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遥故人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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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见他时,是在一个秋天。那时候大旱,庄稼颗粒无收,我就坐在村头最老的那棵榆树下捧着仅剩的一片叶子不舍得吃。他从一辆漂亮的车上走下来,穿着白色看起来就很金贵的衣服,面相精致俊秀。我家那时候穷,没读过书也不知道别人说的白马王子是什么样子,可是那时候就觉得也不过就是这个样子的吧,优雅完美得不似凡间人。”


“君有嘉仪,南岭青松,身不能至,心向往之。”

“杜嘉仪,这是你的名字。你是北平大户宋家女儿宋彦的孩子。父亲是个记者,死于战场,母亲殉情。你要去见一个老人,她是你的外婆。去了不要乱说话。”

女孩懵懵懂懂的点头,看着青年微微低头道,“我是你的哥哥,宋伯均。”

外婆年纪很大了,头发花白,眼神混浊,躺在床上已经是奄奄一息。看到杜嘉仪过来时她有些激动,甚至从那苍老干枯的面容上可以看出欣喜的意味,她伸出手招呼人过去,从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

杜嘉仪有些害怕,不安的站在原地。宋伯均弯下身子,轻抚着她的头发,“她是你的外婆,一直都很想念你,你去和她说说话吧。”

杜嘉仪摇摇头,眼睛开始湿润。对门的婶婶说这是她的家人,然后硬生生将她推进名贵的车里。那小小封闭的空间里满是压抑的气息,一路上她不敢说话,只是低着头,紧紧抓着手中的那片榆树叶子。

再然后她进了一个看起来异常奢华的大院子,有人上来送吃的还有人伺候她洗澡穿衣,她也任由她们摆弄着。现在看到床上干瘦颤抖的老人,胆怯再压制不住,像火山爆发一般笼罩住她全身。

这一切对她来说真的太陌生了。重病在床的外婆,上下打量着她的仆人的目光,还有一路走来时的窃窃私语,眼里含着毫不掩饰的嘲弄。

她害怕这里的一切,纵然住着大房子,用着从来没有见过更不敢想象的餐食。这总会让她想起村里大户人家宰杀牲畜时总会先给它们吃上好的粮草,然后用打磨的锃亮的刀刺进它们的身体。

她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声音里带着哭腔和恳求,“我想回家了,你能再把我送回去吗?”

宋伯均轻轻摇头,他牵起杜嘉仪的手慢慢将她领上前去。

外婆还在说些什么,但杜嘉仪听不懂,由着外婆用干枯的手掌握上她的。外婆掌心的皮肤干硬,她感觉到疼却不敢收回手。

“奶奶,这不是姑姑,是嘉仪。”

“是……是嘉……仪……”外婆慢慢道,“回来……回来就好……”她说着眼中却有泪留下来,顺着皱纹的纹路落到床上。

杜嘉仪有些难过,她想起了自己的外婆。她不记得见过自己的父母亲,是由外婆养大的。她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妇人,会拿锄头下地,也会在灯光下缝一件新衣。她死在一个秋天,是很平常的死亡,没有痛苦。杜嘉仪把她埋在了后山的野花地里。

已经过去几年了,她渐渐忘了外婆的样子,此时却有悲痛涌上来。她忘记了恐惧,跪在床榻前,用手替老人抹去眼泪,轻声道:“不要哭。”自己眼泪却也掉下来。

杜嘉仪留在了宋府,除了陪外婆,剩下的时间就只在后院中的榆树上坐着。

她生于乡下,长在乡下,这种事情自然很熟练。可府中那些人却担心的不行,很生气的让她下来。不过是怕自己受伤会让宋伯均生气罢了。他们从来都看不起她,杜嘉仪都明白。

他们会在背后嘲笑她不会刀叉,不喜欢咖啡,还有不识字。他们喜欢贬低自己来显示所谓长久生活于宋府的优越。

宋府确实是一个豪贵的地方,在这动荡不安的北平仍旧是安稳奢华。餐桌上每日都是佳肴,连一些仆人身上的衣着都是她从来没见过的。他们日复一日的重复着自己的生活,外面的慌乱从来也没有影响过这里的一切。

她坐在树上,又看到后门有人前来讨饭。一对兄妹,全身脏兮兮的,哥哥正跪在地上不断朝家丁磕头。那家丁却一脸嫌恶,甩下人就将门“碰”的一关,嘴里还不干不净得骂着。抬起头看见杜嘉仪,仍是嫌弃的样子,“小姐,你怎么又去树上了?”

