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味

        明天就是1975年的小年了,孩子们过新年的衣服还没着落。吃过晚饭,家人没有散去。母亲在坑上忙着针线活,近来时常听到她对爹爹喊头晕。哥哥在房屋的脚地做弹弓,小妹凑上前看姐姐绣花玩,我躺在热烘烘的土坑上,在豆黄色的油灯下翻看墙头画册。坐在坑边的爹爹对爷爷说:“爹,是给老二套笼头的时候了,该收收他的性子了。”我知道爹爹在说我,也知道笼头是套在烈马头上的,今年春耕时,我就看到生产队的小马驹第一次被套上笼头在耕地。小马驹卖力地拉着犁,不时被扶犁老汉斥骂着。我正好属马,爹爹难道真要给我头上套副笼头?蹲在燃着旺火炉边的爷爷“叭哒”着旱烟没有吭声,站起来抖抖身上的烟灰回自己的北屋去了。

        院里架上的花冠公鸡已打三次鸣了。睡意朦胧中我听到“快穿衣起来!”爹爹轻轻地揉捏着我的耳朵。昨晚睡前爹爹说要带我上北山拉炭。我一骨碌从坑上站起来,看到母亲正给哥哥盛红薯稀饭吃,爹爹在往麻袋里填放铡碎的麦草。我喝了两大碗热乎乎的稀饭,与爹爹和哥哥拉着平板车朝村北口走去。

        走出村北囗,空气更冷了。村口的公路直通北山。爹爹用准备好的麻绳敷住我棉衣的腰窝,把我抱起放在平车上,让我将两条小腿伸进装麦草的麻袋里,我冻得生疼的双脚觉得暖和起来了。哥哥驾辕,爹爹挎稍(即在平车把旁拴根绳子拉车),车子在公路上“咕噜噜”向前走着。我靠着车槽,抬头望望漆黑的天空,稀疏的寒星闪着光,不时有流星会从头顶划过。走着走着起风了,在摇摇摆摆的平车里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咣当!”睡梦中我的头在车槽上重重地磕了一下,上牙把下唇咬出血了。我又伤心又委曲地大声哭着,爹爹安抚着我,假装生气的骂着哥哥。原来我们已到了北山口,真正要爬坡过梁了。哥哥可能早已忘了车上还坐着个小人儿,猛地将车把放在地上,准备休整一下好歇口气爬山。

        眼前这条曲里拐弯的盘山路是进出山的唯一通车道,来来往往的老式解放牌汽车川流不息。山路深坑大凹遍布,细黑的路土淌过脚面,路面大块青石在车灯的晃耀下摇曳着贼光。下山满载的汽车沿着沟沿慢行着。“嘎吱吱,嘎吱吱”车梁减振发出沉闷的声音。遇到大坑,车大半个前轮陷进去了,车身完全倾斜了,像条健壮的水牛在泥塘里跌弯一条前腿,坚挺了尾巴,扭弯了脊梁,大口喘着粗气奋力挣扎着。

        上山的汽车,车头顶车尾一辆接着一辆,像夏天清早院子台阶下搬家的蚂蚊,黑压压的一线朝前慢慢移动。“呜!呜!”汽车一声声吼着,在车灯光明中,眼前腾起阵阵尘幕,尘粒不安地上下舞动飘浮,像炎夏野外扰人的蚊群。清冷呛人的烟味透入鼻口,末后留有淡谈的汽油的清香。

        我拉里稍,爹拉外稍,十五岁的哥哥驾辕。我猴学人样地弓腰扯紧拉绳。还没用力,拉绳就松塌了——爹与哥哥的步幅比我大。第一次进山,车灯的光明、吼声、骡马铁掌叩击路石清脆的“咔咔”声,加之下行车侧黑黢黢的深渊虚空及爹爹外稍侧高不见顶的青石山崖,莫名的兴奋使我从朦胧的唾意中清醒过来,咬破的下唇也不觉得那么疼了。“手扶着车把,不要朝旁扯绳!”我右手搭在车把上,拉绳头挽个圈套在右肩上。遇到大坑脚探空了,我就手抓车把身体悬在空中荡起来。

