追赶的念头,然而心里却想到了其他的东西,乱七八糟。我想着这次考完后,夜里可以回去写写文字,更更文章。再喝一罐清凉的碳酸饮料,可能一口气喝不完,剩余的全部倒入一旁的草地,滋起一片片液沫来。我会用手撑着双膝,弯着腰低着头,嘴巴张开,呼出一圈圈气泡……

脚步飞快,却不似拼命。我在大脑里一遍遍地提醒自己这是最终考试,要算入将来大考总成绩的!然而脑子里会莫名飞入其他的思绪,总之,让我不安。浑身的力气似乎都还在憋着,却又爆发不出来。

红润的汗珠终于从我的脸颊处溅落,迎面吹来有一阵风,凉凉的,我在风里,撞上了一抹暮春。

感情没有那么激烈,我全身的细胞充胀,咽喉处疼痛感难忍,吃一嘴风,碎在了我的表层皮肤上。

路程到了最后的阶段,那个时刻我的大脑意识恍惚,竟已经说不清是累还是怎般模样。翰林遥遥领先,早我好几秒完成测试,我的眼里不容任何人的背影,唯一清晰的只有咽喉处的疼痛,我在那时无比稀缺氧气,尽管一直在与风拥吻,可是在紧绷的心弦松弛下来后,风完全消散不着痕迹。

我用手撑着双膝,弯着腰低着头,嘴巴张开,呼出一圈圈气泡,那是我的成绩。旁边的草地看不清姿态,似乎有一片片泛起的液沫。

我直起身子来,伸着脖颈,四下里寻找着翰林的身影,唇边裂起了缝隙,微微闭合着唇角,用鼻子贪婪地侵蚀空气。我目光短暂地扫视,高高的个子,俊俏的脸庞,又细又长又白的腿。我见着他,双方或是临旁的其他同学,都很默契地没有说话,嘴角干涩,扯不出言语来。

我所想的,这般原始激烈的运动,未来同样地不会再有应试了,单纯地去爆发人之初的野蛮性,剥去浑身的沉郁阴闷,迸发向前,向光明。

去到标有“志愿者”样式的地点,拿着一次性的杯子,舀一勺温热的白开水,喝干净,手里还撺着那杯子,于是又舀了少许,轻轻抿了一口。这水才开始真正浸润我的唇角,洒下春天该有的滋润,尽管已是暮春。

剩余不多的水量,脑子一热全倒在了头发上,顺着发丝滴下来的水滴,还是温热的。

走在操场一角的小路,拐进去一片林木,外围有栏杆,内部是湖畔。不大不小,刚刚合适。像在公园里一样的蜿蜒,我沿着行走,水里没有鱼儿,也看不见绿植。

翰林的跑步测试是满分这是无疑的,算是他自己给了他自己一点安慰。我在这小叶林径,扶着他腰的一侧,另一边搭在他的臂膀上,不知是有意无意,他一步一步喘息的样子,在颤颤巍巍中,地面上响起均匀的摩擦声,在无风的林子里,像是砸入了梦境,没有一点质感。

回到班级的休息场地,同学们都在拿着自己手上的吃食,休息调整。我也从背包里翻找出来上任语文老师送的巧克力,甜得腻人。

巧克力是人人有份的,是这位语文老师特地在中午时外出买回的好几十份量。想起她,想起曾经也给她写过一篇“致老师”,在一年前的最后学期的诀别时段。

她仍在这个学校教书,偶尔也能看见她,当与她对视的时候,她那原本肃穆的神情就瞬间变得喜庆起来,挂着一抹淡淡的微笑,掺杂着阳光的调味料。

狠狠咬一口巧克力,把头偏过去,看到那边人海般的浪潮,似要为我解去这下午的隐隐闷热,在这路的一边,不知是什么季节的落叶居然铺了一地。我听见自己缓缓的鼻息,和着这躁动的心脏,顺着那一条风的线路,轻轻飘着,飞入那声音听不真切的人群里。我仍然在咀嚼着甜蜜,化作一滩油墨流入我的肚里。

心里说不出平静还是忧郁,感觉良好,不是最好。短短的几分钟内,翰林恢复了状态,又重新回到了原来那个乐观开朗的大男孩儿。笑容灿烂,多美好。

接下来就要进行理化生实验加试,考前的准备还算充足。我们去逛了考点内的小卖部,有好吃的冰淇淋,和其他的一些学生热衷的零食小吃。走来一路上,每经过一个转角都会看见一个标杆,上面有着清晰的人物头像、姓名班级,旁边的一侧则有其相关的老师信息,这是考入清华北大的学长学姐们的照片。我没敢看仔细,怕心里羡慕,而又无法做到万分努力。