杜嘉仪转过头看他。

那家丁不耐烦得喊了一句“快下来”就急急忙忙得走了,走之前还留下一句不高不低的“乡巴佬”,也不知道说的哪一个。

杜嘉仪真的从树上下来了,她打开后门,那对兄妹还没有离开,女孩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男孩有些不知所措得站在那里。

她走过去从怀中掏出一包云片糕递过去。这是每天外婆都会给她的,听下人说这是宋彦最喜欢的东西,但她并不喜欢,每次收下后不是坏掉就是给这些讨饭的人。

男孩叫福年,村里闹饥荒,饿死了不少人。家里让他来城里寻亲戚,哪知亲戚搬走了,他觉得回家也只能是饿死,就想着在城里找个落脚的地方。

杜嘉仪感同身受,不由多了些怜悯。她想把他们领进宋府,却也知自己没有能力,只能溜进厨房拿了许多吃的给他们。

也许是水土也或者是这几天担惊受怕,情绪太过压抑,久未生病的杜嘉仪发起了高烧,脑袋昏沉,竟是走路都很难做到。

管家喊来人给她看病,杜嘉仪没见过西方的大夫,在输液针朝她手背中扎进去的时候哭了起来。加上这几天来宋府的害怕与委屈,眼泪止不住一般流出来,沾湿了脸颊和枕头。针拔出来后杜嘉仪还在抽噎,管家怕人哭出毛病,劝了很久也没劝好。

宋伯均从门里走进来,让管家下去了。他应该是刚从外面回来,还穿着浅灰色西服。杜嘉仪看见他后就想把哭声压下去,但越想压身子越因抽噎而抖得更厉害。

宋伯均在她身前半蹲下,问她怎么了?

杜嘉仪眼睛不敢看他,也没有说话。以前她受了委屈都是和外婆说,外婆就总是给她做好吃的或者用一些花草给她编小东西来让她开心。但宋伯均只是一个陌生人,她什么也讲不出来。

宋伯均也许也明白这一点并没有多问,目光落在了圆桌上的一张纸,他走过去拿起来看,然后问:“这是你写的吗?”

杜嘉仪摇头。

宋伯均又走了回来,仍是蹲在她面前,“那你可认得上面的字?”暗黄色的光辉下,他的眼睛里竟似有促狭的浅浅笑意。

杜嘉仪有些晃神,反应过来后仍旧摇头。她没有上过学堂,一个字也不认得。这是她在院子内捡的,或许是什么人写完后随手扔掉或者被风吹来的。她其实很想学字但家里没钱供她上学,加上村内偏僻,识字的很少,学堂也都开不下去。杜嘉仪见它要被扫走,就跑过去捡了回来。

“好吧。”宋伯均伸手将旁边衣架上的衣服拿下来搭在杜嘉仪头顶,然后背对着她蹲下,“今天中秋节,我带你去看月亮。”

杜嘉仪迟疑了一会,才将手慢慢搭上他的肩膀。

宋伯均没有走很远,只在院子里慢慢走动。杜嘉仪心跳犹如擂鼓,面色不由发红,月亮根本没有心思去看,只看见地上月亮的清辉,映照着两个重叠的影子,无端有种孤寂而悠长的意味。

那天晚上是杜嘉仪第一次出宋府,宋伯均带她去看了灯会。街市上各种各样的灯笼,镂空花纹、繁复精致的绘图,烛火穿透薄薄的纸层将整个世界渲染成一片红海。宋伯均置身红海一手撑着膝盖,一手将这里最漂亮的一个灯笼递给她,眉眼温柔。杜嘉仪去接,手触及他的手的皮肤时像是触了电一般,立即收了回来。

宋伯均以为杜嘉仪不喜欢,笑了笑,让她抓着自己的衣摆去了桥上。

河边有人放水灯,无数暖黄色的水灯载着人们的愿望在宽阔的水面四处漂流。宋伯均摸了摸她的头发,说许愿吧,让你的病可以早点好起来。

他其实也不大信的,不过是想让自己可以不那么沉闷,杜嘉仪明白,但她还是闭起了眼睛。

她想,我希望身边的人能平安喜乐。

“其实我并不是什么宋府小姐。我父母在生下我时便把我交给了外婆,我没有什么记者父亲,更没有一个千金小姐的母亲。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上了那辆车,也许是因为害怕,也许真的怕了那饥荒,也许是因为我也是个被书生迷住了的鬼怪。”

