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的人,
坚强的活着。
他们来了、聚了、走了。
死了的人,
什么都没了。
我讨厌清明节。
我所在的小城,清明节总是热的要死。明明前一日还阴雨绵绵,清明那天一定是晴空万里。
我们上陵园去,陵墓区一棵树也没有,大家齐刷刷的站在大太阳下,汗流浃背。我往往被晒得眼花缭乱,每次爬爬梯去擦墓碑的时候,晕乎乎的,总觉得自己要掉下来。
我们家的墓在公共陵园里。说城市人口居住面积狭窄,陵园的居住面积更是狭窄。依山而建的陵墓区有三四个,可也不够用。
墓碑们一层层依次建高,最后靠山的一侧立着一面墙,墙上不到30立方分米的小格子,住着一个灵魂。整齐的一面墙,整整齐齐的格子间。我仰头望着这一墙遗骨,心生无奈。
人啊,一辈子就为了容身之地而奋斗。可真到了尽头,也不过在这个格子里住上20年——墓地也只有20年产权。
住在平地上的死者空间比较大,大约有2平米的面积,都用着同样冰冷又暗淡的大理石墓碑。我家墓碑邻近的几个死者,家族人丁兴旺。每次扫墓总能来十多个人。
大家局促的挤在一起,轮流鞠躬、上香、献花。叔叔阿姨们带了许多食物和酒用于祭祀。它们被拥挤的摆在地上,和烧纸的铁盆靠在一起。等纸钱都烧完,家人们一齐把祭品吃了,拍拍手,下山回家。
鲜花、香炉,还摆在那里。远远的,看到清洁工正在走来,要清理这些东西。
我站在最高一层看着,额头全是汗,心底冰凉。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读了论语这么多年,我最懂的就是这一句。每当我面对他人的死亡时候,这句话就像一股凉意,爬上脊背。
活着的人,坚强的活着。他们来了、聚了、走了。
死了的人,什么都没了。
即使有《寻梦环游记》那样的温情,我看着电影,亡灵房间摆放着那么多照片,我想:照片就到曾曾曾祖母,那曾曾曾祖母的妈妈怎么办呢?
她是不是也落入没有人回忆的那片破旧房子里,最终等到了final death?
我很小就面对死亡。小孩子对于死亡的态度往往是漫不经心又不明所以。
很多年过去后,我才能体会出那些死亡对我的意义。可是在面临死亡的时候,我想的却着实是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我记得奶奶吐血后,被送上救护车。我坐在一旁,拿出纸巾,认真地擦拭我白球鞋上的血迹。
也记得突然得知大姨死讯时候,我们正在爷爷家里过年。妈妈要赶回去,而我因为开学早,只能留下。我问的问题是:“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
五舅是突然去世的。我知道的时候,什么想法也没有。脑海中回到表哥结婚时,五舅喝醉了,拉着我倔强的要走回家。
他对我说的话是:“张厂长,要不是需要,谁会和他交朋友?都是面子!”我想到白天他们笑着说彼此是好兄弟的话,被大人的世界观震惊的不知如何是好。
我清晰的记着那些死亡。随着成长,我开始明白死亡。它是残酷又不讲情面的。
在死亡面前,所有人都忘了该怎么应对——又或者说,总是按部就班的应对。
就好像是惯性一样:人死了,亲人开始联系殡仪馆,联系火葬场,联系买骨灰盒、墓地、租车。有人出去买孝衣、阳伞、纸钱、烧火盆。那些什么也不需要做的人,只负责在原地落泪。
在大舅去世的时候,我们一行人守着夜。我困得不得了,还要时不时点上新的蚊香防止自己被咬。
小侄子和两个小侄女激动的跑来跑去——鬼知道他们在激动什么,他们就好像三只小狼,什么都不知道。
我看看其他守夜的亲戚,叹了口气。站起来,把这小三只召集起来。
“你们知道大舅死了吗?”
“知道!”
“你们知道死是什么吗?”
三只小狼迷茫的看着我。
“跟我过来。每人拿个垫子!”
我领着他们到了灵房外,把垫子丢在地上。他们也有样有学。
“跪下。”他们跪下了。
我也跪下:“死,就是大舅再也不会回来了。小子,你最喜欢爷爷和你做什么?”
“打拳!”
“以后爷爷不会陪你打拳了。”我又对两个小侄女说,“喜欢大爷爷吗?”
“喜欢!”
“以后你们再也看不到大爷爷了。”
小狼们被吓到了。
“大舅死了。以后你们再也见不到他了。你们记得大舅的样子吗?”
小狼们点点头。
“闭上眼,在脑子里多想几遍。记住大舅的样子。”
他们闭起眼睛,皱着眉头,拼命的想。
我拿过来一叠厚厚的纸钱,给他们每人分了一些。
“来,烧纸吧。跟大舅说,你们会永远记住他。不管你们在哪里,都记得大舅对你们的好。”
我们四个人默默的烧完了纸。我带着他们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下头。
“跟大舅说再见吧。”
我讨厌扫墓。可是又不得不去。在墓地里,扫墓者摩肩接踵,我听到有些人碎碎念着,诉说着家人的际遇,似乎死者缺席了似的,要把一切都补给死者。
我看到黑发、白发、染了色的头发,年纪大小不等,或静默或活跃的等候着,等待自己上香或烧纸的时刻。
对死者,我们无法说他还一直活在我们心里。但这些前来的人,无论如何,心里也带着一份虔诚,一份挂念吧。
我讨厌扫墓。讨厌这里“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然笑春风”的氛围。
因为,爱的人死的时候,我们的某一部分,也永远的去了。
而站在陵园里,那一方墓碑,就这样硬生生的,逼我们去面对那部分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