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您一声对不起
说起来已经是上世纪90年代的事了。那时的山里学校,火箭班的孩子,由德高望重的前辈掌管把守,保证重点高中,不剃“光头”;放牛班的娃呢,交给初出茅庐的后生去练手,只要不出乱子,安全没问题,人头一个也不少,就算完成普九……
放牛班班主任,这活儿不好干!厌学的孩子,人在课堂,心在江湖,叛逆之心,蠢蠢欲动。初出茅庐的我,就算日施手段,夜费心机,天下还是不太平,时时处处有危机!一个也不许跑,是条泥鳅也给我拢在手上,是块毛石也给我揣在怀里,普九,国家意志,不是闹着玩的,校长逢会必说。
那年月,打工正风行,外面钱好挣,过完年开学,讲台放眼,空出不少课桌,都是打工的爹妈不声不响把娃带走了。校长说,有的班主任心眼儿太实诚,娃儿考几分就填几分。也不考虑娃儿爹妈面子和心情。他们一年到头不在家,平日里无暇过问,过年才回来,看成绩,验收成。一看二十几分三十级分,怎不气急败坏,义愤填膺?娃也不想读,闹着要出门,爹妈也晓得不是读书料子,读来读去也上不了高中,迟早都是出去干活的命,不如早点出去学习谋生。于是出去做小工的做小工,学手艺的学手艺。校长因为辍学率焦头烂额,说起来也是痛心疾首,打分又不是给钱,何苦这样子当真,把个成绩单填得惨不忍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要非多少口舌,跑多少冤枉路!
村里出去打工的,逢年过节,有人衣锦还乡,牛逼哄哄,很有些祖坟冒烟的气象。这些人也就成了村人眼里看得见摸得着的英雄和偶像。打工的比您老师强!看身边的老师日子过得紧巴巴,说起来高大上,看起来却是土鳖样……在这样的气候里,乡下老师也难当,师道淡漠,权威下降。老师稍有不是,就有家长找校长,个别顽劣孩子有大人撑腰,也不太买老师的账。
那天也是诡异,一向懒得动笔的阿雄,居然也破天荒交上来一篇文章,让我很是惊喜。欣欣然打开来读,才晓得是一篇檄文,讨伐学校批判教育的,很有点儿匕首投枪的意思呢!周一锒铛入狱,周末刑满释放,读不进去硬要读,牛不喝水强按头,又有什么趣儿,这不就是蹲监狱?读着读着,我差点儿背过气去,拿着笔半天想不出该写什么批语。也是草里寻蛇,无事找事,午休时喊他来面批,问他这样写,究竟是什么意思,自己读书不用功不争气,怎么反倒恨起学校和老师?
他硬起脖子振振有词,您不是说要我手写我心么,怎么写真心话了,您又抓我把柄,找我扯皮?我无话可说,好言相劝说,你底子又不差,只要好好用功,考个二中没问题!还有半年就毕业,可不能破罐子破摔,跟学校老师赌气……他还是不服气,说学校也没把慢班当回事,也没指望我们上高中,慢班都是筛子筛过的,本来就没当粮食,都是混日子,等个毕业证到手,跟爹妈出门打工去……话不投机,一肚子火气!于是将他开学以来的种种不是一一列举,这家伙居然针尖对麦芒,说一句顶一句,终于火山爆发,一怒之下,拍了桌子摔了杯子!不羁的少年,横眉冷对,吼一句这书我不读了,就扬长而去!门卫拦不住,校长喝不回,愤怒的野马,一路狂奔,消失在茫茫山野里。普九正当口,马上要验收!不迟不早,又跑了一个,校长有点火,这还得了!哄不回来,雇个轿子去抬!抬不回来绑也要绑回来!闷坐在办公室,心里五味杂陈。同事议论纷纷,不是跟你讲了么,慢班班主任,就得明哲保身,戒急用忍,明明是惹不起的主儿,惹他作甚?咋不睁个眼闭个眼,忍一忍,搞出问题还得自个儿收拾残局,哪个同情你!是的是的,人家言之有理,我已悔之晚矣!火急火燎,借了个烂摩托,窝一肚子火,去追捕越墙逃跑的阿雄同学!