杜嘉仪每天上午九点、下午三点都要去外婆那里陪她,与学校上学时间冲突,宋伯均便单独安排了一间书房,专门请了先生教导。

福年也带着妹妹去了学校。他们无家可归,中秋节夜晚坐在一个墙角瑟瑟发抖,被回家的杜嘉仪和宋伯均撞见。杜嘉仪想把手中刚刚买来的月饼送给他们,宋伯均却做主将他们带回了家并安排了学校。

福年心中感激,每天放学回来就自觉去院里做工,空闲时候就来找杜嘉仪玩。那棵老榆树上又多了一个人。福年会跟她讲学校里的趣事,外面市集上的热闹,有时还会给她带一些小零食或者小小的手链。杜嘉仪心情慢慢明朗,情绪外露,甚至会轻轻哼唱听来的戏曲。

宋伯均很忙,杜嘉仪几乎见不到他,也不敢过问。这在下人看来就是不受关注,加上老榆树上多了两个外来人吵吵闹闹,心中也有了自己领地被打扰的不爽。刚开始他们还会尊敬一些,但时间一长仆人眼中的鄙夷也不加掩饰了,吃食上不敢怠慢,说话却是阴阳怪气。他们喊她小姐,语气却不时带着不耐与轻蔑。

福年为她抱不平,“这是小姐,你们说话能尊重些吗?”

但没有任何人在意,甚至宋府中一个辈分大一些的女仆笑道:“哪里来的乡巴佬装小姐,你难道不知道宋府真正的外甥女葬礼都已经办完了吗?不过是拿来在老太太面前充样子的,装什么金贵千金?”

杜嘉仪并不知道府中所有人都已经知道这件事,坐在树上回不过神。

福年以为她刚刚知道,而自己又是将事情捅出来的罪魁祸首,心里恨自己多嘴。他从树上下来,抓起旁边放干辣椒的框子就一把朝仆女脸上甩了过去。

仆人本就看不惯他们两个,不能招惹杜嘉仪,福年还是能欺负的。几个原本在看热闹的人很快围了过来,拿着手中的活计就朝福年身上招呼。

杜嘉仪拦不住只能去拉架,混乱间被人推到在地,额头上很快渗出血来,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

几个仆人也不再打了,互相推搡让对方去看杜嘉仪的伤。

福年单膝跪在杜嘉仪身边,脸上带着红印子冲他们喊,“小姐受伤了也不管,就不怕老爷知道吗?”

最后那个资格较长的仆人将杜嘉仪从地上拉起来,用手巾擦掉她脸上的血又去房里随便找了草药敷上了,期间不情不愿的,还道:“乡下来的有那么金贵吗?我们今天不过是教训新来不懂事的,是小姐非要过来拉的,可不能怪着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希望小姐能为我们这些穷人着想,毕竟我们又找不到宋府这么个有钱的当千金小姐。”

杜嘉仪没有多嘴,但这件事还是被宋伯均知道了。管家将人喊来对杜嘉仪道歉,然后赶出了府中。杜嘉仪站在大厅前,看着下午还趾高气扬的人现在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往外走,还不断求自己“饶他们一次”,心里不是解气,而是害怕和悲凉。

她感觉这其实就是她的明天吧。她本与这偌大世界毫无关系,在外婆去世后她也许就会如他们般被赶出宋府,宋伯均甚至都不会出来见她最后一面。

其实她觉得被赶出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不必小心翼翼的活着,爬个树都会被人责备。遗憾的便是不能再跟着先生学书了,《三字经》她只学了半本,还都没有读完。可是,以后也都不能再见到宋伯均了,想到这里心里却有点慌乱,胸腔似被什么堵住一般。她隐约明白这是什么情绪,但太模糊了,让她不能很清楚的分辨出来。大约就是她小时候一直养在门外的花被别人连根拔起,在每年春天到来时她再也不能为它浇水、捉虫的失落和想念。

秋季,老榆树上的叶子都黄了,坐上就“簌簌”抖下好多叶子,铺满树枝延伸的各处地面。月色下,像是一个湖,反射着暗淡的、暖黄色的光。从这里可以看到远处宽阔光秃的土地,尽头隐没在杂乱重叠的草木中。

杜嘉仪想,那远处都是什么呢?我还可以种些花儿吗?仆人会不会又要骂我呢?若是我离开了会有人发现吗?宋伯均会让人来打我然后再绑回这里吗?

