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猫在方砖地上寻觅草茎
不停地抖动瘦而生疮的身躯
沟壑里游荡着老诗人的魂灵
带着一个瑟瑟的幽灵的苦语
这是法国诗人波德莱尔的诗句,全诗名为“忧郁”。
孟缙宸此刻无论是心态上还是身体的物理层面上都符合极了这首很“丧”的诗,唯一的不同是他这个“幽灵”的运动可不是游荡。
他是量子,他是随机的,他无处不在,可眼下的他并不是这场路途的重点,他手中牢牢抓着的那块树叶的化石才是。
已经不再是化石了,如春日寒冰,它的表面十分光滑,越是晶莹,越能深刻感受到没有时间了。
尽管不知道六分钟后的自己会发生什么,能确定的是,六分钟后,这块化石一定会完全融化。
孟缙宸看着自己脑中的“洞庭波兮木叶下”化作思维的波形飘了出去,他产生了一种要去追逐它的念头。
这一路,在追逐什么?
从记者发布会上相似的身影一路走来,他追逐的到底是季昀,还是单纯的过去?
还是伴随着他万古的落叶?
存在的同时也不存在,落叶不就是这样,枝头为绿叶,落地为尘埃,只有在半空中的旅程才是“落叶”。
孟缙宸念头至此,不再犹豫其他,抓紧化石,一路飞奔到他心心念念的地方。
因缘际会下,留下了他成长路线的“喧廊”。
想象一个平日里人声鼎沸的剧院吧,剧场上演最深入人心的歌剧时,它必是灯火通明,万众瞩目的,它的空间广阔因人们的关注而充满生机,因为这样的生机勃勃,每一寸灯光以及它们反射出的晃影都是轻松愉快的。
那有一日它不再拥有观众了呢,剧院的中心舞台不像那些紧密排列的座椅般可以窃窃私语,舞台是孤独的,那颗破败的打光灯把光透向他,却平白添了凄凉,孤独不可怕,可怕的是孤独被凸显在世人眼里,这种情感凄凉还可怜。
孟缙宸现在就像那打光灯,“喧廊
”的照片就是那废旧的舞台,他们相对着,身边尽是混乱的量子,再无其他,如同他们身边的一切都还处在宇宙大爆炸之前的死寂中。
安静,但富有希望。
他将手中化石,有力地,珍重地,按进“喧廊”上的起点,那片他童年时最喜爱的小树林,远方还有小姑为他祈福的小庙。随着化石融入图中,在这片混沌于无常秩序中的粒子中出现了一抹苍凉的黄色,一笔春秋染墨,无尘无垢展乾坤。
十余米连续的长廊,在量子态下突破了常规物理的距离感,此刻的它在孟缙宸眼中好似无尽空间,不规则的波动里,细致描绘出他最熟悉的一段段场景,只在不及眨眼的时间里,长廊里所有的树叶都呈现出最自然的黄色,随着量子的运动,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诡异感。
图中黄叶纷纷席卷,一转瞬,卷过了整处“喧廊”,而后一阵胡乱的运动,黄叶散开,浮现在孟缙宸眼前的是一处古建筑。
相比于周遭的无序,这处建筑的图像清晰无比。作家细细观去,却只可从自己浅薄的历史知识中大概分清楚这是东周的建筑。
朱红飞檐,神鹭台榭,诸多学子于此争谈论法,又有君权之人坐镇。
莫不是稷下学社?
