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书岑,你脑袋是不是被驴踢了,那么好条件的男人你干嘛还嫌七嫌八的?他说你没看上他!为什么呀?你能不能现实点?你多大了?你还没吃够亏么?”小米声嘶力竭在电话里咆哮。
“他那么对你说的么?呃.....,嘿嘿,小米,别气,让你白忙活了,对不起!改天请你喝酒!” 书岑忙不迭挂了。
站在书岑立场,他算半个君子,感谢他为自己留了点带暖色调的颜面。这没完没了看牲口似的相亲流水线可停产了,唯一的收获就是让书岑不得不面对冰冷现实: 就算她什么也不谋,连将就都变得那么困难!
“这样天也不会塌下来,丫丫,你说是不?今后,就我们娘俩相依为命吧!”
“旺旺.....呜”丫丫贴心的把头往书岑怀里钻。
书岑左手抱着丫丫,右手端着书,春日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毛绒绒地抚摸着身心。这玻璃窗也不知多久没有打开了,不是不晓得通风对健康的好处,可书岑就是习惯性不开,像随时有鬼魅会跳进屋样。连摇椅都永远离阳台一米多的距离,生怕自己坠楼成面饼。书没看几页,思绪就开始摇曳生姿了。
二
这一年多来,不是走在相亲路上就是坐在相亲桌上。以小米为首的一帮朋友扬言“你再这么飘着,酒都没人陪你舔了,绝交!”
“哎哎,我总不能在马路上随便拉个人回家吧?总得碰得上吧!”
大家齐声呼叫“碰?碰你个头!!要主动出击!广种薄收!”
小米恨铁不成钢:“九年了,你孩儿她爹结婚了吧?那个宇宙无敌王八蛋也结婚了吧?你为什么要单着?找个人忘掉过去对你就那么难么?谁给你发情圣勋章了......”飞机用手胳膊捅了捅小米,书岑雾眼迷蒙比哭还难看地笑着。
书岑都惊讶怎么一晃就9年了,26到35,不算正青春好歹也是后青春的9年怎么一眨眼就从肉包子被狗夺取变成狗便便拉路边了!
不是书岑特意为谁守着,只是心里那个空缺依旧血肉模糊,每当想找个人填补,缺口就钻心的痛,也许还空那么久结痂了就不那么痛了。这么多年的日日夜夜她习惯了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学着修理家里坏了的小劳什子。小米也暗自疑惑这个默不作声的女人抗压能力到底有多强。但是某次醉酒后,明里几乎不流泪的书岑哽咽着对小米说:“我希望家里有个有生命的东西能偶尔回应着自己的烦恼孤独,哪怕是个鬼也行,可是家里永远只有我这只活鬼。我都快忘记晚上有人睡在枕边是什么滋味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纷纷滚落。
第二天丫丫这只泰迪狗就被小米送到书岑家来了。“声明,它虽然是活家伙,但不能代替男朋友,找人的事儿还得上心!”
“终于有了说话的伴儿了!谢谢你小米”小米于书岑是这世上难得有的温暖,如果说这世界对于书岑来说是彻骨的寒冬,那小米就是书岑头顶24小时不下班的阳光。
每天练字看书完后,书岑就把自己的过去按章回讲给丫丫听,除了说到丫丫都觉得悲催处书岑掉几滴泪外,其他都似乎在讲别人的故事会。不是不痛,而是习惯了用布掩盖伤口,一个人咬着牙默默穿针引线地缝补,痛到已然麻木。
三
初恋是集所有美好于一身的古典女子,于书岑来说是悍妇。前夫是她初恋,根正苗红的书岑到大学毕业爱情都是白纸一张,上班不久认识了前夫,23到27四年,吵吵恋爱,草草结婚,最后一地鸡毛地离婚。前夫有存钱癖,计划经济实行得一丝不苟,除了把肚子填饱这个事儿,其他要钱的事儿都让他全身肉痛。偏偏书岑是小资情调美女,爱打扮爱浪漫,再精打细算都需要少量米米,这在前夫眼里简直是罪大恶极。为此上演了没完没了的口水战,最后双方忍无可忍以离婚收场。地球人都猜到了,葛朗台前夫让书岑净身出户了。