她心情又开始低落,一个个想法也从脑海里不由自主的冒出来,杂乱无章,最后却都慢慢变换成宋伯均从车中下来的那个画面,眉目俊秀,举手投足间满是贵气。她眨眨眼,强迫自己不去想,可无论在想什么都会回到一个终点,像是陷入死循环。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便没发现从远处走来一个人。

宋伯均身上披着大衣,抬起头看着树上的人道:“这么晚了还不回去休息吗?”

杜嘉仪有点被吓到,又看到心心念着的那个人正站在树下,更为慌乱了,几乎要抓不住树枝,身形晃了几晃才勉强没让自己掉下去。

宋伯均看她快要掉下时便几步走上前,要伸手接的时候就看到树上的身影已经自己稳住了,不由失笑,“你这是从先生那里学来的功夫吗?”

杜嘉仪脸变得有些红,“先生不会功夫。”

“听下人说你很喜欢这棵树,是想家了吗?”宋伯均问。

他还记得刚见她时也是在一棵树下,瘦瘦小小,谨慎的打量着他们一行人。现在想来也没有谁有问过她的意见,便把她卖到了宋府。每天不能出门,除了陪伴外婆和读书,能做的事情也寥寥无几。这对这样年纪的人也是一种煎熬吧。

杜嘉仪摇头,道:“不是。”她不喜欢这棵树,也不想家。只是在树上她才能有属于自己的一小片空间,她可以看到叽叽喳喳的鸟儿,也能听到远处街市上传来的叫卖声,这会让她觉得不那么无聊和孤独。

宋伯均道:“那你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吗?”

杜嘉仪低下头想了片刻,摇摇头说没有。

夜色中,宋伯均看不清树上人的表情,便没有多想,对她伸出一只手道:“回房休息吧,明天还要学书。”

杜嘉仪大晚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学生衫,又在树上吹了许久的冷风,手已是冰凉了。宋伯均的掌心却是温热,手指修长。握上时杜嘉仪心中打了个激灵,立即就放开了。

宋伯均没说什么,将大衣披在她身上。

身上的衣服带着淡淡的茶花香,这应该是宋府惯常用的熏香,她洗过的衣服也是这般,此时却觉得十分不自在,步速也有些加快。

宋伯均腿长,走起来如寻常一样,却没落下她多少,甚至在她穿过走廊差一点摔倒时扶了她一下。

“谢谢。”

“不用。”宋伯均道,“天色暗了要小心一点。”

宋伯均送她到了门口,房内丫鬟见她许久不来已经去睡了。杜嘉仪将身上的大衣递给他,道:“我回房休息了,哥...哥也早点睡吧。”

宋伯均点点头,却没有转身,温声道:“你衣服上有血迹为什么还穿着?”

杜嘉仪看了看身前暗红色的痕迹,道:“另一件洗了还没有干,明天见外婆要穿这件衣服。”杜嘉仪穿的是宋彦的学生装,只有两套。外婆身边的人说这样穿外婆看见会高兴,她就一直穿着。

“不用了,”宋伯均道,“将衣服换下吧。明天可以穿别的衣服过去。”

“可以吗......?”杜嘉仪迟疑道。

“恩,按你想做的去做就好了。”

杜嘉仪维持着开门的姿势,看着渐渐隐没在夜色中的背影,终于鼓起勇气,微微提高了声音道:“那我可以在院子里种花吗?”

“寻安说他本就打算卖掉房子的,但他生活了二十多年还是不舍得,说要在这房子里和他的家人一起过完最后的日子。不成想啊,我竟然还会有这般的殊荣。但我却没有能力帮他守住。我的愿望啊,也从那时起就落空了。”

杜嘉仪第二天起床时换掉了昨日的衣服,出门后便看到有仆人在院子里培土、栽木头。管家看见她出来后道,“小姐,老爷让小的们在这里开辟了个小花园,说以后这就是您养花的地方了。这秋天也没什么花,下人们去市集上买菊花去了,这秋天也就菊花还开的盛啦。冬天也快来了,可以去前院移一些梅花树过来,到时候花一开满院子都会是梅花的清香气。”

杜嘉仪点点头,脸上的喜悦却掩盖不住,在一旁蹲着看了半晌。到差不多九点时才朝外婆房间走去。刚走进外间,一个仆人便从里面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大声喊“快去叫医生,老夫人犯病了!”