        下行车灯晃着人眼,由于坡陡,汽车就像堵墙一样朝人移动压来,驾驶室内的司机上下颠伏着像骑着牛脖的牧童。

      “爹爹!汽车朝我碾呢!”“不怕,别看车光,低头拉!”我头遭进到了这新奇而陌生的环境,人生的苦难还没让我积够必需的生活经验。眼睛盯着来车,总觉得下山的汽车要碾压我。我怕的不行,哭了起来。爹爹与我换了稍,身旁有爹爹和哥哥挡着汽车,心里觉得这下安全多了。

        进山后拉了十多里的坡道,终于到山顶,天已完全放亮了。站在峰顶放眼看去,周围群山簇立拱卫,远方的东山头刚腾出红曰的骄影。低头看来时路,骡马车队、人力拉的小平车如黑蚁般朝山顶爬来。山顶是块平缓的场地,拉炭的人们要在这里歇口气打打尖好接着前行。掰开的玉米馍里夹着冰渣。找个避风的山窝,拣些干透的山柴打堆火烤烤馒馒吃。靠着路边开着几孔土窑,窑内卖二分钱一碗麻辣豆腐汤,可苦难的人们有几个肯花钱吃一碗呢。

        “菊,把枣馍掏出来吃。”我眼前站着位不到四十岁的男子,菊应该是他的姑娘。听口音像是河津南邻几县的。菊与她的爹爹拉了平车,走了小半夜的山路与我们同时到山顶。十多岁瘦瘦的菊站在我面前,穿着一身土染的红色织布棉衣,山风逗弄着她凌乱的黄发。菊从布袋掏出玉米馍。馍里哪是夹红枣的,原来是玉米面与柿子皮搅和一起蒸熟的面团,红枣只不过是她爹爹对美好生活的一种希冀罢了。(几十年来,菊的形象我一直忘不掉,每想起她我的心都隐隐作疼。上世纪七十年代啊,我受难的国家与人民。)

        到了山顶,骡马也都卸了套,缰绳拴在车杆上,囗上带着料袋。小驹儿分开前腿,抬头舔着母乳,母马双眼含着层薄薄的泪光。

        “走啰!”再走十多里的山路我们就能到煤窑场了。下山的路是拐了两个大弯的长长陡坡。四、五成群的人们搭伙把装满炭的平车从坡底送向坡顶。平车杆两旁都挎着左右边稍,除了驾辕的,后边还有一人推着,人们合伙各有分工。驾辕掌方向,让车子“走低不走高,走平不走巅。”遇到坡陡难爬的地方,后面推车的用石块垫车轮,以防平车滑坡人亡。左右边稍一个大人,一个小孩。大人出大力,小孩将稍绳抖在手里,瞅准机会将绳扣套在慢慢爬坡的汽车挂车尾钩上,让汽车带着平车跑。

        下坡时,哥哥给我传授边稍挂车钩的诀窍。我也看到有几挎稍的小孩,等上坡的汽车从身边爬过时,轻巧地把身子往旁一闪,将稍绳往汽车尾钩抖去。套着尾钩后,平车被汽车带着轻快朝坡顶爬去;没有套着尾钩,接着就是大人们的斥责声。

        “脱挂了,快躲开!”爹爹情急地喊道。一辆汽车的挂车从我们身旁疾速滑下掉在深沟里。“多亏挎边稍的小娃躲得快,要不……”可能受了寒冷山风的刺激,胸膜炎刚痊愈的爹爹一边轻咳着,一边讲叙刚才惊险的一幕。

        “走快点,天黑还要赶回家呢!”爹爹催促着我。今天就是小年了,等我们把满车的炭拉回家,母亲就会将热腾腾的细长面端上饭桌。有了旺旺的炭火,母亲就可以炸油糕,烧猪头,全家人就可以享受过年的美味了。想到了这里,我迈开小腿,跑着追爹爹与哥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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