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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默有一个爱好,就是下象棋。
在教委工作那几年,社会交往活动不那么多。夏秋之际的夜晚,天气闷热,人们大多在室外纳凉。坐在小巷旁、树荫下,一边享受徐徐夜风,一边聊着闲话,天南海北,国际国内,各抒己见。
沙默也有自己的去处,就是在街道旁某一处路灯下,人们扎堆下象棋的地方。
别看这种街头棋摊不甚正规,可弈棋抑或观棋者却并非都是臭棋,常有一些民间高手骑着自行车四处溜达,有时只是观看,有时也下上几盘。轻松取胜后,就登上自行车悠哉悠哉走了。只剩下输棋者和围观者面面相觑,还在琢磨这棋是怎么输的。有时也会有人说,他就是有名的象棋高手某某某。大家这才恍然大悟,输棋者也不再沮丧,倒有些荣光,毕竟,是跟高手过招,输了也不丢人。
沙默的弟弟沙飞便是这等民间高手。他只是个普通工人,却因棋艺高超而在全市闻名,他参加过几次全市业余棋手象棋比赛,名次总是在前三名之内。当人们大多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只知道他的绰号叫“特务”。连沙默也不清楚这个绰号源于何处,问过弟弟几次,他都笑着摆摆手,没有回答。
沙飞的社会活动较多,因下棋结识许多各界朋友,也常常做枪手,代表某单位参加一些行业系统的象棋赛,管吃管住管玩,还要赠送一些纪念品,有时也会塞个红包。
其实,沙飞的象棋启蒙者恰恰是沙默。小时候,沙默常摆出棋盘,拉弟弟来玩。那时弟弟还不很会,常常违法规则。但很快沙默发现弟弟很有天赋,想要赢他并不容易。后来,就干脆无法取胜,最后,即使让一匹马,也每每败北,只能自愧不如。
那晚,沙默与一个老对手下了两盘,一胜一负。其间,一个年纪略大于沙默的陌生瘦高男子,蹲在沙默身旁,不时点拨几句,似乎棋艺不俗。沙默便邀他对弈三盘,第一盘输,第二盘输,第三盘,也应该输,但那人漏了一个破绽,让沙默讨回一盘。沙默觉得,那人似乎是有意让招,给自己一个台阶。毕竟,三比零过于难堪。他心里感激那人,嘴上却不服输。说,棋路挺厉害啊,明日再战!那人点点头走了。
第二天,两人对弈,还是二比一。沙默还是觉得自己赢的那盘,并非出于自己的能力,而是源于对方的疏忽。还是有种让棋的嫌疑。他清楚,自己不是这个男人的对手。分手时候,他想了想说,明天你还来,我给你找个高手。
第三天,沙默把沙飞叫来与那人对弈,也是二比一,只是胜方是沙飞。而且沙飞负的那盘,也有些让人看不懂。两人对视笑了笑,沙飞便告辞离开。那望着沙飞背影问沙默,这人是谁?旁边马上有人叫道,不认识啊,他就是“特务”,绝对高手!那人脸露迷茫,似乎并不知道“特务”是何许人。
第四天,他又来了,在路灯下逡巡片刻,表情有些失望。悄悄把沙默拉到一边问,那个叫“特务”的没来?沙默问,还要较量?那人点点头,沙默说,那你明晚来吧。
可一连十余晚,那人都没有露面。沙默渐渐淡忘了那个人,路灯下的棋摊相互之间只有约定没有规则,弈棋者来自天南海北,自由来往,自愿组合,这种情况很正常。沙默觉得有点徐志摩的诗说的,“我轻轻的走,如同我轻轻的来”的意味。他就曾在公出海南的一个晚上,在三亚一条小巷里与一个瘦小精干的海南人弈棋三盘,第二天早晨乘飞机飞回东北。可能此生都没有再会的机会了。
一晚,沙默为解暑小饮一瓶啤酒,之后踱到路灯下,见人影憧憧,已有多人围观。他刚靠近,便有人拍了他肩膀一下。侧脸一看,居然是那男人。那人微笑一下,沙默也点头算是招呼。两人站在外围,一边看棋,一边闲聊。
“老弟好像是文化人?”那人问。
“也算不上文化人,搞教育的,你呢?”沙默有点奇怪,这人居然有些眼力,便多了些许好感,反问一句。
