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说在她年经的时侯,是不需要水井的,每家都用一根根木头凿成长长的水槽,把水从山涧里直接引到家门口。
那时候我并不懂得有山泉水、矿泉水之说,只是觉得奶奶她们很幸福,不用每天都去挑水。
母亲她们那一代,人口就多起来了,生产队里有很多的牛羊,牛羊满山乱放牧,它们经常踩坏水槽,而且在泉水边饮水时,还随意大小便,严重的破坏了水源。由生产队出面,在村东头和西头各挖一口井。
村东口的井因挖在胶泥土上,每到盛夏之季,水质总有些浑浊,而且还有一股泥腥味。村西口的井在一座小山脚下,其实就是一个四四方方的,用石头砌成的露天小水池。这口井一年四季清澈甘甜,奶奶说这是最好的白沙水。
我家在村子偏西,东边的井水基本不用的。挑水是母亲的事,她会在每天出早工之前,把水缸挑满。
装水的两只木桶由于常年浸泡在水里,又黑又沉,那时的我和姐姐尚小,就算拎只空水桶也觉得很费力。母亲要早晚挑两次水,才能够供一家老小使用。
有时母亲会在竹篮里装些菜或者衣物,让我和姐姐帮她拎着到井边洗。母亲洗衣物时我们在沟边玩耍,偶尔‘也会捉到几只蝌蚪和小鱼苗,吵着要母亲用舀水的瓢让我们装回家。对这个无理的要求,母亲从来没有答应过。
洗过的菜和衣物份量重了很多,我们往回拎时总觉得沉重无比。如果在半路上遇到小伙伴,喊我们去跳橡皮筋或踢踺子,我们往往会扔下篮子跑得无影无踪,不管母亲在身后怎样叫唤。
晚上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回家。以为会被母亲骂一场或者打一顿,但是母亲似乎把这件事给忘了。从来都不提起。第二天,依然让我们帮她拎着菜篮子到井里。
有时家里沒有水了,裹着小脚的奶奶会用木桶到井里拎半桶水,她说我和姐姐还没长到扁担高,不能挑水,会压坏腰子长不高的。不知奶奶的话有无道理,在我们沒有长到扁担高之前,确实没有象其他小伙伴一样去挑过水。
只是会经常跟着奶奶到井边洗菜,奶奶年纪大了有头晕症,父亲不让她到井里洗东西,怕有危险。奶奶经常偷偷的去,父母知道了,总会数落奶奶一顿。
奶奶告诉我们水井是洁净的地方,井里住着海龙王。不能在井边说脏话,海龙王会让夜叉把人变成哑巴。井边也不能洗头,海龙王是个秃子,最喜欢长头发。谁在井边洗头发,晚上就会把谁的头发拔光。
我经常听到嫂子们在井边吵架骂人。她们也没有变成哑巴。但是就算是最叛逆的小男孩,也不敢在井边洗头,谁也不敢冒禿头之险。
父亲一年只挑一次水,大年初一早上的头一担水。犹如到庙里烧头一柱香一样,大家都抢着去挑第一担发财水。每年父亲抢水回家后,就放爆竹,新的一年就那么开始。
那时的灶房里家家都有一只大水缸水缸上面盖着块木板,木板上放一把舀水的水瓢。木头做的瓢很是沉重,我们去舀水时总是把水泼湿了地面。
父亲用葫芦做了许多葫芦瓢,葫芦瓢比木瓢轻盈了许多。但是,葫芦瓢在水中泡的时间久了,喝水时会有一种苦涩之味。我们都不喜欢。偷偷用碗柜里的碗去舀水喝,却又毛手毛脚,常常把碗摔碎。
很喜欢夏天的傍晚和母亲到井边挑水。收过小麦的田翻耕过后放满了水,像极了一面面明晃晃的镜子,挑水的嫂子们从窄窄的田埂上走过。西斜的夕阳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明镜似的水田里,她们的身影光彩夺目,婀娜多姿。
新媳妇美兰嫂子,是那时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两根乌黑的长辫子直垂腰际,发梢上两只黑色金丝边蝴蝶结,随着她轻快的步伐,长辫子有韵律般跳动。
那种美妙让我终身难忘,以致于我一生都对长发情有独钟,认为女人不管多老都应该长发及腰。
我和姐姐跑到田埂上,也想看看自己的影子是否也很漂亮。水田里映出我和姐姐,犹如俩根一长一短的小竹子。心中突然就有了想要瞬间长大的怪念头。
听奶奶讲过好多遍石丫头井的故事。石丫头井在我们村子的后山,是一处平整的环境清幽的所在,草木旺盛,有很多的毛桃。但那里是我们的禁区,毛桃再诱人也不敢去采。
故事其实千篇一律,一个姓石人家的女儿嫁入当时富庶的肖家做媳妇。因不堪忍受公婆的折磨,身怀六甲时跳井而亡。当时抽干井水也不曾看到尸体。有的说飞升做神仙了,有的说被海龙王救走了。
从此肖家上下就不太平,富裕的人家渐渐的衰败,直致最后没有一个后人。那地方也变成了不祥之地。加上后来又有几个想不开的女人,步了石丫头后尘,那地方更是阴森恐怖!
旧时的农村女人寻短见不外乎三种,上吊,喝毒药,跳井。后一种是最绝决和惨烈的毅然绝然。井一般腹大口小,而且极深极窄,一旦落水很难有生还之机。一个女人不到万念俱灰,冤深似海是轻易不会如此绝决的!
所以,那些深不见底的古井里,不知藏着多少可怜的孤魂。
等我上初中时,人早长过了扁担,父亲用卖了一只小猪的钱,买了一对铁皮桶,那是我们村子里第一对铁皮洋桶。
刚开始,我和姐姐像俩只骄傲的花喜鹊,争着抢着去挑水,铁皮桶总被我们弄得叮当响,等过了新鲜劲,便觉得肩上的挑水担子越来越沉,俩人开始互相推脱。挑水的重担依旧落在母亲身上。
现在想来好生惭愧,如果光阴能倒回,我一定做个乖巧的孩子,体恤奶奶和母亲的艰辛。
可是光阴逝去不可追,有些遗憾和后悔是永远无法弥补的。比如我心中这份愧对,终将伴我一生。
如今,橱房里沒有了水桶和水缸的影子,水井在逐渐淡出人们的生活,家家都用上了自来水,有了热水器和太阳能,冷热水龙头一年四季随意使用,城乡之间差距越来越小。
许多原先熟悉的景物在逐步减少,直致消失,比如屋顶上空袅袅的炊烟,清晨的鸡啼,和快要绝迹的耕田的老牛,还有这冬暖夏凉清澈的水井。这一切是农村之幸抑或是农村之不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