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云山三十余里,有一镇,名青凤。
虽名青凤,然,此地既无凤凰,更无引凤凰而来的梧桐,因有群山围绕,林海茫茫,堪堪只担得起一个“青”字。
小镇不大,约百十来户人。田夫村妇,黄发垂髫,怡然自得。
镇外有河,名曰“栖梧”。波光粼粼,渔舟唱晚,似响穷彭蠡之滨。
栖梧河两岸皆是悬崖峭壁,如刀斧利利劈开一般。
崖顶之上,皆是密林藤蔓,缠绕相互,遮天蔽日,绵延数里,故人迹罕至。
十数年前,偶有一人路过栖梧河左岸,时天色已晚,唯天幕之上,星光历历。
山风烈烈,刮来兽鸣数声,凄厉哀绝。
其人惊惧惶然,渐失其道。
彷徨间,忽见右岸燃起灯笼数盏,丝竹弦乐之声,缥缈而来,其音缠绵悱恻,婉转低回,竟不类俗世之乐。
其人迷之,口不能言,神思恍然,犹入温柔之乡。
待得醒转,天已晴明,昨夜之种种,不复记起,只当在山间露宿一夜,春梦一场。
右岸之上,曾灯火繁华之处,一棵花树,斜逸旁出。
其人归家,三载后,忽与其妻言别,遂入山修道,不知所踪。
其妻深居简出,与幼女艰难度日。
其女渐长,言行愚痴,丑陋不堪,乡里之人,避之不及。女之母,时常暗自垂泪。
行笄礼之日,一癫狂老道忽至其家。
女之母曰:寒门小户,唯粗茶淡饭耳。
老道不言,自怀中取出一木簪,递与女之母,曰:此乃玄英旧物。言罢,大笑出门而去。
母自此名其女:玄英。
及笄之后,其女言行渐如常人。
稍长,竟有媒媪前来提亲。夫家乃是青凤镇上富户,众人闻之,皆愤愤然,言天意难知,丑女怎可堪如此福德。
母亦惶然,于无人处,询问其女:汝意如何?
女似懵懂无知,笑言:母勿忧,允之,吾去矣。
待得出嫁之日,女装扮端然,竟也有了八分颜色。
众位女眷观之,嗟叹不已。
至夫家,新妇形容端丽,谨言慎行。翁姑皆言其母教女有方,族里亲眷也言新妇举止有度,女与其夫琴瑟和鸣,举案齐眉,颇是恩爱。
女之舅姑(古代称公婆为舅姑),良慈之人也,待人极为宽厚,闾里之人莫不称赞。不知何故,三年之前面颊突生一疽,创面溃烂,腥臭扑鼻,日夜疼痛难忍,乡里医者,皆无良策。
女着荆钗布衣,携仆从入山采药,日夜悉心伺候舅姑。不出旬月,舅姑颊上疮疽竟然痊愈。
众人皆异之,纷纷向女问询,女口将言而嗫嚅。
舅姑屏退丫鬟仆从,问之故。女言:无他故,但见一殊色小鬟日夜唾母之面。
舅姑闻之言,脸色遽变。
待女归宁,其母询问缘故。
女曰:殊色小鬟,邻人之女也,与郎君竹马青梅。舅姑恶之颜色殊异,言其善作狐媚之态。女莫能自辩,远嫁异乡,年余,郁郁而终。其有一魄不灭,日夜环伺舅姑。
女之母惊惧不已,曰:汝缘何知之?
女顾左右,憨傻嗤笑,不复言。
母又问:缘何痊愈?
女低头思虑片刻,曰:舅姑,积善之人也,功过相抵耳。
越明年,女有孕,生产之日,其母在家中院落花树下,忽见女容颜绚丽,浅笑嫣然。
母疑之,曰:玄英乎?
曰:吾,玄英是也。
母再问:缘何在此?
曰:贬罚之期已满,吾将去矣,勿念!
母欲再言,女身形俱散,渺渺无痕,唯有落英缤纷。
其后,婿家信使至,悲言女难产,母子俱亡。婿与舅姑念及女日常之种种,悲难自抑,竟一病不起。
母闻之悲恸不已,众人皆道世事无常,天恩难测。
数年后,邻里某人于栖梧河上,见女坐在一船舷,赤脚濯水与女伴嬉闹。
女回顾此人,乃问:某某乎?
邻人惊疑,曰:玄英乎?汝母思汝,终日痛哭,汝知否?
是夜,女潜入其母梦境。再现其父十数年前,在栖梧左岸所见之境。
灯火摇曳,歌舞缥缈,其母只觉光彩熠熠,不可直视。
女曰:吾,乃神女青凤之侍女。当日,神女酒醉,吾贪玩,变化幻境,使吾父得以入仙境窥得神女。
神女,栖梧水神幼女也,水神震怒,贬吾至汝家。隐去容颜神思,以丑陋憨痴貌闻名乡里,以污吾父之名。
神女不忍,托老道送来旧簪一枚,旧簪略余昔日仙术渺渺,丑陋愚痴稍缓尔。
汝之女,在吾父辞家之日已夭亡,吾,得以借其形,托生汝家。吾,非汝之女,勿悲矣!
其母旋即惊醒,终不再言玄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