“哦……”那人沉吟片刻,“在莲山区,搞党务的。”
“是吗?”沙默有点兴奋,他现在教委任宣传部长,也属于党务系列。便上下打量那人一番,觉得确实有种干部的沉稳和持重,“嗬,那我们应该是同行了!我叫沙默!”沙默很豪爽地伸出手。
那人略微迟疑一下,但还是握住沙默的手,并热情抖抖,“幸会,我姓江,叫我老江就可以了。”
沙默觉得他那握手的样子很有气派和风度。不愧为机关干部,举手投足都透出一股儒雅气质。
男人就是这样,常常由某种志趣爱好为媒介走到一起,结下简单而朴素的友谊。这是一种纯洁的友谊,没有丝毫功利成分。而正是这种简洁的友谊,为他们感情加深奠定了牢固的基础,这种友谊甚至可以一直延伸到各自事业中,倾力襄助,肝胆相照。
之后,老江得知“特务”就是沙默的弟弟,便表示希望能经常与沙飞切磋学习,提高棋艺。沙漠便把沙飞介绍给老江。老江很高兴,不时邀请沙默沙飞兄弟二人小饮几杯。沙默也了解到这个老江是莲山区区委副书记江中蛟。虽然年纪仅比沙默大四岁,但属于省委组织部重点培养的青年干部,前途不可限量。
江中蛟从外地调来不久,对本市的情况还不很熟悉,社会关系也很简单,又不愿麻烦组织,所以,沙默帮忙把他的十几岁的儿子从普通初中转入一所重点初中。这让江中蛟的妻子蔡芳格外高兴。
一次喝酒,蔡芳说要重谢沙默,想给柳淑彦买点什么东西。沙默摆摆手说,举手之劳,不必言谢。江中蛟说,也好,君子不言谢,不过,我可欠你个人情呦。沙默开玩笑说,那你把我调到莲山区当个什么街道主任书记什么的,那可够实惠的。江中蛟笑了,说那可委屈了你,也不适合你,人往高处走,水向低处流,世界很辽阔,何必总是盯着眼前的山水,好男儿志在四方嘛。沙默说,我可有自知之明,我的性格不适合当官,只适合搞文化搞教育,倒是你应该有鸿鹄之志,希望你能鲲鹏展翅一飞冲天。
后来,沙默经同学推荐,调入市委宣传部,去年,江中蛟也从区委书记任上调任市委副书记,主管全市意识形态领域。但沙默除了偶尔应邀与江中蛟约会弈棋之外,并没有过多拜访江中蛟,也没有向任何人炫耀过他们之间的关系。尽管他在体制内,但还是不喜欢和为官者过多接触,总是担忧被人误解为趋炎附势。在某种意义上,沙默把人的气节看得比官职还要重要。
沙默一走进套房,见客厅的茶几上摆着棋子规则归位的棋盘,便笑了对身后的韦伟说:“领导这么忙,还有时间弈棋,真是劳逸结合,张弛有度!”
“在领导眼中,这可不是简单下棋,也是运筹帷幄,思考工作的一部分,可惜我没有弈棋的天分,不能进入领导满意的层次。”
韦伟一边关门,一边回答。他原本在莲山区委办公室,因年轻稳重,被江中蛟看中,跟随江中蛟调到市委办公厅做秘书。他也开始学习象棋,不时陪领导下几盘。
“闲处如何,也堪吟诗,也堪弈棋。想白衣送酒,谁如元亮,白鹅换字,谁似羲之。濠上观鱼,云间呼鹤,此乐人间未易知。”江中蛟从卧室走出,边走边吟,并朝沙默摆摆手,算是招呼。
沙默见江中蛟满面春风,兴致盎然,便也接着吟道:“平生性,喜不为酒困,常带书痴。尽教步武天池。且赢得、闲身一会嬉……”这是元人的一首《沁园春·闲处如何》,词句还记得,但他忘了作者。
沙默没有继续吟词,他把下面词句留给了江中蛟。江中蛟自然明白沙默用意,拉着沙默坐在沙发上,“哦,还是一起来吧!”
沙默这才与江中蛟同声共吟起来。
“便朝登金马,何裨世教,暮趋玉殿,安救时危。赫赫功名,堂堂事业,不博先生这肚皮。休瞒我,任官高禄厚,也要些儿。”
吟罢,两人相视大笑。
“领导心情这么好?这词倒是很适合领导,只是……由我来吟,有些虚张声势。”沙默谦逊地摇摇头。
“可不要妄自菲薄呦,我看男人都吟得,”江中蛟拍拍沙默肩膀,转而问,“这词你最喜欢哪一句?”
“哦,应该是最后一句吧。”
“唔……”江中蛟把上身靠在沙发上,“我也是,我们都是性情中人,官要做,工作要干,也要有人之常情啊!”
