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做梦了。
梦里,父亲,还是活得好好的。
还是那样挺拔的身躯,还是那样瘦削的面庞,还是那样清晰的声音。
梦里,父亲或坐在门口的木头上,和邻居闲聊着国家的大事小事;或靠在床头上,闲静地听着戏曲亦或歌曲;或走在她楼下的树荫里,正向她的窗口抬头张望;或在雨中,一脚深一脚浅地跋涉着,向家的方向缓缓走来……
醒来,父亲仍在相框里,沉默着。
一如生前不善言谈的他。
她的心,又一阵翻腾……
黑暗里,她屈指一数,父亲已走了六个年头了。
记忆,瞬间,涨满……
父亲,根本不是个让她喜欢的人。她希冀的父亲,是温和的,有才能的,能和孩子打成一片的。而他,那个真实的父亲,简直一身的缺点。爱着急,爱喝酒,爱睡懒觉,还迷信,还办事不漂亮,还说话不中听……
至今,吼她别低下头写作业的声音还很清晰,每天喝点小酒的画面还很深刻,被妈妈每天喊着起床的镜头还在重复,把放在一起的两只笤帚踢飞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那时的她,总在想,这样的父亲不要也罢。
岁月,犹如乘着火箭,飞奔。她,终于离开了他。她出嫁了,成了妻子,又做了母亲。
不知为何,慢慢的,对父亲的那些不满渐渐淡了,生活里的那些温暖却渐渐满了。这是她从未有过的感受,也是她从未想到过的改变。
看来,她和其他人一样。某个人在时,眼睛看到的大多是不好。一旦那个人真的走了,脑子里的诸多不好,也随之走了。而随之带来的,更多的是怀念,怀念那些看似不太温馨的日子,怀念那个被简单标签化了的亲人。
记忆,开始,发酵。
成长路上,哪个孩子不犯错、不淘气、不发犟?听母亲说,父亲虽脾气急,但从来没动过她一个手指头,甚至连巴掌都从没扬起过。她四岁时,他说,太小,打不着。七岁时,又说,再等两年,大点再打。再大时,他又说,孩子大了,不能打了……
为人母,她才渐渐懂了。原来,父亲的一次次“谎言”,是舍不得,又不愿失掉父亲威严的自我安慰罢了。
记忆,还在,继续。
那年,她在医院生下了女儿,那个瘦瘦的父亲竟然提着满满一大提篮子煮熟的咸鸡蛋,来到医院。看到他谨慎的样子,母亲开始埋怨他的傻,大家都在笑他的迂,只有她偷偷的哭了。她不知道,父亲是怎样从那个开口很小的坛子里,取出一枚枚容易破碎的鸡蛋,又怎样轻轻的放到锅里煮熟,然后慢慢拾出,一个个放入篮子里,再小心翼翼地提着白花花的它们,走上一段路,上车,再下车,再走一条街,再穿过医院长长的走廊,东拐西拐,最终送到她的跟前。
他把几个月才能吃完的熟鸡蛋都拎到医院,这样的迂,多么令人可笑。但就是这个大男人,这个经常拿铁锹拿撅头干活的人,做了女人该干的细致的活。这,于他,有多么不易。也惟有对女儿,才能低下头来,小心地认真地做吧。
想着想着,枕头,已经湿了一片。
她愿,这样的梦里“相见”,始终相伴。
因为,她觉得,这也许,才是父女之间最好的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