老实说,没打没骂,不过是说了几句重话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阿雄这一跑,反倒是正合吾意。直觉告诉我,咱们班是有“地下组织”的,从男孩子口哨到女孩子发型,从自习怪笑到夜半歌声,背后都是有导演的……
驾着一匹铁马,碾泥泞,越山涧,终于山穷水尽,无路可行。循着伐木咚咚声,询问山间打柴人,顺着他手的指引,望见白云生处,有小小土屋,亲爱的阿雄,原来在云端。
于是弃车徒步。到山顶已经是正午时分,按照山里人礼数,颂了一声“恭贺”才进门。却见一位先我而到的客人,正在吃茶呢,晶莹透亮的荷包蛋煞是喜人!让饥肠辘辘的我,顿时口舌生津!哦,原来是个兽医先生,刚刚做完阉猪手术,正在吃鸡蛋茶压惊……
打量着这个家,像是大水洗过,真真是一无所有啊。只有大门是木板的,别的门,不是布帘,就是草席,人在屋中央站立,穿堂风过,心都拔凉拔凉凉的。更糟糕的是,牛栏和厨房居然是相通的,牛脖子可以伸到水缸里!没了男人的家,实在不像样子!来了老师,阿雄的妈妈,一位面容憔悴的农妇,慌慌张张,手足无措,搬个椅子是断腿,泡杯茶来是冷水,递根烟也上了霉……问阿雄呢,她说在山上打柴呢。她请兽医先生陪我闲坐,说话,自己一转身又到厨房里忙活去。我想,大约也是给我安排荷包蛋吧,我也实在有点饿了。一杯茶在手里,喝不下去。那杯子,竟像个才出土的远古陶器,没来得及清理。那兽医师傅看着我的窘样,干笑了几声,带我出门,指了指山墙边一眼清泉说,这山泉,甜津津的,就用手捧了喝吧……
等了半天,阿雄妈妈终于出来了,黑黑的手,端着一只粗瓷大碗,我还以为是荷包蛋呢,瞥一眼不是,碗利堆着黑乎乎面糊糊的不知啥玩意儿。我吓得连连躲闪,说不饿不饿,不吃不吃。推来推去,这女人也固执,端着个大碗,在我面前哆哆嗦嗦唠唠叨叨,不肯退去。她说,我们是穷人家,实在没啥好招待的,将就这点东西,压一压肚子……
土的碗,黑的饭,灰的脸,破破烂烂的衣衫,就这么执拗地站着,没完没了的苦劝……说不饿就不饿,不吃就不吃!不知怎么就无名火起,不耐烦的崩出这一句。那兽医师傅,也来劝说,山高路远的,多少吃一点儿,下山的时候腿肚子才不打颤。我等的是荷包蛋,不是这黑乎乎的猪食!心中无名火腾腾升起,直冲脑门,我呼地起身,几大步就跨了出去!头也不回的吼起来,还是倒猪槽里去吧,猪吃了还可以长一两肉呢!叫你儿子上学是正经,初中都不读完,一辈子猪狗不如,翻不了身的……人到半山腰,紧紧裤腰带,喝几捧山溪水,心头火气才平复了一些。头冒虚汗,腿子打颤,偏偏摩托怎么也打不着,铁马就成了死马,只好推着它,一路挣扎,回到学校里直接趴下,累得眼冒金花……心里有疙瘩,跟母亲打电话,说今天家访见鬼了,遇了个奇葩的家长,把我当叫花子打发!山里人眼中的老师,还不如一个阉猪的兽医啊,人家吃荷包蛋,给我端来一碗猪食,差点儿把我气死了!电话那头沉默了,好半天,母亲才说,你说上天这话我不相信,一个山里的母亲,怎么会这样对孩子的班主任!就算有这事,恐怕也事出有因。你打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哪里晓得穷苦人家有怎样一本难念的经!为这点小事耿耿于怀,恨恨不平,也太小家子气,不像个男人!对人家的孩子,还是要好,万不可搁在心里,放不下,恨恨不平……
想想母亲的话也有道理,心绪也就慢慢平静。本以为阿雄不会来了呢,本以为他来了,也是要跟我继续作对叫阵呢。可是阿雄一进办公室,居然低头认罪,一脸悔恨。浪子回头,我也不再计较,和他慢慢谈心。你们家一穷二白,都是妈妈一个人支撑,哪有资本玩世不恭当公子哥们?翻身的希望在你呢,再不可自暴自弃,还有大半年,努把力拼了老命,考个二中行不行?老想着等个毕业证打工去,人穷加上志短,怎么会有前程?几句话竟然把这家伙说哭了!