沙默点点头。他十分欣赏和敬佩江中蛟对于工作和生活的态度,豁达、乐观、怡情。
江中蛟朝站在门边的韦伟摆摆手,韦伟对沙默微笑一下转身出去。
“最近怎么样?”江中蛟问。
“老样子,每天三件事,第一,办好杂志,第二,服务领导,第三,安抚妻子,仅此而已。”沙默一边回答,一边掏出香烟,递给江中蛟一支。
江中蛟摆摆手,拿起茶几上一包中华香烟抽出一支。他知道沙默只抽短支万宝路牌子,那烟有劲,也没让沙默。
沙默给江中蛟点燃。见他面色有些凝重,便知这次找他来未必只是弈棋。
是的。江中蛟现在心中也有一盘棋,胜负未卜。
任市委副书记之前,省委书记甄山河找江中蛟谈了一次话,一方面鼓励他继续扎扎实实做好工作,另一方面特意叮嘱他,要慎言慎行,尊重老同志,不久,组织上会安排他从事更重要的工作。所以上任一年来,江中蛟严格按照甄书记要求,在常委会讨论一些重大问题时候,他都坚决支持市委书记马运筹的意见,对其他常委的不同意见,也不做明确表态,虽然这样做有些丧失原则,但至少与其他常委保持一种较为和谐融洽的关系。表面看,似乎是一种谦逊,实际上,是一种卧薪尝胆。但这也给其他常委一种软弱的感觉。
前不久,甄山河又找他谈了一次话。了解一些莲山市情况之后,还着重让他谈谈对全市工作的看法。最后甄书记笑吟吟说,有时不要太拘谨,要有年轻干部的魄力,我们需要的是有胆有识的年轻干部,你上升的空间还很大,要展示出自己的能力和魄力,这样才能独当一面,担负起更全面更重要的领导工作。
之后,省委组织部长也和江中蛟谈了半个小时。也是希望他大胆工作,在常委中树立威信。
领导谈话尽管没有什么实质内容,但江中蛟已经敏锐感觉到自己可能很快要动,至于是负责省里一个部门或者一个市的全面工作还不确定。
上午,马运筹书记从省里回来,马上找他,交流了近期几项重要工作。之后,马运筹说,我近期随省委一个考察团去国外考察,可能回来后就要动。这期间由你来负责全面工作。说完,马运筹神秘笑笑,我这是先给你吹个风,之后,省委组织部会找你谈话。江老弟,我可是鼎力推荐你呦!
最后这句话,江中蛟倒是相信。因为,马运筹一直以来与市长罗天明不睦,罗天明的霸气常常让为人谦和的马运筹不悦。所以,马运筹甩开罗天明而推荐自己,也在情理之中。
其实,几天前,江中蛟就与同学耿中华通了电话,马运筹的及时通报江中蛟并不感到惊讶。
耿中华与江中蛟是大学同学,两人感情笃深。耿中华家在北京,父母均为部级领导,他现在是中组部主要领导的秘书。去年,江中蛟去北京看望老同学,耿中华特意把他介绍给那位主要领导,领导对于江中蛟印象很好,也很赏识。
耿中华在电话离笑了。他告诉江中蛟,前不久,他随部领导下几个省视察工作,领导着重强调深化改革开放必须高度重视中青年干部培养和使用的问题,要严格考核,也要大胆使用。耿中华说,领导还向省领导问及江中蛟的情况,省里评价不错,估计这是省委对领导讲话精神的一个具体落实吧。
江中蛟完全明白了。他在电话中让耿中华代为向领导表示谢意,并告诉耿中华,他在近期内准备去北京,专门向领导汇报和致谢。
放下电话,江中蛟非但没有高兴,倒是心思更加沉重。他清楚,按照惯例,晋为市委书记的应该是兼市委书记的市长,市委副书记晋为市委书记极为少见。虽然市长罗天明几年来政绩不佳,但却始终觊觎市委书记的位置,更何况,他是省长郑治的得力干将。他怎么肯善罢甘休,让自己轻而易举越过他坐上第一把交椅呢?
尽管清楚可能艰难险阻,风雨交加,但江中蛟没有退意。他的性格就是知难而上,不畏险阻。所以,他按部就班实施自己的计划。在常委内树立威信,关键在于一些重大事项上的发言权。你占了上风,就有威信,你败下阵来,就颜面扫地。所以,江中蛟苦苦思索,寻觅一个突破口。
他想到了干部安排,也想到了沙默。于是,他有了方案。
江中蛟一直吸烟,没有说话。沙默知道领导在思考,便也缄口不语,陪着吸烟。
客房里十分宁静,只有烟雾弥漫。
江中蛟突然把半截烟头塞进烟缸,并用力拧了拧。他问:“教委情况你熟悉吧?”
沙默一愣,想了想,也把烟蒂放进烟缸。
“应该熟悉吧,我可算是老教育了。”沙默说。
“哦,那你跟我聊聊教委几个主要领导的情况。”
“领导想要了解哪方面呢?”
“工作,性格、为人,还有……群众评价,都可以。”
对于教委情况,沙默可谓如数家珍。他喝了一口茶水,便开始详尽汇报教委情况。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