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归何处

这是一段无法忘却的情感历程,也是年过半百的我难以割舍的心灵纠葛。长期以来,一直萦绕在我心头的影子:时而面对促膝窃窃私语;时而怒气嘟嘴的憨态可掬;时而负气背身抽泣的娇姿,如此种种幻化复原出的旧景,也该到了终结的时候了。于是,我便要用文字来记录下当初的情致。

她叫严敏,当我跨进高中学校认识她时,她才17岁,巧的很,与我同岁。她个子不高,约有一米五几,略胖,她那圆圆明亮的眼睛,清澈、秀美,似乎会说话一般,那张嘴尽管有点大,且有说话时由于嘴唇略显厚而上翻的不足外,但和白皙、卵圆形的脸庞配合起来,还是不失好看的,而且给人一种越看越耐看的感觉。她说话时,爱笑的特点实在让人难以忘怀,不知何时,她正说着就笑了,而且笑声不高,但真诚、实在,有一种亲近和厚道的感觉。走起路来,她不像个女孩子,始终是急匆匆的,腿有点跳跃的样子。她的衣着打扮一直很朴素,我从未见到她穿花里胡哨的衣服。从整体上来讲,来自农村的严敏给我的感觉就是一个朴素、大方、善良、乐观、聪明好学的女同学。

由于我们都是矮个,在开学两周后,班上排座位时,我们被排在第一排相邻的桌子,不是同桌,也和同桌几乎一样。那时,高中还是两年制,不经意间高一学年就结束了,分科时,我由于对理化一窍不通,便选择了学文科。她是理科学得好些,自然就学理科了。作为同学之间,偶尔说一半句话,认识罢了。几乎没有什么交流的,加之我个性中就深藏着木讷、憨直、不爱说话、不爱打听别人境况的禀性,我对这个近似“同桌”的感觉就停留在“我班有个女娃叫严敏,白白胖胖的,厚嘴唇,说话爱笑”的印象上。

高二分科后,我很少见到她,直到毕业、高考结束。那年,我名落孙山,直到复读补习时,竟然在另外一所学校里,我们不期相遇了,她依然很乐观。一共说了不到三句话,我便知道:她必须考上大学,因为家里是哥嫂供给她上学的,父母早已离世了。复读是紧张的,个人自顾不暇,拼命似的学习,那一年,我消瘦了十斤,高考体检时,体重仅为102斤,但我成功了,我考入到一所师范院校了。在大学开学不久,在校园里,我们又碰面了,她惊讶:“嘿嘿,你也在这儿上学?学什么?”我惊奇:“学生物,你学啥?”“化学。嘿嘿,”她答道,简短地聊了几句便草草结束。我不爱说话,知道自己家里贫穷,来上学实在是不容易,自己只有好好学知识,学本领,将来好出人头地,光宗耀祖,来改变家里的窘相。

我们俩个班的体育课是同一时间,这样见面的机会就多了,有时两个班也进行足球比赛。我爱踢足球,尽管个子低,但我爆发力好,起步快,转身快,球感好,在班足球队司职前锋。记忆犹新的是:在一次和她们班男生的比赛中,我包办了全场的两个进球!当我光着膀子、提着衣服下场时,严敏叫住了我:“嘿嘿,邓枫,你还能行的很,”随即问道:“星期天回家不?我想回去看看哥嫂的,”我缓着气,答道:“不想回去,来回要花费两块多钱捏。”她羞怯中带着笑对我说:“我一个人坐车,怕怕的。”她同时盯着我的眼睛,我急忙避开她的视线,在慌乱之中,我也就不假思索地对她说到:“那就到周六中午再说,”我便急匆匆地甩开她,走回宿舍楼。

晚上坐在静悄悄的阅览室里,那平时迷恋我的神奇魔幻般的遗传变异现象、理论,今晚似乎难以进入我的脑海,并不时被严敏的影子所隔断。我怎么了?难道这就是书里说的:情窦初开,前世情缘么!我迷惑了,心就不安起来。我便走出阅览室,独自在足球场边坐下来,赏着上玄的月色,回想起自己的寒酸的家境和严敏失去父母的悲怜,幻想(说文明点就叫憧憬吧)着未来走出校门后大展宏图时的亢奋和愉悦。于是,我决定痛下决心,完成好学业,干好事业,建立好家业。