感情真是世上最玄乎的事儿,“情人眼里出西施”总没说错。离婚后,书岑爱上的大叔简直让朋友们眼珠子蹦落地。肥头大耳圆滚滚的肚子接吻搭梯子不说,比书岑大十一岁而且据说跟妻子虽然处于分居状态感情一直不好但是没正式离婚。“那.....那,可不就成了传说中的小.....小啥了么”几个好友惊呼。更匪夷所思的是又不是土豪也就一小康过日子的经济实力。
大家都说书岑有恋父情节,她不否认,自己父亲很早去世了,看着别人家的爸爸牵孩子的手,她羡慕得从眼睛痛到心里。“没办法,只要他在身边我就感觉自己特安全,周围空气暖和得把人的心都要融化了。”
《我这辈子有过你》叫周蕊的小三让人无法恨,反而让人热泪盈眶。虽然,最终都没有与森在一起,连骨灰都得不到,但是她在爱情里是圆满的,起码,她得到了森完整的爱。书岑却没有那么幸运,可以说她真正的悲剧就从27岁开始了。许多故事你猜中了开头,死完脑细胞你都无法猜中结局,许多歌快唱完都是完美无缺的,可是离over只几秒却猛然飚出了个破音。
那个叫林亚的男人对书岑确实好得无可挑剔,除了暂时不能给书岑完整的家。不是富翁却拿出自己不多的积蓄给书岑买了小房子,无论多忙每个工作日期间都开车赶百里路回来陪书岑两晚,周末必定抽出时间陪一天。每天雷打不动白天晚上两个电话,短信互动更不说。只是每个寒暑假传统节假日林亚都只能回去,毕竟还有父母住一起。每到这样的日子,林亚对书岑的愧疚排山倒海,短信电话热浪般涌来,热乎了书岑一个又一个寂寞的传统佳节本是阖家欢乐时。那样的日子不是没有过落寞伤心,尤其是团年饭每年书岑都是眼泪落在碗里,一滴一滴又吞到肚子里。拒绝了一次又一次别人介绍的优质男,不知不觉已经五年了,再孤独神伤,想到林亚,书岑的心都是热腾腾的,她怎么能狠心弃他不顾呢?!
这五年里,书岑从不曾要求林亚离婚给自己承诺,反而劝林亚都奔五的人了还离什么婚,离了让孩子妈一把年纪去哪儿安身?不是没奢望过,而是书岑先想到的总是林亚,怕他承受过多压力闹得众叛亲离。朋友都劝书岑不要太入戏把全部身家搭进去爱落得最后孤家寡人。书岑总说爱留个半分藏着多没劲,口头禅“爱就爱到死去活来!”
后来,戏剧性的事突发,林亚妻子和自己的舞伴好上了,被林亚发现,双方都干脆离婚了。林亚把车子和十五万现金给前妻了,赤条条搬进了书岑家里,彼时林亚的新房子还没装修。大家都为书岑高兴,终于守得云开见日月了。
可书岑母亲跳出来了,坚决不允许女儿和林亚结婚,甚至已死相逼。“岑岑,我去他原来工作的单位调查了,他不是什么善类,在工作上手段毒辣,杀人不见血,在男女关系上是个花心萝卜,将来你会遭罪的。”
“妈,我们在一起五年了,他对我是真心好,我很幸福。至于你调查的那些,谁还没有个过去呢?!不能犯了点事儿就立马死刑吧。”
“妈,我保证会让自己幸福的!”
“幸福是你一个人能保证得了的么?!你傻啊!”
“你是被他暂时迷惑了心,到时候被他吃了连骨头渣儿都不剩有你后悔的时候。反正,我活一天你休想和他结婚,你的命是我给的!”妈妈在电话里抽泣。
就这样结婚的事儿搁浅了,两个人还是住一起。饭一起做,衣服一起洗,说说笑笑搂搂抱抱,你侬我侬好不温馨。书岑把这些年林亚给他的钱拿出来,加林亚手头不多的钱让林亚买了新车。好歹林亚是单位二把手车开惯了上班路远,没个车挤班车也不方便。换书岑对林亚满是愧疚了,自己父母态度太坚决当夹心饼干的滋味真不好受。“岑岑,没关系,你等了我那么多年,我也可以等的,总有一天他们会被我们感动的。”每当这个时候,书岑会抱林亚更紧,生怕手一松他就不见了。“岑岑,你是只树櫴”落在书岑眉心的是甜甜的吻。
四
转眼离林亚离婚也一年多了,时间真是火车齿轮转得太快,不知不觉也碾碎了很多事物却了无痕。
林亚会偶尔发牢骚,“岑岑,我都奔五了,你妈妈还是不恩准我们,怎么办啊?!过年都不能在一起,我难受呢!”
