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了,区文化馆举办摄影学习班,我想,这也是一门艺术,就报了名。那个学习班办得很好,请来的老师是解放日报负责摄影的副总编。老先生从摄影原理讲起,讲如何取景,如何运用光线,达到最美最佳效果,如何运用光圈、光速(那时没有傻瓜机)。每周日上一课,上了两个来月吧,结业前,让我们所有学员,去人民公园拍些照,在洗出照片后,再一一点评。我拍的一张小姑娘荡秋千照片被评为最佳。我先在那里观察,那天,天气很好,一个小姑娘秋千也荡得很好,她往往在荡到最高,脸朝下时神彩飞扬格格地笑着,于是我用光圈十六,速度二百分之一秒,抓拍了一张。蓝天背景,画面亮堂,动感十足。文化馆为此办班还办了摄影班学员的摄影展。每帧照片都有摄影者姓名、所在单位。所以,这年夏天的一个傍晚,当我在穿过文化馆去俱乐部图书馆时,被人一把拖住,“哎,什么时候搭我拍二张照片。”我一回头,竟是栾招娣。她与丈夫、儿子一起在文化馆俱乐部游玩。她与我亲热地交谈了会,才分手。
这年夏天,厂里动员家属工回家,除个别的走得很爽气如检片组里的家属工吴大妹,那位不当借用别人奶罩的姑娘,她不经动员、劝说,一口答应,走前特特地找到我:“纪已巳,我要走了,我还会来看你的。到这个厂来就是偶到你、认识你是愉快的。”我忙说:“过奖、过奖,大家对你其实也很好的。”“好,是好,不过背后做小动作、打小报告的人也有。你,对人,人前背后一个样,总是热情直爽,不拢怂人,最主要的,你善解人意。我,”她说到此,羞臊得满脸通红“我——,我还会来看你的。”说完转身就走。她这一走却一直没来过。我想同我与┌平湖姑娘┐之约一样。这工作领导上做得很吃力,有哭的,有不肯走的,最后,将一些不肯走的家属工,联系了所在居委街道,组织了一个生产组和一个车煤渣的运输队,生产组是在江理仁、柳彷贵、度秋葚、钱林福等他们住的家属宿舍院子里的场地上,搭建起一个工场间,生产各式手套。运输队的一群妇女活跃在厂里,一周来三趟。除此以外,个别的人留下的也有,如一位叫辜驰掣的小青年,他哥比我大二岁是本厂职工,工资与我一样四十四元,已婚,家住广元路上的一个全是草、木结构的简易房组成的弄堂里,父母俱全,所以家境十分困难。他做家属工,每月卅六元,至少不用靠他哥过日子了。当他嫂子生了侄儿后,他也住到我们宿舍。
这年夏天,我父亲从劳改农场回来探亲,住姊姊家。我去看过他两次,给了他些钱。他回来后,平时每晚有姊夫陪他喝酒,星期六晚上把家住褚家行的叔叔叫来一起喝。星期天早上起来去把外公请来就开始喝酒,我上午去看他,带了点莴笋、肉,还买了只鸡。当我拎着这些菜到姊姊处。一上二楼楼道,此时,她的隣居有好些人在走廊里自家屋门外的煤球炉边忙着,第一位看到我的与姊姊年令相仿的妇女就笑着对我说:“噢哟,娘舅来了”,並扯开嗓门向西头喊:“新嫂嫂,那娘舅来了。”于是,走廊南、北两边在忙的女人们,都转过头来看我。有人说:“娘舅还买了菜来。”我与她们点头打招呼。我的外甥、外甥女本来在走廊东头与别人家孩子在玩,听到我的声音,外甥就奔过来,外甥女也在后面也跟了过来。我把菜交给姊姊后,外甥、外甥女簇拥着我进了屋里。外公和叔叔看到我很高兴。父亲只淡淡一笑,姊夫立即站起,走到床后的碗橱里,拿了杯、筷来让我坐下喝酒。柳安木的圆桌放在床前,外公坐在床上,父亲坐在西侧窗前,叔叔坐在他左侧,姊夫将我安排在叔叔的左侧,自己将凳子往床边拉,我在坐下前,从衬衫口袋里拿出四根棒棒糖给了外甥、外甥女他们很高兴,又一块出去玩了。
我坐下后,将注意力集中在外面走廊里,听到第一个与我打招呼的妇女对姊姊说:“新嫂嫂,侬阿弟蛮会买菜。侬看四根雪荀又粗又嫩,一刀肉是五花肉,膘厚(那时,油要凭油票,一人每月半斤,所以人们吃肉喜欢吃有膘的),鸡也是肥肥的,炖炖汤是呒末闲话了。”接着,一位老太的声音:“新嫂嫂,那阿弟啥人家姑娘嫁给他,肯定享福的。就从伊买这点菜就看出能干。这些菜不会是菜场里买的。”那位第一个与我打招呼的妇女进来问:“娘舅,侬,菜在啥地方买的?”“龙华自由市场。”老太听到我的回答:“我讲得不错吧。”就有人讲:“老太,侬介看好伊拉娘舅,让那孙女嫁给他好了,年令也差不多。”“现在不作兴包办婚姻的。伊拉娘舅不晓得有女朋友伐?”姊姊回答:“有了,在北京。”屋里几个人喝酒,独父亲抽烟。想当年,戒烟戒酒,吃素放生,心向如来……。外公像弥陀,坐在那里,不紧不慢,悠悠地喝酒,不大吃菜。叔叔偶而插上句把话。附和父亲的谈论。姊夫,笑吟吟,不慌不忙,给大家添酒,姊在外面忙得开心。可我越坐越不耐繁。于是,在陪了个把小时后,推托有事就走了。后来姊告诉我,这天从早上八点一直喝到晚上八点,因叔叔要回家了,才息。她买了不少菜,我又带去的,全吃光,晚上还去添了些。我想,父亲虽经劳改,没改弦易辙改变本性。这是他的内因,他的人生观决定的。他,还是那个他,对家,对儿女不负责任的那个他。