回到原来的地方,同学开始聚在一起,老师将要点好名字,按照次序排队分批次进去考试。

我在一旁的楼道里,透过外面的窗子,看见云层上有一点模模糊糊的光影,阳光已经撤去,躲在了那云后边,交换不停的色彩,渲染一幅空荡静谧。

我在窗子上发现一张草纸,上面写着许多鼓励的话,我短短写下“万事胜意”四个字迹,匆匆留下简洁的署名,搁置在一边,不再用闲心去理会。

背后是远方,前途是考场。

我拿着签号,随着前面一起的同学进入候考室里等待。候考室里有二十四个人,那便是二十四个实验台的签号,我不知道自己的运气怎么样,无论如何,我都要踏行。候考室里除了墙还是墙,白色的墙漆。我所坐的凳子,腿脚一高一斜,随意挪动着身子就会发出“哒哒哒”的响音,没人说话,这声音就让人心烦且不自然。

这里有窗子,不过外面被一大棵绿植所遮挡,除了郁郁青青什么也看不见。对面的墙壁上突兀地贴着今年从这所高校考取清华北大的学生照片,可惜人不多,没有占满整块墙壁。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考试期间不准携带任何电子产品,包括手表。偶尔会有几个老师从门框边经过,惹得我们二十四个人一阵紧张。先开始是紧张,可是时间越积越久,心里就要难受得发毛。不想去回顾那些待会要进行考试的项目,自我安抚着,嘴角平淡如风,没有知觉。

约莫又过了好几分钟,监考老师终于来叫我们去测试,穿过一道道门槛,来到一个不算狭小的屋子里,摆放有二十四个实验台。我按着自己的标号,寻找着自己的位置。在一个面露和蔼慈色的老师旁边坐下,连忙说着:“老师好!”

她点点头,要求我在答题卡上写下自己的考号、学校和姓名,接着便是实验答题。我一步步缓缓进行着,毕竟时间有十五分钟,还算充足。想起平时老师所提到的细节要点,像在脑海里放电影一样,过了一遍。其实所幸抽到的实验不是很复杂,中间有一个数值记录错了,监考老师提醒了我,差点就要扣分的。实验进行至一半,老师看我动作细致,似乎也是她快要下班了,就对我说:

“动作到位即可。”

我点头应答着:“好的好的。”最后实验完满做成,监考老师告诉我没有扣分可以离开了。我转身欲走又回过头来,说着“谢谢老师!”、“老师再见!”

经过等待的大厅,这里已经没有人了,拐出去,看见下午五六点钟的天空挂着一层暮色。心情好了不少,随行看见许多的同学,觉得他们竟那么顺眼。也能遇见先前在培优班里所记挂的那位,好看,与着晚风的迷人气息,在隔层的幕布下定格我心中一刻的画面。

卢昔之递给我一个冰淇淋,我想起来翰林,他几分钟前刚买的冰淇淋被班主任撞见,直接没收了去。我便紧张兮兮地注视着周围,发现并无班主任的出现,才打开吃掉。

我找到了翰林,我刚过去,就听见他大喝一声:

“真的服了!你们的监考老师跟你们亲娘似的,我的监考老师跟我杀了他爹一样!”

旁边是一阵同学的笑声,我微微咧上嘴角,拉着翰林的手臂说他又发牢骚,他一脸义愤填膺的样子,把我都整乐了。

背上书包,准备离开了,学校里其他年级的同学这时候应该已经吃过了晚饭,我们排队等着上校车。大门那边的河面,荡起风声徐徐,再次吹过我的脸颊,面前的道路还算空旷,随着风的印记,我的心自由坠落。

眼角瞥过天空那上面的寂寥,有一肚子的怅然,又可以认为是饱满。

我所想起的我所知道的,这是我第一次面临的无比正式的测试,而未来将不会再有这样的考试,这样的体能测试、实验操作。先前那所潜心奋斗的日子,在这一天终于告别,这才是一次永恒的失去。就像我所意识到的,我们离“未来可期”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也愈来愈远了。

无论这一天我所得到的哪些悲与喜,都不将再能够去影响我未来的旅程,如果实力过硬的话,这所高校(或是称其完整名字为分校),也不会再来了。而我下一次所要瞄准的目的地,将会有我所期待和即将重新遇到的人。念及至此,想起那八个字:

“未来可期,万事胜意。”

未来可期,万事胜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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