“不过,我还是不能没有你,就再等等吧。新房子准备装修了,我们结婚了住那里。”
两个人为怎样装修房子经常叽叽咕咕到半宿,多半都是按照书岑意向设计,大到整体风格小到用什么牌子和颜色的木地板。用林亚的话说,书岑是将要入住的女主人,理当听从。遗憾的是书岑不能去新房子看装修进展,不知是缘分还是冤家路窄,新房子紧邻书岑哥哥的房子,万一去了让哥哥撞见老妈知道了,准又是一哭二闹三上吊,书岑就让林亚拍照了带回来看。
房子装修快接近尾声到了到处选橱柜阶段了,三个月了也要完工了。
有天,小米急火火的打电话给书岑“岑,你家林亚最近没什么反常吧?”
“没有啊,每晚按时回来,只白天出去跑装修的事儿,我又不能帮忙,他怪辛苦的。”
“是不是我眼花了,今天在买橱柜的店子门口,我看见他带个年纪比你小的女人一起呢。你可长点心眼儿啊!”
听得书岑手心里冒汗了,心也抽紧了。是不是真的啊?最近林亚好像是有点心不在焉,晚上经常回来倒头就睡直喊累,但是对书岑还是嘘寒问暖关心有加啊。
晚上林亚回来,书岑开玩笑“有人看见你今天带美女看橱柜了哦。”
林亚边刷牙边咕隆“怎么可能咯,老花眼吧!”
“呵呵,没有最好,也许是看错了咯。”
那天晚上两个人第一次各怀心事样背对背睡了一夜。第二天书岑提两袋子书爬楼不小心摔了一跤,回家感觉肚子痛,上厕所还有血。
去医院检查,医生说“这么大个人了,怀孕了你不知道么?”
“啊?不可能吧?不是避孕了么?”
“枪也有走火的时候!”医生没好气抢白道。
书岑一算,好像是过了经期,最近太忙又没什么反应都没朝那方面想。“我怀孕啦?嘿嘿,有主意了!”
书岑马上打电话告诉林亚这个好消息,“我怀孕了,这下他们会答应我们结婚啦!”
电话那头有长久的沉默。“怎么?林亚你不高兴么?”
“岑岑,它.....它来得......来得不是时候,太.....太晚了!”
“什么意思?什么叫太晚了?”
书岑感觉电话那头的人突然像下定了个重要决心似的语速也加快了“我一直想告诉你来着,可是不知道怎么开口,怕伤你的心。已经太迟了,我们不能结婚了。我也是没办法,年纪一把了我等不了了,父母朋友都叨咕我。对不起!我混蛋,这辈子我都欠你的!这几天我就不来了。”电话挂了。
世界仿佛静止了,书岑感觉脑袋被人从后面重重击了一棍子,眼冒金星,周遭都是白茫茫一片,思维也冻结了。直到手里的手机落地的声音惊醒自己。按了六七年的号码比自己出生日期更熟悉的数字颤抖的手不听使唤,好不容易拨通,关机。
怎么可能?七年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就成泡沫?书岑一直不都是林亚掌心的宝么,这么多年林亚不是最舍不得书岑哭泣么?难道七年只是一场梦一场戏?是的,未免那梦太长戏也太真。
这一夜书岑没有合眼,不停打电话不停发短信,那个书岑看得像亲人一样的号码始终没有回音。正值暑夜却胜似寒冬,泪不知道是怎样流干的,一分一秒睁眼捱到了天亮。第二天书岑跟单位请了四天病假。书岑不会相信她的林亚是真的不要自己了,也许是闹小性子,以前有过的,总是不超过两天林亚就投降了。可是接下来几天,林亚手机不是关机就是忙线,书岑不想吃饭不能睡觉,像个幽魂一样重复一件事: 不停打电话发短信,手机都要爆炸了。
几乎天天都要见个面的小米已经几天没见着书岑了,每次打电话要书岑出来,她都找理由不出门。等到第三天下午,小米坐不住了,自己找上门了。看见书岑像看见鬼了样,“你演鬼片都不用化妆了,出什么事儿了?”