疑惑中,学社散会,有一人默默不前,独自登上宫台,眼中透亮,波光粼粼,映入眉中的,不单单是淄水,更是对世事难平的憾恨。
神情的主人,正是季昀。
神情不变,而历史在变。
每一次的落叶纷纷,每一次伴随着落叶的大雨倾盆,孟缙宸在“喧廊”中读过了千年故事,风云推着历史走,历史绕着季昀转。
战国的稷下学社,汉初时留侯府邸,新朝时新政县宰,东汉末年曹营,南朝边关,唐初魏征府,十国闽王宫……
孟缙宸热泪盈眶,他眼见着季昀在长河中游荡,他撑着长杆,长河中的小舟便是那块树叶化石,它在季昀手中,不是来自过去的刻痕,而是对未来的期望。
可那块化石分明是那位老人在孟缙宸童年时给自己的,这其中还发生了什么。
作者没去多想,只是看着千百年前的季昀一段一段地穿越着,在每一段有希望的时代里寻找着平安的念想,他一遍一遍地叩首,求佛问道。
孟缙宸终于是看明白,看透彻,季昀千年的流浪,根本是在寻找内心的安宁,但他又不求四大皆空,不求逍遥自在。
他明明可以摸着时光的脉络,与老庄谈世,与鸠摩罗什论空。
悟来时见江海古,苍崖行遍谒玄门。
心有所思,模糊泪眼里,画面转到了缙宸最熟悉的地方之一。
修远大学的林荫道上,一名少年独坐湖边,口中轻颂《临江仙》,面容忧郁,目映星辰,而在他身后,却有一人远远看着他,看着那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孤芳自赏的孟缙宸。
那时候的季昀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百年前随手写的一纸《临江仙》会被这个少年念出,但这个本该散落历史的作品牵起了二人相遇的桥梁。
季昀遇上一个比他更加疯狂地寻求内心的安宁和平静的人,他好奇了,停下了树叶化石那艘长河孤舟,留在了这个时代,想好好感受下这个叫做孟缙宸的少年。
这一留便留了四五年,一路走得太急,从来没有好好地用心体会过自己,没曾想在这里遇到一个同自己极为相似的人。
最大的不同,是孟缙宸没有那枚可以跨越未来的树叶化石,可能也正是因为他没有这样穿越时空的能力,在长久的忧郁中不可躲避,反而生出了一种温暖的心。
扛着内心的折磨,努力温暖身边的朋友,用自身对于世事的理解去宽慰着季昀,而季昀也用他阅历影响着孟缙宸看待世界的眼光。
走马灯渐渐慢了,可在孟缙宸眼中却是快了,都是他和季昀共同的回忆,太熟悉不过。
浮在“喧廊”上映射着季昀曾经的化石,慢慢地飞到了图中的季昀手中。
刚刚走出咖啡馆的他,看着脚步渐渐有了自信的孟缙宸,咸味儿的咖啡还萦绕在口中,是别样的苦涩。
“还有最后一次前往未来的机会了。”季昀看着化石,轻声道。
摇摇头,把化石收回了口袋里,心头又浮现出孟缙宸偶尔失落的眼神。
季昀知道,无论他如何影响缙宸,缙宸都不可能真正敞开心扉,也不可能真正的开心起来。
壳子里的他孤独,柔弱,害怕得不敢睁开眼。
缙宸跟这块化石多像啊,化石只可以带着季昀前往未来,而孟缙宸却是个永远活在过去的人。
他的过去到底发生过什么,如果可以回到孟缙宸的过去,就可以帮助他改变整个人生。
季昀从战国走来,见过了太多的动荡波澜,刀枪剑戟,生灵涂炭,都是移天换日的大事,可这些事从细微中看也都是无数人伤痛的积累和层叠。
不是令千万人哀恸,而是每个人哀恸千万次的集合。
季昀走了太长的路,他以为他懂,其实曾经的他眼中不过是宏观的数字,真正落到地面的冰雪,他不曾用心感受过。
他要回去。
回到一切之前。
这是最好的时代,李菁虹的团队做出了波式坍缩机,点子是季昀提出来的。
化石只能走向未来,坍缩机却不能帮他回到过去,那将化石和坍缩机一同使用呢?
物理层面上回溯时间的同时,用化石拨动指针,在某个固定的过去点上,顺时针转动生命之轮,而如此逆行倒施,终于令他的岁月被坍缩给压垮。
每回去一次,季昀的时光便匆匆流去数十年,而他所改变的时间线已经和他熟知的渐行渐远,大学时有季昀陪伴是孟缙宸是忧郁的,童年时被季昀教导过的缙宸是温暖的。
这两个孟缙宸不能同时存在,也就使得季昀的存在成了一个时间的悖论。
从选择开始,季昀就注定了不能存在,也就注定了所有人都会忘记他,甚至是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留在秦献公墓中的壁画也即将消失。
原来这一生的幸运,都是他。
孟缙宸慢慢闭上了双眼,真相是如此沉重,他无力负担,而他眸中再也担不起岁月长河,量子化的泪水夺眶而出,在混乱的运动中化作落叶的模样。
他一路朝前走,季昀一路往后走。
同年的老者,青年的面馆老板,都是季昀在不同时光里赠予他的温暖。
他必然是希望自己可以活得更好,希望自己能够真正的开心。
这是很小的愿想,无关天下,无关生死,只关乎一人内心。
季昀为了这件小事付出自己余生的一切,燃尽了命火,点亮缙宸一生。
“无法持续排除希格斯场干扰,倒计时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