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尘从未想过这样一份爱情竟会以如此的结局作为旅途的终点。
林尘坐在河岸边的小土堤上,身后是灼灼的桃花,脚下是不知始终的蓝色河流。身旁的老柳挡下了大部分的阳光,剩下的点点细碎金色透过那层层的枝丫,洒在河水上面,河水缓缓地流着,那一面的碎金也随着摇曳起来。
土堤上长满了三叶草,被林尘压在身下,林尘闻到一股青草的味道,并不算好闻。
林尘许多次幻想自己死去的情形,却从未想过活着的人是怎么样的一种感受。
真的只是尘归尘,土归土吗?林尘是万做不到如此安慰自己的。林尘此时觉得,死了就是死了,无限希望的破灭,又如何用寥寥几句来释怀,更何况一个无法选择自己如何死去的人,究竟要如何地美化才能从中体会到一种凄美的浪漫呢?林尘不懂浪漫,也不想去懂,林尘时时保持着自己近乎偏执的理性,却毫无疑问却又比常人更加的脆弱。
林尘心中那种自欺欺人似的自负终究还是破碎了,无人同观的桃花,纵是盛开在漫山遍野,又有什么意义可言呢?
美是纯粹至善的美,人是庸人自扰的人。
杂着春寒的山风一阵又一阵吹着,林尘仿佛看到了那日的情景,苏雨欣向自己跳过来的情景,以及她那同这山风一般冰凉的双手,还有……还有那双目,那清澈深邃的眸子里藏着比日月星辰更加遥远的智慧,仿佛生与死的界限,是林尘永远也触摸不到的彼岸。
那些文字和眼神里藏着彼此间最深沉的依赖,言语中又尽是对这世界不解的温存。
身后那片山上的竹林里传来一阵阵鸟叫声,林尘只觉得有些嘈杂,却没空理会。林尘的心落入无限的空洞之中,任凭时间流逝。
林尘不敢回头,害怕那些艳红的桃花,淌出血来。
许多东西总是这样,等到了失去,才后悔没够珍惜。上一次是这样,这一次也是,林尘想着,那些生命中的意外总是始料未及,许多潜藏心里的话语未曾来得及开口,那些想要做的事总是觉得来日方长。恍惚间林尘好像看到了记忆深处的童年,这短暂而无趣的一生就这样在林尘的眼前重现着,那些自以为早已经忘记了的东西如此清晰地呈现着,而那些自以为记得深刻的却变得如此模糊,当苏雨欣的样子也在林尘的记忆中开始褪色,林尘的心中涌现出一股不可名状地恐惧。
人总是会遗忘,而林尘过去从未曾想过留存些什么,而独独于这一份感情,林尘是何其地悲切,才发现那些所谓的风轻云淡终究不过是自欺欺人的理由,许多的豪言壮志终敌不过岁月的侵蚀。
林尘突然感觉自己变得这般渺小,又这般无助,一点寒风便足以侵入骨髓,惹起钻心般的疼痛。
而他呢?
林尘不敢想象,也无从同情。
周围的人总是对死亡有着出人意料地淡定,其中不乏如苏天华这般年纪的人。他们的人生平凡甚至于无趣,却似乎总是能够看破这一点生死。亦或许应该说,他们对于他人的生死总是处在一种莫名其妙的漠然之中,山川草木,鸟兽人鱼,在他们眼里仿佛什么都会死去,什么都可以死去,他们的欣喜恰来自于这种漠然,与之相比,苏雨欣自诩的生性凉薄似乎也算不上什么了。
林尘总以为自己有些无情,可如今才发现,自己不过是对于生命中那些习以为常的欢愉和平淡甚至流俗的欣喜并不感兴趣罢了,可面对这种生命的厚重之处,却是久久不能放下的。而如今,唯一能够感受到自己这种深沉的留恋的人也终于死去了,可林尘害怕,并不敢自以为自己是如此地深情,以至于那些温柔和坦诚都随着苏雨欣的死去而消逝了,林尘总是觉得自己已经足够意识到自己的平凡,可每每到了这种时候,对自己的深刻厌恶便又多了几分。
这种下限的迁移叫林尘陷入无限的恐惧,因为林尘不知道哪一日起,自己的存在也终究被自己消解了,一个存在着,却好像并不存在的人。
水声依旧,垂柳依旧,桃花依旧。
林尘终于走出这株老柳树的庇佑,正午的太阳有些刺眼,却并不灼热,山风变得温柔,吹过桃林,林尘最后一次回头,那桃花深处暂住着一个清澈的灵魂。
有人说,一个人的死去,是从他被世人所真正遗忘开始的。林尘以往并不在意这种说法,认为这实际上不过是活着的人自欺的理由罢了。
可如今林尘却稍有些改观了。