“小米,你抱抱我。”说着就顺势扑在了小米身上,一个趔趄,差点两个人四仰八叉。
“他向你交代了?是承认错误请求原谅还是拍屁股走人?”
“小米,你知道些什么吧?”
“我三个月之前就听别人说了,他找了个带儿子比你还小的女人,这半年才来这个城市,没有落脚的地儿。我以为是流言,也怕告诉你伤心,心想这么多年你们都那么好出不了大问题。没想到这个王八来真的,不得好死!”
“也就是说我真的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书岑抓紧小米胳膊使劲摇晃,“你们一个个都说为了我好,怕我伤心,你们瞒得我好苦啊!”书岑嚎啕大哭。
小米也跟着哭了起来“你这个笨蛋,我一早说了要你别入戏太深,别把全副身家交出去,要多留心眼,哎呦,你这个蠢女人,七年就这样喂狗了!该天杀的出门就被车撞死的林亚!我咒你不得好死!”
两个女人抱在一起不知哭了多久,只见天色已昏暗了。小米拉着像僵尸一样的书岑,跟她洗脸抹香,眼睛肿得像烧红了的灯泡,目光呆滞,这哪像明艳撩人的书美人,一朵好多蜜蜂想争抢停歇的牡丹此刻彻底焉儿了。小米又牵着书岑出去吃晚饭,这哪里是吃饭,像出席葬礼,坐桌子上书岑望着菜饭哽咽,怎么也扒拉不进肚子,总卡在喉咙里不得下去,眼泪叭叭落在饭碗里。
“吃不进去也吃,不能这样死了。你要过得好,他是不可能幸福的,老天又不是瞎眼了。”
吃了几口饭,书岑是再也咽不下去,她想回去,想睡觉,好累。小米送她到楼下想陪书岑,被书岑拒绝了,想一个人静静。回到家,发现林亚坐在沙发上等末日审判样等她。
望着这个自己用命等了爱了七年的男人,此刻,书岑没有了一滴眼泪,尽管感觉有把利刀在一寸一寸割着自己的心,只觉眼前的这个人好似天外来客。
“你能不能把头抬起来看着我的眼睛?”
“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
“我可不可以用刀一刀一刀凌迟你,再跟你说对不起?七年,你是该厌倦了!我的七年是废纸,你才等了我不到两年就说等不了了,你可曾想过我为你一人守了七年?!我是怎样熬过七年的你不是不知道,你找好了下家到最后一刻才让我知道你要提前撤退,我不是剩饭剩菜,你一早有想法你该直白相告,我未必是死缠烂打之人,我未必没有人收留!你的做法太不男人!我鄙视你!你倒是看着我的眼睛说句话啊?”
林亚终于抬起了头,眼里也是噙满泪水,“你母亲太讨厌我,我没有勇气再等下去,我们不是生活在真空里,我没有信心和她好好相处,爱你爱得太艰难!我是真的爱你,现在也做不到忘记你,可是我喘不过气来,我想过不一样的生活。”
“我爱你爱七年得很容易?你想过不一样的生活?我的呢?我的人生在你眼里不值钱?可以如此践踏?”
“岑岑,对不起!我承认我这一辈子都欠你的,下辈子还给你!”
“还,你用什么还?怎么还?七年你怎么计价?孩子呢?你打算怎么处置?”
林亚半天没有出声,从包里拿出一沓钱刷刷数了一气,“这里是五千块钱,把孩子做了吧。什么时候去医院,我陪你去。”
书岑感觉自己的指甲用力过猛快刺进了掌心的肉里,用力的闭上了眼睛,全身每个细胞明明都在疼痛,可是眼泪却怎么也流不出,所有的痛一点一点慢慢收紧汇集到心脏,感觉心一片一片碎裂,仿佛玻璃爆裂,炸得自己面目全非血肉模糊。
林亚见书岑像木头人一样杵在沙发上没反应,他站起来看了书岑良久。“岑岑,我走了,定好了手术时间通知我。”提起了放在门口的袋子,原来属于他的东西早已打包了。他站在门口犹豫了会儿“岑岑,别这样,你会遇到比我更好的男人的,忘记过去好好生活。真的对不起!”