杜嘉仪也朝里面跑,却被拿着药和热水等闻讯赶来的下人们挤出了门外,甚至没来得及看上一眼。她在门外站了一会,突然像想起什么般很快得朝外面跑。跑到门外撞到路人才发觉自己根本不知道宋伯均在哪儿。她来这里那么久至今不知道宋府靠什么营生,就算知道她也不认识城中的路,这样一跑或许连来路都找不到。

现在看来,她果然什么都不是,在这宋府不过是一个工具罢了,也难怪没人会尊重。现在要离开吗?

还是算了,她自暴自弃得想,等宋伯均赶我走再走吧。

外婆没有抢救过来,府内哀嚎一片。宋伯均中午才回府中,他身上很是狼狈,西服皱巴巴的,额头上还有血迹。

杜嘉仪坐在门口,一看见他就站了起来,但宋伯均像是没看到她一般,甚至步速都没缓走进了房间。

房内仆从都退了出来,一个还推了推杜嘉仪让她也走。杜嘉仪没有动。

福年也从学堂回来了,走上前对她道:“姐姐,先回去吧。没见上最后一面老爷肯定很难过,让他自己和老夫人呆一会。”

杜嘉仪回头看他,问:“你怎么回事?”

福年对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看的很重,从来都是认真踏实,成绩好、不惹事。今天衣服上却粘着泥和土,脸侧也红了一片。“没事。”他低着头犹豫了片刻,又轻声道,“今天学校里高年级的学生又去游街了,班里人说针对的是老爷,还说我也是日本人的狗。我不相信,就和他们打了起来。”

“其实老爷不是这样的,对吧?”福年问道,抬起眼小心翼翼的看着杜嘉仪。

是什么样的呢?她也不知道。这话问得仿佛他们两个很熟稔一般。但她看到的和福年又有什么不一样呢,他们面前宋伯均永远都是一副安然、温文尔雅的模样,就像青山上流动的泉水,冷冽,无波无澜。

其下掩藏着食人鱼还是温顺的水草,她都不知道的。

杜嘉仪慢慢走进房间,看见宋伯均的背影。他跪在床前,头伏在与外婆交握的手上,肩膀轻轻抖动。

外婆的死像是一个分界线,在那天以往令人称羡的宋府在一夜之间衰败。宋伯均陆续遣散了家中的仆从,一些值钱的东西也都拿出去当了,府内一下子冷清下来,偌大的院子很少有人再走动。

先生也不来了,宋伯均就坐在廊下教杜嘉仪念书,声音干净温和,就像是一株梅,绽开在白雪纷纷的北风中,轻轻缓缓却教人心底发颤。

他现在清闲的很,除了坐着看书就是养花,连门都不出了。仆人从集市上买的花还没有种,带着土就放置在院子里,杜嘉仪就帮着他一起将花埋进土里。

她本以为自己会是第一个被赶出府的人,结果等仆人都走光了他也没说过这件事,杜嘉仪也不会主动提就一直陪着他。

宋伯均当真是一个大少爷,不会种花甚至连种花也没看过。徒手挖坑,细长白皙的手指顿时黑乎乎的,指甲里也都是泥。挖的坑不是浅了就是太小了,还要将根硬生生的朝里面挤。杜嘉仪就嘲笑他,宋伯均则一脸无可奈何。

府中除了他们两个还有福年和他妹妹。若要放在寻常人家,到了杜嘉仪这个年纪不上学的话就应该嫁人了,但宋伯均还是认为这里就他一个大人,偏要做饭给几个小孩吃。但他也没进过厨房,总会把自己弄得很狼狈,这时便会是福年和杜嘉仪其中一个来救场。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虽说他们两个做的不怎么样,至少还是能吃的,宋伯均则苦着脸一个人默默打扫自己捣鼓出的“战场”。

杜嘉仪觉得这样的日子是很好的,也以为他们四个会永远这样下去。她甚至在上街买菜时去一个铺子里找了零散的活计,想做点东西赚钱,等她大了些就可以自己开一家铺子,种花、裁缝都可以。到时候她可以养活一大家子人,可以为福年娶媳妇。若是宋伯均也要娶亲,那她更要努力一些,像他那般的人,寻常人家的姑娘配不上的。