阿雄说,那天我走后,他妈妈哭了,打了他的人,还押着他给父亲上坟,要他跪着发誓重新做人。妈妈说了,老师的话说得很重,听了难过伤心,但句句是好话,句句是真,都是一番好心……班上总算风平浪静。
一个星期天,我独自一人,在小镇上散步,又遇到那位兽医,他笑眯眯的招手,请我到他店里喝茶,歇息。他告诉我说,那天我走后,阿雄的母亲竟急得大哭,说自己失了礼数,得罪了老师,万不应该的!可是鸡窝里只摸出三个蛋,按照老辈人的讲究,单数是得罪客人的,两个又端不出手,无奈之下,只好炒了点鸡蛋油盐饭,哪想酱油瓶子又打翻,炒出一碗黑漆漆的饭……他告诉我说,这个老实可怜的女人,视力只有0.1,风湿病关节炎让她的手脚都变了形,遇到变天,疼得浑身打颤站不稳!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几年前埋了丈夫,又接二连三埋了两边四个老人,现在孤儿寡母的,浑身是病,真的太不容易!这些年,她的田,都是村干部帮种帮收,我到她家看牲口,也没要过分文……他的话,轻描淡写,漫不经心,可是在我听来,却像是五雷轰顶,又像是呼啸的鞭子,抽打着我的肉身!一种从未有过的羞愧和悲哀涌上心头,压得我喘不过气,突然觉得自己的样子,太猥琐,太脏,与老师这两个字,太不相称!不是说灵魂工程师么,怎么就不知不觉,做了回尖酸刻薄的小人……
匆匆告辞,走在回校的路上,眼前挥之不去的,是那个卑微的母亲,她哆哆嗦嗦捧着土碗的身影,她唠唠叨叨苦苦相劝的声音……除了无尽的忏悔和羞愧,我又能做什么呢?那时我年少,家境也好,在民办老师居多的山里学校,自己是正儿八经读了师范的,难免自视甚高。老实说,对穷苦的家庭,对穷人的孩子,一向是不以为然的,以为他们的穷和愚,根在自己,怨不得别人,放牛班的孩子,在我眼里,都是借爹妈的班,打工种田的,无可救药的……
欠人一声对不起,可是我也没勇气,放下架子,再上阿雄家去。几次跟阿雄谈话,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心里自我宽慰说,就算我的话过火过激,也是一番好意,人家一个粗人,也未必往心里去,孩子不是上学了么,效果还真是不错的,这心里的不舒服,大约就是人家说的自怨自艾的文人习气……阿雄告诉我说,妈妈在给您攒鸡蛋呢,她说满了一篮子,就下山看您,跟您说对不起……除了为阿雄的中考,竭尽全力,鼓劲打气,我还能做什么呢?这孩子,大约也深深理解了母亲的苦,懂得了老师的难,不再调皮捣蛋,他也明白了,要翻身,还是要考高中,上大学,跳农门,不能窝在山里,重复上一辈人的人生……
觉醒的孩子有动能,中考前三个月,晚自习后自己到我寝室延长一小时,真的是临阵磨枪,冲刺拼命……我从山里回城,转眼二十多年了。阿雄大学毕业,先在国企上班,后来下海折腾,经历许多坎坷与艰难,成为一个有模有样的商人,在建筑领域混得风生水起……
可是他的母亲,那个苦命卑微的女人,受尽了人间千般苦,未曾享过一天福,没来得及看到媳妇,抱上孙子,就匆匆离开了人世。
我和阿雄,还算有师生之谊。我也常常出席他主持的饭局,每看他觥筹交错中,一脸春风得意,听他酒后屡屡狂言,不着边际,把谁也不在他眼里。我是有杀手锏的,提一提他的过去,说一说他的母亲,这家伙就立马收敛了傲气,陷入沉默,低下头去,喃喃的说,自己一生的对不起,都在母亲那里,母亲在世,没吃过好的,没穿过好的,上为老下为小,根本就没有自己。子欲孝而亲不在,花天酒地有什么意思,吃喝玩乐又有什么意义……
听阿雄酒后吐真言,我心里说,阿雄,你永远不会知道,世上还有一个人,也有一万个对不起,不见天日,压在心里。
正如昆德拉所言,生命里有“无法承受之轻”,这话,我是能懂的。
是的,阿雄妈妈,无论我人在哪里,是穷是富,是高是低,我心里都是有账的,欠您一声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