“哐当”一声,一切重新恢复了前几天的死寂。这时,泪水才顺着书岑的脸庞滚滚而下。七年时光,七年是什么概念?孩子生下来都可以读二年级了,一个高中接一个大学的光景,竟然就结束一个“哐当”声,终结于三个字“对不起”,竟然就以五千元地摊价贱卖了!这明明是电视剧里的桥段,怎么偏偏就让书岑做了女一号?难道这七年真的就是一场漫长的电视剧?还是生活本就是一部悲喜剧,只是有的人演得太过火,假戏真做了?比如书岑,男一号都撤退了,所有戏码早已结束,自己却还沉迷其中不自知。
慢火文火熬炖了七年的老母鸡汤转瞬成了一钵毒药,一滴一滴慢慢渗入了书岑的每滴血,苦到了心尖里。七年就只是林亚带来的一场飓风,风走了,留下满目苍夷的残局。
“风决定要走,云怎么挽留,曾经抵死纠缠放空的手,情缘似流水,覆水总难收.....”这哪是歌啊,这不是书岑的故事么?以后,每次听到《以后的以后》书岑都想自己失聪,那首歌像根针,刺痛了书岑最隐秘的那根神经。
五
有的人生来就是到你生命里路过一场,踩得你的世界支离破碎,留下一堆烂摊子让人慢慢收拾。这个房子每个角落都飘散着林亚的影子,厨房里还放映他们抱在一起做饭的场景,抚摸着床上的被套,上面还有属于林亚的味道,枕头上还有他留下的短发根,书岑一根一根捡起来收到一个小盒子里,书岑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似乎要把自己的心哭得蹦出体外,那样才不会感觉钻心的疼痛。原来“爱就爱到死去过来”的背面就是“痛就痛到死去过来”。
书岑蜷缩在床的角落里,这张床现在太大了。她像受伤的小狗一样缩成一团,用双臂紧紧抱着自己,今后,也只能是这双臂膀抱紧自己了。书岑没有哪个夏天像今天这样寒凉,那是一种快把骨髓冰冻的严寒,从此,书岑的世界再也感觉不到温暖了。也从那天晚上开始,书岑的睡眠像被狗叼走了,可以睁一宿的眼坐等天亮,过起了靠安神药入睡的日子。
每天天黑,书岑就把靠着停车场的所有窗帘都拉上,有的甚至再也没有拉开过,比如卧室的。不只是窗帘,玻璃窗户也关紧了,尤其是阳台的,这一关再也没有打开。她讨厌车子回来的喇叭声,讨厌车子回来的前后照灯。曾经多少个夜晚,只要喇叭响起灯亮起来,书岑就像兔子样跳到阳台边上或是窗户边上看是不是林亚回来了,每天如此,从不间断。进门口的小镭射灯,书岑把它下了。那是专门为林亚亮的,只要书岑先到家,林亚还没回来,她就把灯打起,躺在沙发上等林亚回来。
这一屋子的往昔鬼魅不知书岑要花多长时间消散。所谓外伤易养内伤难调,书岑心里那永远影影绰绰的鬼魅也许一辈子都不能消散。
书岑一个人去了医院,她不想让任何一个人看见自己的落魄样。她想让这痛记忆深刻些,那是错爱一生的代价。别人都是丈夫陪同来产检的,偌大的妇产科只有她孤身一人来杀死自己孩子的。躺在冰冷的手术台,医生还劝书岑说胎儿发育得很好应该生下来干嘛要作恶,书岑那一刻泪如雨下。从医院摇摇晃晃走出来,书岑觉得自己和死人没区别了,七年,血肉早已被吸干,一副耷拉着的空皮囊被吸血鬼丢弃在了路边。
林亚打电话来了,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打电话。唯唯诺诺问书岑什么时候去医院把孩子拿掉,好一起去。书岑突然笑了,堵一眼眶的泪水笑了“林亚,你信报应么?我信,我就遭报应了。你的迟早回来,在你的每个午夜梦回里,我的孩子,我都会想要索你的命!”不等林亚有反应,书岑挂了电话。
然后书岑给林亚发了最后一条短信: 林亚,你睡觉不做噩梦么?肯定会!我跟你打赌,赌你这辈子都不会有幸福。
六
当小米开门看见书岑拎着旅行袋出现在自己面前时甚是惊讶。“小米,那个房子里有鬼,吵得我住不下去了,我在你这里住两个星期。”
“你住多久都可以,你怎么脸色这么差,今天不热啊,你怎么流那么多汗?”