周六午餐后,我刚准备休息时,宿舍门就被轻轻地敲响了,“邓枫在不?”我听出来了,严敏找我呢,“在,你等一下,”我急忙答道。我开门站在门口时,她怯怯地问我:“回去不?”那眼神,含有祈求的意思,并略带含羞的意味。木讷地我,顿时脑子里有了一丝恻隐,答道:“你去准备,在西门口等我吧,我收拾一下。”我们就这样第一次走在了一起。

由于我们学的是不同的专业,除了体育课外,平时是很少接触的。半年多以后,大约是个周末吧,我们宿舍几位正在聊天时,严敏来了,她对我说:“乡党,帮个忙,我的宿舍灯不亮,你能不能去看看。”我很窘迫,但又无奈,因为她说的特别认真的样子:坦诚、焦急,让人不得不信她说的情况是真的。我不好推脱,也就去找来钳子、试电笔、保险丝等工具,这个过程,她一直默默地站在宿舍门口等着。等工具齐备后,我和她离开了男生宿舍,正并排走着,她回头看了一下后边,便对我说:“嘿嘿嘿,我宿舍的灯好着,我想让你陪我转转。”她头偏向我,那微笑真好看,灿烂极了!但是,我的心凉透了。我通过她那可爱的脸庞看透了她那肮脏的黑心!我上当了,我被她当猴耍了!我漠视着她,放慢了脚步,尴尬地说:“灯好着,那你叫我干啥?这下叫我回宿舍后,同学们怎样看我?”我的语气是平和的,我不愿意过分伤及她的。严敏带有委屈地说:“你真的不愿意跟我出去转转,我想让你给我参谋件事呢。”我无言了,心里感到还是听听她说啥事后再说吧。我便对她说:“那好,让我把工具放回去,你等我一下。”她急忙说:“邓枫,你拿着吧,一会儿回去就好说了。”我就只好拿着工具,同她出了学校的西门。沿着华翠路,她给我讲了她家的事情:为了供给她考学,其实她哥嫂早在三年前按照农村的习俗,为她定了一门亲事,男孩的家就在她的邻村,他父亲承包了生产队里的一座老式罐罐窑,专门制造修补西安城墙的大砖,那男孩子很能行,整天开着四轮车给西安送大砖,而严敏的哥哥就是在那窑场常年干活的。有一次,严敏找哥哥时,无意间被那男孩的父亲见到了,便托人为他孩子提亲的。严敏她哥看你家一家人也勤快,有心计,那孩子闹啥也干散麻利,便同意了,只是说自己家里穷一点,彩礼也不要,共同供给严敏上学就行了,男孩的父亲也就答应了。于是就按照渭河南岸的乡俗喝了场订婚酒,婚事就定了下来。严敏继续念书,男孩子依旧帮他父亲运砖挣钱,基本上是不见面的。直到严敏考上大学后,男孩子家里似乎有点担心了,严敏的哥哥对严敏说:“你要好好念书,将来毕业了就回来,咱不要做对不起人的事。”严敏诺诺地笑道:“哥,你别操心,我有主见的。”就这样,她离开故土,来到这拥有十三朝古都的西安城,坐进了高等学府的课堂,脱离了农门。那次和我回家后,她委婉地向她的哥哥提出悔亲的意向,她哥无言地走出了家门,只是在背影里留给她一句:“唉,谁叫咱爸妈走得早,只留下咱兄妹俩呢?!”她好恓惶,也替哥哥难受。前一段时间,她给家里写了封信,表示让哥哥不要操心,有啥事让男孩子找她好了。之后几天,她又给那男孩子写了封信:表明了悔婚的态度,希望男孩去西安送砖时到学校来,好好谈谈。她现在找我就是想让我出出主意,因为那男孩子这周六下午就要来了。

我再一次无言了。因为我这山里来的孩子,生性耿直,一诺千金,最嫉恨那些得志便猖狂的势利小人的。昏暗的街灯下,她的脸色是很难看清的,但我再一次看清了她的心:黝黑黝黑的,随着每次扑腾扑腾地跳动,那挤向动脉血管里流动的血液就像是蛇蝎的血液一样,腥恶难闻!她是臊气难闻的妖狐的化身吗?但还是碍于面子,考虑到她寒酸、孤凄的家境,我漠漠地答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最好问问你宿舍的同学吧。”这时,我们已走到学校的南大门了。我如释负重般地对严敏说:“回吧,时间长了,宿舍的人会乱说的,”她微笑地说:“那就回,谢谢你陪我转了一圈。”