那个星期天,我去姊姊家前,带上伍淳英的照片,一腔热情想对他说:淳英即将毕业分配工作了,(关于淳英的事,我在信中曾告知过他)我想我们将家建在北京去,他也可与蛮娘团聚了。可他在喝酒中,涛涛不绝地述说劳改中的种种事情。我试了几次要插嘴。他总是即刻睹住。故我托辞走了。不过,天真的我,並不知道,当时的政策,劳改过的人,上海、北京这样的大城市是不接纳的,要回来,得回到原藉的乡下去。另外,我还不知道的是,他已没有婚姻存在了,蛮娘在他去年刑满时就与他离婚了,只是他不想告诉我们。
秋天里的一个下午,我在中间的十号车上制片。曹奇在接了个电话到我右边的十一号车上温和地说:“朋万里,去次保卫科。”朋万里问:“是外调吗?”轻轻地回“不知道。”朋万里待水压机的气缸沉下去,把模子拉出来,拿下唱片,放到木箱后,再走。不一会,皋长友来了,找曹奇去了更衣室,拿了朋万里的衣服走了。第二天传来消息说,朋万里因参与过龚品梅反革命集团活动进去(公安局)了。同时传来一个离奇的消息,与公安人员谈笑着一起押送朋万里去公安局的皋长友也没回来。不久厂里有了些人事调动。首先团委副书记那位姑娘调走了。党委办公室值勤陸小妹调到我们细纹间当检片工了。于是人们纷纷猜测皋长友大概是犯了男女关系的错误,可能一吃俩。后来,在一次厂务会议上,江理仁与各部门领导议论完生产任务后,党委书记柳彷贵说话了,他先宣布照公先调离总务科去印刷间当排字工。然后说皋长友的进去:他犯了男女关系错误,所以在公安局来抓捕龚品梅反革命集团的小卒子朋万里时,我让他陪同押送去公安。我要求局里暂时别让他回来,让他在里面反省反省。他接着将话锋一转,对着一车间的小左、王科早发起火来:“你们是不是因为与皋长友一起从北京来的,特别有感情?我将与他勾搭的人放到你们车间来,是让她劳动改造的,可你们到好,让她去检片,对她挺照顾的。你们这是与谁唱对台戏?”吓得小左、王科早立即检讨,表示回去即刻让她下去当细纹间压片工。
这年秋末冬初,度秋葚与厂保卫科科长一起去北京,度秋葚在半路上跳车自杀了。他为什么要自杀?似乎是个谜。于是有人悄悄议论着二点:一,皋长友是度秋葚在调定制片间“南北派”时选拨出来的两个人之一;二,厂里的保卫科长有什么事要去北京部里?这些可能是度秋葚心里打不开的结。这一系列事后,一度厂工会主席李有才常来我们制片间走走,呵呵笑着,与大家打打招呼;江云涌在车间里有了磨擦事时,很少再发些阴阳怪气(用蒋达亨的话说:挑事儿)的话语了。
父亲回劳改农场不久,来信说要买个水烟筒,要水烟。在信中算是体贴我,告知这东西在淮海中路雁荡路西边,一个坐北朝南的弄口旁的小店里有买。我看了信就生气,在上海时,我给他钱,他没说什么。他信中能清楚地告知地址,说明他去看过。那末何不在上海时,就向我多要些钱买了带走呢。这水烟筒確实不像烟嘴、烟斗和烟丝,稍为高档点的买烟的店家都有。我只得在那店买了水烟筒、水烟,到思南路郵局买了个相应尺寸的木箱装好,付邮费寄了了事。
让我高兴的是伍淳英分配工作了。她与一个最要好同学小王一起分到北京远郊的P县的县百货公司,她自己很高兴,说比起虽分在北京城里只是一般商店当售货员要好些,离家是远了些,但有发展前途,因为她们要管辖指导下面各乡的商店,给下面配货什么的。六二年春节快到了,她告诉我,要到年卅的傍晚才能回家,因为商场五点关门,乘车回北京,路上要一个多小时,从长途车站再转车,怕要到七点左右到家。我告诉她,我将买小年夜早六点从上海到北京的直达快车票,这样到北京也将是大年卅晚上六点左右。然后回家也将在七点左右到达。在去京前,我买了十斤年糕,五斤糯米粉带去,因为北京居民的定量中要搭吃粗粮棒子面粉(上海叫六谷粉,即玉米粉),粳米每人每月只有二斤供应。上海呢,粳米供应也少,吃籼米,籼米与粳米的区别,吃口上硬、软有别。当时上海人有喜欢吃籼米的,因其涨性好,感觉上同样份量的米烧出饭来比粳米要多些,看似吃得多些,但因油水少,按定量吃米饭挨不到下一顿吃饭就饿了,特别是爱动的孩子。我呢,因为定粮高,而且是在厂里食堂吃还好些。我带这些去,一是北京没有卖宁波年糕,更没有糯米粉供应。我想在春节里让四个人(我、蛮娘、大娘、伍妹)有点好吃的。年糕可炒来吃,也可做汤年糕,糯米粉更是南方的佳品可做圆子、做饼等。我想伍妹她娘俩可能没吃过这糯糯的食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