书岑坐下,不敢看小米的脸,看着窗外虚无的存在,呓语般说“小米,我昨天一个人去医院做人流了,按照林亚的要求。别告诉我妈,她会受不了的。你能不能别说我,一个字都不要。”
小米嘴巴张成了o型,怎么也合不起来,眼泪奔涌而出,她紧紧抱着书岑,“我的傻瓜,你怎么能全部一个人承受?难受就痛痛快快哭吧。”
书岑睁着空洞的眼睛,拍着小米后背,“我不哭,曾经的书岑昨天死在了医院。”
接下来的日子小米发现书岑就是个幽灵了,经常能把沙发某个点坐出窟窿来也不发一声,在家里走动也似面无表情的诡异片女鬼般飘来飘去。曾经爱笑的书岑,曾经不把肚子撑圆不下桌的书岑都不见了,无论多么搞笑的笑话产生,她永远一个表情:没有表情。扒拉几口饭就一个人下桌站到阳台像雕塑样发呆去了。衣服越穿越大了,每件都像袍子不得体吊身上。两个星期还差两天书岑又打包准备回自己家了。
小米每天都会去书岑家里看看,打扫卫生,送饭菜。虽然还是没有话,依旧不笑,但是起码不发呆了。家里添了很多新买的书,有小说散文英语韩语易经八卦,书桌上还有练字的宣纸,还有素描绘本,小米的一颗心总算落了地。
那个比冬天严寒的夏天终于结束,迎来了萧瑟的秋天,书岑也调到了新单位上班。第一天下班,书岑电话邀约了小米飞机等三五好友吃饭,聊聊最近各自生活,新单位趣闻轶事。酒过三巡,书岑已面若桃花约带醉意,她高举酒杯“来,敬你们,感谢你们的陪伴!”众人还没喝,她一口下去了。又来第二杯,对着门口“敬过去的七年,还好,我没死,我重生了,林亚,谢谢你!再见,不,别再见的再见!”又是一口吞,眼泪悄悄滑落酒杯,眼里的坚决如铁。
书岑每天除了上班,剩下闲暇时间就是看小说学英语韩语练字画素描,不让自己有片刻发呆时间,实在累了就去睡。久而久之,这些消磨时间的法子成了书岑每天生活必不可少的部分,哪天不看书练字总觉得这天像没过一样,连失眠也好了很多,终于可以不借助药物能小睡儿了。
时间总是一剂最好的膏药,能慢慢治愈一切撕裂的伤口。对于书岑来说,这个伤口未免太大,她一个人用针一针一线缝补了一个冬夏才不至于让伤口溃烂感染致死。现在开始慢慢结痂了,可是每个阴雨天气,每个突如其来的某时某刻,藏在心底最深的伤口还是会隐隐作痛。
她习惯了不笑,同事都说她是冷美人。书岑不是故意装冷,只是从某个时候开始,她对温度没有了感知,她觉得这世界确实过于寒冷,让人哆嗦。
七
单身狗的日子在书岑丰富的业余生活调剂下也过得不坏,读书写字画画健身做美容,用书岑的话说,她忙得没有时间悲伤了。
让她下决心走上相亲路的是这么些个时刻:
每次下晚班九点多,她都是一个人环抱自己独自走回家,习惯了。有天,她在前面走,后面部门主任骑摩托车载着他老婆喊“书岑,这么晚了一个人走真是不安全呢,你要小心呐。”主任满是担忧神色。
“主任,我没事,这条路我走了很久了,习惯了,没事。”
待主任走远,她才觉得自己是可怜的。孤零零的一个人在宽敞的马路上像点移动,除了车辆没有一个行人,自己像没有归处的游魂。那么多相约一起走到老的人都去哪里了呢?时间是筛子,独独把自己漏在了大路上,一粒尘埃随风落寞翻滚。
两个月前,书岑一个人去医院做了乳房纤维瘤微创手术。医院的电梯像集装箱挤满了人肉罐头,前面一个女孩快被挤倒时,旁边的男朋友还是老公把她搂在了怀里。书岑被挤到最角落里,贴在铁皮墙壁像贴在一块冰上,寒冷由肌肤沁入到了心肺。不如人家漂亮么?不是啊!看来是运气。想起妈妈说“幸福是你一个人想就有的么?傻瓜啊!”看来真是一语成谶啊!幸福是赌博,书岑下了大赌注,可是血本无归。她为林亚唱了首最深情的情歌,自己投入了全部感情表演,唱到兴致最浓快要高潮时却没有征兆被掐歌了。走调了,看来选歌多么重要,唱给谁听更重要,幸福是歌和听众的海选啊,唱到最后就是幸福的。
想到自己以后牙齿掉光了还是一个人跑医院,书岑不寒而栗。回到家问候短信纷沓至来,无外乎一样的话:“姑娘,好好休息,一个人好好照顾自己。”
看到“自己”两个字,书岑鼻子发酸,眼泪突然落了下来,心里悲戚不已,原来这么久以来她就只剩“自己”了。环顾闃寂无声的家,静得只有自己的呼吸声,还有阳台角落里那盆吊兰生长的声音。
书岑加入了浩浩荡荡相亲大军中一员,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彼此像看牲口样打量着,毛重多少,吃的什么饲料,住的什么棚拉的什么车,只差当场验血。书岑每与一个人见面,都要问对方有没有四十八岁。
小米火了“你是找爹呐!”