从此以后,我几乎见她就躲,很少说话的,直到大三下半学年发生的一件骇人听闻的命案,才使我又一次接触到她:化学系一男生跳楼殒命,原因就是在和同班一女生谈恋爱时,想非礼女友因遭到拒绝,担心女友报案而自杀的。我是在餐厅吃晚饭时,听到议论的,那女生居然就是严敏!我惊诧了,她怎么就是这样呢?反过来想:她现在如何呢?应不应该去看看她?我矛盾着,反复考虑后还是去看她。她不在宿舍,同宿舍的女生告诉我:她暂时不见任何人,西安的一位亲戚(好几拐弯打不着的亲戚,最后你看完这篇文章就知道她的这位亲戚是谁了)下午来接她暂时住在校外了。我便心里有点安稳了,知道她平安无事的。

大学毕业后,由于我来自山里农村,而且家境的贫寒,也就只能回到了山区从事养护山林的工作。对于这些,我都无所谓,但困难就在于对象很难找。有谁家的女孩子愿意嫁给山里的穷学生呢?我对自己的婚姻不敢多想,更没有抱任何希望,只好把精力投进工作中去,每天从这个山梁走过那个山沟,越累越好,这样晚上就好早早进入梦想,去幽会那美丽的七仙女。

大约工作一年多后,临近春节时,单位放假了,我便回到家里。有一天,我正给家里拉土(垫土厕所用),我母亲告诉我,有个女娃来找你,说是你的同学。我纳闷:会是谁呢?当我放下架子车,走进家里时,就看见严敏坐在我家的土烧炕边,满身是土的我,很不好意思,尽管心里不高兴,但总是老同学,况且人家还是女娃,走到咱家来看望咱,应该以礼相待的。我便急忙倒水、问候,寒暄之中便知道她在西安城里教书。最后我送她离开了我家的土围墙,她骑上自行车走了。

春节里,在西安卖醋的堂伯回来了,他来我家里串门子谝闲传。他问我着:“对象找了没有?”我不好意思的答道:“还没有。”他就高兴地笑了,那脸上的皱纹险些挤成一疙瘩:“好好好,伯给你说一个,还跟你是同学,叫严敏,人家现在在西安工作捏。”我吃了一惊,堂伯告诉我:那年,玉山县那小伙子太坏了,不是好东西,硬追求严敏,严敏不同意,就在教室卡住严敏的脖子,多亏了老师发现及时,要不险些掐死严敏,那贼小子也太胆小,一跃就从楼上跳了下去,脚在护栏上一挂,头就向下,唉。。惨呐。我问他:“那她不是在家里早都定亲了?”“哈哈哈,瓜娃哟,你不想想,她家那穷的,人家窑老板能看上她家的光景,那是她编出来的故事,哄你捏。”我的脸面实在是挂不住了,堂伯是如何知道的这些的?在我疑惑之际,堂伯似乎看透了我的猜疑,他再一次的告诉我:严敏把他叫干伯,当年他和严敏的父亲一起在醋坊学习酿醋的,关系很好,严敏她爸就把严敏的哥哥认作我堂伯的干儿子。严敏在西安上学期间,一到周末就常去我堂伯那里帮帮忙的。就在那次出事后,我堂伯才从严敏的口中知道了严敏和我是老同学了,但他忌讳这事刚刚发生,也不知道我的情况,就一直没有说。直到前一阵子,严敏去看他时,他问到严敏的婚事,才知道严敏一直在关注着我。前几天,在西安严敏又在他面前提到了我,而且说了来我家里的情形,堂伯就心知肚明了,于是春节回来就顺便提起了这事。

我茫然了。我的魂不知何时游离到哪儿去了,冥冥之中我似乎双脚离地飘飘渺渺了,我在哪里?自己不知道了?恍惚不定,严敏呐,你在哪儿?你开咧个天大的玩笑,你如此煞费心机的试探我,关注我,原来是在深深地爱着我,我这个糊涂虫啊!追悔莫及,我情何以堪?!不知远处山梁上谁家的爆竹声让我醒过神来,我已站在自家的岭上,迷茫在淡淡的雪景之中。

(2010—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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