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七,大雾。梅子推开门,看不清门前的菜园子,雾气顺着布鞋面打湿裤脚,冷飕飕的。雾天山里格外安静,听不见野鸡扑棱,也听不见龙须草沙沙响,仿佛极近的地方传来一声牛铃铛,又仿佛极远的地方传来一声鸡鸣。梅子走到井边,挽起袖子,把桶“咕咚”丢下去,待听见井下的桶“吞吞吞”吃满了水,就一只脚踩住井沿,两手抓住井绳使劲往起拉——可拉不动!她双手一撒,喊声“姐哎!”
兰子边扎着头绳边走出来,说:“拉不动就不要拉么,跟你说了好多次,掉下去可咋办!”她走到井边,一只手提溜着井绳,腰上一使劲,就把满满一桶水给提了出来。梅子连忙蹲下去,把脖子上的手巾取下来浸在桶里,井水可真凉啊!梅子冰的直咧嘴,她把手巾拿起来拧一拧,往脸上擦搓。兰子看见梅子额头上一溜黑灰,伸手拿过手巾,摊开,用一只大手在她脸上抹揩干净。
“姐哎。”梅子出溜着鼻子。
“干啥?”兰子把手巾放进盆里搓洗干净,再抹自己的脸。
“昨儿我听二舅爷讲故事,豹子下到田里扑人,把张家老二的眼睛抓瞎了,可凶恶!郑大哥说,前儿他们进山采药,遇见狼巴子,郑大哥拿着锄头,盯着狼,一锄头掘下去,掘断半截狼爪子。姐哎,你说狼巴子厉害还是豹子厉害?”
兰子擦完脸,边搓洗手巾边说:“豹子厉害,可是豹子怕人,狼巴子不怕人,狼巴子可坏。人要是在路上走被狼巴子盯住了,它就悄悄跟着,一直跟到没人的地方,转到人面前站着。人要是对着狼眼睛看,浑身上下发麻走不动,狼巴子就扑上来照喉咙咬。”
梅子听的脸色惨白,说:“那咋办,你说我们沟里有狼巴子没有?我每天上学走杨树沟,杨树沟就是没有人家哎。”
兰子说:“你怕啥,狼巴子不敢来我们沟,狼巴子只敢躲在山里。狼巴子要是敢来,大哥一枪就把它打死!”
大哥这时正从屋后打了一篮猪草回来了,他光着上身,露出精瘦的筋肉。
“兰子又跟梅子说啥来,莫吓唬梅子。”
梅子跑过去拉住大哥衣角,说:“大哥哎,你说我们沟里有没有狼巴子。”
大哥说:“哪有那么些狼巴子,爹说从十年前就没见过狼巴子了。再说狼巴子就跟狗子那么一点大,拿砍柴刀一下就劈死了。”
大哥把砍柴刀从篮子里拿出来,做了一个劈砍的动作。他又捡起一根树叉削了几下,削成一个小木剑的模样,递给梅子。梅子拿着木剑搓磨,心里还想着狼巴子的事。
太阳渐渐升起来,房前屋后的鸟也活跃起来,咯咯唧唧地喧闹。雾渐渐散开,梅子看见对面山梁上,站着一只瘦狗子。
家里的大黄狗从厨房里冲出来,对着瘦狗子疯狂吠叫,梅子喜欢狗,她对着瘦狗子“呜儿~呜儿~”唤着,想把它唤过来。瘦狗子缓缓转过头,看着梅子,梅子突然觉得从脚后跟生出麻劲来,一直蔓延到头皮顶。梅子张不开嘴,也挪不动脚,只能直直站着,她看着瘦狗子,瘦狗子也看着她。梅子心想,糟了,这是狼!
大黄狗吠的更凶了,它冲到梅子前面,朝着对面左奔右跳,浑身的毛都竖起来,爪子一个劲地刨地。狼仍是站着不动,它看了一眼大黄狗,仰起头发出“嗷呜”一声嚎叫。
“狗日的,有狼巴子!还敢白天嚎!”大哥听见狼嚎,从屋里跳出来,大声嚷着。他唤住大黄狗,把梅子抱进屋,从墙上取下步骑枪和子弹带,在门槛上站定,他拉开枪栓上了一颗子弹,三点一线瞄准目标。梅子只听见“啪”地一声巨响,整个山沟里都回荡着枪声,她的心里突突地仿佛被子弹击中,耳朵里嗡嗡响。狼并没有被击中,它被子弹击起的碎石和巨响吓得一激灵,夹着尾巴顺山梁跑了。
梅子还处于被枪声震慑的恍惚中,从坡下跑上来几个年轻人,拎着枪在门前院子上喊着:“咋了连长?咋了连长?开枪了!”
大哥背起枪挎上子弹带,说:“狼巴子下山,顺着对面梁子跑到黄土坡上去了。黄土坡三面围水,它跑不了。你们跟我一起上,把它干掉!”
大哥带着民兵们追狼去了,兰子把玉米面糊糊端到桌上说:“梅子快吃饭,上学要迟到了。”
梅子扒了几口,说:“姐哎,我怕,我不想去上学。”
兰子说:“你又反晌,有啥不敢去的?沟里谁不去上学呢,人家都不怕就你怕?”梅子不说话,把饭吃完站到门口。
兰子“呜儿”一声把大黄狗唤来,对狗子说:“你跟梅子去上学,把梅子送到学校再返来。”大黄狗低头走出门外,梅子跟着它一路往学校走去。
下午梅子放学往家走,大黄狗领着路。经过晒场时,半个村的人都在围看热闹。梅子挤进去一看,大哥神气地扛着枪站在人群中间,脚边是一头干瘦的死狼。狼的肚子上有一个碗大的洞,尾巴只剩半截,嘴里流出黑血来凝固在地上。死狼仍然瞪着眼睛,梅子去看狼的眼睛,只觉得那眼已经失去了生命,同一条死鱼、一只死鸡的眼没什么分别,再也不能使梅子感觉到麻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