看多了,书岑眼睛到心都疲劳了。有看上书岑,但是书岑没感觉的,有书岑想狠下心凑合一下,对方却嫌书岑太蒙拉丽莎了的。最后一个是银行一小职员,比书岑大四岁,死了老婆,为治老婆的病把自己整成了贫下中农,只差家徒四壁了。人长得很阳光,很知性得体,让书岑心颤了下的是她明媚的笑容,很干净温暖。书岑心想冲这个笑容,就他了。
彼此饭前相谈甚欢,吃饭时,小职员问书岑多大了。
“你看我多大了?”书岑脸肉到恰到好处,红扑扑,一副祖国花朵相,带有欺骗视觉性质。
“三十?”
“呵呵,三十六了。”
“呃.....呃,看来保养得很好。”书岑莞尔一笑“大家都这么说,说岁月这把杀猪刀对我下手太轻。”
对方沉默了片刻,突然问“你还想生小孩么?我想生,虽然有一个了,但是我还是想再生一个。”
书岑愕然“我不想生了。”一顿饭基本在无声中吃完。擦完嘴巴互道“再见”,书岑明白,那也是不再见的再见。
感谢他最后还是丢给书岑一块遮羞布,自己打电话对小米说是书岑没有看上她。银行小职员在小米眼里也是好对象了,可见书岑是超市货架上不新鲜的水果蔬菜,不是甩卖就是下架了。
人都是奇怪的动物,年轻时以为爱情就是一切,可以抵御一切风霜雪雨。即使冻得瑟瑟发抖,只要罩上爱情这华美的袍子,心里都是暖和的。时间究竟是个狠角色,让华美的袍子上爬满了跳蚤,咬得大眼小窟隆,潋滟不再,微风乍起,让人冷到骨子里。到了中年,只想谋求温暖,哪怕是堆破棉絮也不要紧,能裹身就行。却颓丧发现,寒冷的不只书岑一个,流浪汉太多,几场不多的破棉絮你抢我夺,破的破,损的损,满天棉花飞舞。到了最后,完整的破棉絮都是奢求。
完美如书岑,本不想将就,为了心里那点对温暖的贪念,在相亲流水线上看了这么久的牲口却无力发现: 即使自己屈尊,连将就的机会都变得那么艰难。
万人合唱的《相亲这首歌》,书岑正式掐歌了,闹心。
回去抱着丫丫,依旧看书作画。英语水平可以看杂志不要拿词典了,韩语可以应付简单日常对话了,素描画得越来越像专业水准了。天天去健身房,马甲线隐约可见了。
还好,书岑学会了一个人走路,夜路水路宽路窄路平路奇路,她都走得稳了,不会动不动就摔破膝盖了。
其实林亚某天给书岑发过短信: 你活在我的每个梦里。她不会做饭不会做家务,她儿子完全判给她了,鸡毛蒜皮的事天天吵,生活压力可真大啊!岑岑,我忘不了你!
书岑感觉自己的心被刺了一针,过去这么久伤口依然会痛。没有辜负的人总比首先辜负的人更幸运,幸福得之我幸不得也不会舔尝过去患得患失,用力爱过就已一生完整。
没有谁比谁过得更幸福更容易,我也不必伪装成过得很圆满,那是皇帝的新装。还没有遇见那个惟愿与你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人之前,不要低下身段选择将就吧,毕竟一个人也有一个人的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