一个人在另一个人眼中是如何活着死去的呢?有时候想想,也实际上不过是一种自欺似的错觉罢了。对于那些生命中活着,却未曾见过的人,也或许永远也不会见到,他是活着还是死了呢?也许这个问题本身就变得并没有了意义。而那些遇见的人呢?那些从生命中擦肩而过的陌生人呢?似乎这样的一个问题也并没有意义。活着与死去,似乎变成了一种个人的价值判断,林尘想着,可实际上呢,林尘越是回想,就越发地觉得苏雨欣的身上始终充斥着一种无法窥视的神秘,而这样一个女子,在旁人看来,却也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罢了,她活着还是死了,他们并不在乎。这不能说他们无情,事实上他们对她一无所知,她身上所潜藏的那种品质,那越是试图窥探,就越显得神秘的灵魂,他们都一无所知。
但林尘何尝不是这样一种人呢,林尘自以为对这个女子已经了解得够深了,可转过头却发现,自己对在那片桃花里暂住着的那个灵魂一无所知。她活着还是死了,自己并不知道,也与自己无关。而实际上她的死与活,似乎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了。而不论林尘如何地悲伤,又是做如何的猜测,也不过是一种自我沉浸似的感动罢了。
如此便把一切归于虚无了吗?林尘走在路上,思索着。
河岸边土堤上的三叶草长势正好。
林尘回到住所,苏天华正坐在屋子前的石阶上,凝视着什么。
阳光落在这个沉默着的男人身上,看不出悲喜,而身旁的石阶上放着一本厚厚的、深紫色封皮的笔记本。
“啊,你回来了。”
苏天华见林尘回来,说道。可实际上林尘早已经走得很近,可见这个男人似乎也陷入了神迷,只是不知道他所思所想,又是什么东西了。
“叔叔好。”
“喏,这个,给你。”
说着将那笔记本递给了林尘。
“给我?”
林尘俯视着眼前这个中年男人,不知该作何想法,因为自己看不透他分毫。林尘总以为人心是如此的简单,人间来去,终不过那一点心思,便自以为是,感觉自己掌握了莫大的智慧,可只要一瞧,便能看出他贫乏的灵魂,和毫无质量的生命本身。
而苏天华呢,林尘不知道。林尘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样的经历,更是不知他和她之间到底有着什么样的故事,如若像自己留恋苏雨欣这般。或是更甚,那林尘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看出苏天华这一举一动之间,到底隐藏了何等巨大的悲痛。
“嗯,对。”苏天华点点头,不过林尘并没有瞧见,接着说,“雨欣这孩子一向不让我碰她的东西,每次写点什么,总是偷偷背着我,如果这里面有什么事写给我的,你再转告给我好吗?”
苏天华笑着,这笑容却实在有些苦了。
“可是……”林尘没敢继续说下去,默默地接过了这本厚厚的笔记本。
深紫色的笔记本封皮上浅浅地印着四个鎏金文字:“半曲浮生”。
林尘打开笔记本,那头一页上便见着苏雨欣的笔迹,苏雨欣用她那清秀的字体写着:“半曲浮生轻似梦,一点星尘落人间”。
“好了,这里的事了了,我们先回去吧,也是麻烦你跑这一趟了。”
好在苏天华及时制止了林尘,否则林尘见着这话,真不知该如何反应。
林尘默默地应了。
一辆车开着,从山川到城市,从困苦向繁华。
山风呼呼地吹着,比来时的时候更甚,那车内后视镜边上的木牌也随着摆动起来——上面刻着“平安”两个字。
竹海里又传来沙沙的声音,连那竹林深处山泉水声也被这声音盖了过去。
林尘的左手紧紧拿住那厚厚的深紫色笔记本,在翠绿色的竹海和蓝天白云之间。
没有人在意这片竹海之下潜藏着怎样的腐败,它们的身躯早已经褪色,自然地来去,无关于悲喜。
“如此便把一切都归于虚无了吗?”林尘的脑中反复念着这话,却终究得不到个答案。
良久,林尘长舒了一口气,一旁的苏天华见状,瞥了林尘一言,说:“累了就睡会吧,等到了我叫你。”
林尘便沉沉地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