而自己......也是企求不了的。

她规划的长久,但她没想到更深的东西。现在她心心念念的是只想和宋伯均多待在一起,关于为什么宋府会变成这样、宋伯均和日本人的关系她从来没想过。但她知道自己想了也不会明白,明白了也不会在意。就像花,当特定的季节到来,不会去在意每天的天气,也许会被暴雨冲刷也许会被烈日炙烤,但依旧义无反顾的开放。

也许就是因为此,当这日子结束的时候她反应比谁都要激烈。杜嘉仪从集市上回家便看到一群警察模样的人正要带走宋伯均。她什么也没来得及想,就这样冲了过去。站在外面的警察冲上来用枪将她挡住。

宋伯均看见她皱了皱眉,对领头的人道:“寻安,不要为难我妹妹。”

被称为寻安的人站在车前,闻言道:“不会连累到你的家人的。”

杜嘉仪站在那里,对他大喊:“你要到哪里去?”

宋伯均道:“到时候会有人来找你们,听他的话。照顾好自己和弟弟妹妹。”

杜嘉仪道:“那你到哪里去?”

宋伯均却没再说话,弯着腰坐进了车里,车子发动很快驶离宋府。杜嘉仪跟在车后面拼命跑,不知道跑了多久,后面一辆车停了下来,一个持枪的人抓住了她。等到载着宋伯均的车远到看不见了,那人才将杜嘉仪一把扔到地上,上车离开了。地上散乱尖锐的石子磨破杜嘉仪的手掌,血慢慢浸染在石道上。

杜嘉仪三人坐在门前的台阶上,一直到天黑都没等来宋伯均。寻安来了,一来却是要卖掉房子。杜嘉仪给他们下跪,拼劲力气也没有拦下。

寻安将银票递到杜嘉仪手里,说离开吧,他不会回来了。

“有人说他是地下党所以被审问,是不是我不知道,但他在外婆去世那天还有人说他是汉奸,因此而受着指责和推搡,这对他真的很不公平啊。”

杜嘉仪带着福年和妹妹在距离警察局最近的一个小巷子中找了一间房子住下了。宋伯均将宋府中所有的钱银都留给了他们,即使不工作也够他们过完这一生的了。但杜嘉仪还是每天出去卖报纸,在警察局门口一呆就是一天。她见过寻安,寻安却仿佛不认得她连眼神都未投来一分。

她想过也许那天已经是最后一面,心里却存着一点点期盼。然而真的实现时却想着它永远不要发生好了。

宋伯均被寻安背着出来的,浑身都是血,顺着伤口遍布的纤长手指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

杜嘉仪正卖着报纸,心里却慌得厉害。她看见警察局门口聚起来好多人,一下子扔掉身上的东西就冲进人群。寻安正背着人疾步从门里出来,声音颤着喊道“备车去医院”。宋伯均的头垂在他肩上,血在他们身后连成一道长线。

杜嘉仪眼泪立时掉了下来,拼命的要冲过去,“宋伯均,宋伯均!”

她一个瘦巴巴的身子根本冲不进警察包围的圈子,情急之下咬了身边警察的手一口,却立时被那人拿着枪托打了下巴,杜嘉仪被打倒在地连闷哼都没出就爬起来还要靠近,哭着大喊,“宋伯均,宋伯均,你醒醒,你醒醒啊!”

但宋伯均连指尖都没动,他还穿着刚走时的白色毛衣,此时却完全被染成了红色。背上、手臂上全是大大小小的伤口,有的已经结痂,有的还是新的,血正从里面慢慢的流出。

这真的是最后一面了。她想跟着车,但车太快了,很快就消失在长街尽头。她回警察局门口坐了一夜。隔日寻安到警局时面色不善,看见杜嘉仪便喊来人将她赶走。杜嘉仪不走,在门口哭了很久。

“他离开时受太多苦啦。”老人说着,用手中的帕子颤抖着去擦拭自己的眼睛。

“对不起,杜奶奶。”我拿着笔有点不知所措。

“没关系,没关系。”老人笑了,眼睛却望向别处,“时间久了,好多事情也快忘记了。”

已是春天,杨花像雪一般纷纷扬扬洒了漫天。

“杨花又落了,”老人道,“捡来的那张纸我一直没丢,后来才知道上面写的是‘杨花飞多还堕地,郎去遥遥何日归’。这么多年了,其实我也一直想问他这个问题。”

一些杨花落在老人肩头,她侧过脸去看,眉眼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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