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曾经沧海难为水
落日熔金,浮云殿的白墙被染上了一层金红的霞光,宛如黄金打造,令人炫目。
谛听立于浮云殿的大门外,仰望着门柱上的一副对联。
“万事皆浮云,惟愿留一心。”
十个黑色的大字以苍劲有力的笔锋刻在桃木门柱上,在红色霞光的映衬下,竟像是那桃木门柱裂开的大口,几乎将人吞入深不可测的黑暗之中。
正在这时,耳边传来侍从的轻呼声,谛听收回心神,向侍从点了点头,理了理衣袍,走进浮云殿。
天帝青流立于案后,正执笔作画,见他进来,淡淡地问道:“怎么样了?”
谛听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声音中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他开始行动了。之前他养的小木妖曾去御医馆讨要黄垩草,还因此和炎居王子起了冲突。炎居王子暴怒之下毁了藏书阁,差点杀了伶瑶,幸亏蚩尤救下了她。属下猜测,他不日就会对陛下下手。”
天帝冷哼:“三百多年了,也亏他能忍这么久。久得我都差点怀疑他还是不是当年那个心高气傲、目中无人的王子明阳了。”
“陛下的意思是……”
“既然他想动手,那就让他动手吧。至于能不能要我的命,就看他的本事了。”天帝搁下手中的画笔,又问道:“对了,葛胡那边怎么说?”
谛听回答:“葛胡曾借教学之机探查过伶瑶的力量。发现她体内存有水火两种灵力,但并未发现陛下说的那股力量。”
“水火两种灵力,难道是……”天帝皱起了眉。
谛听继续道:“正如陛下所想,伶瑶体内的灵力,是南海红龙王敖绍的。”
天帝惊讶道:“怎么会?”
“关于这点,葛胡也百思不得其解,按理说,只有妖族可以夺取他人灵力,为己所用,可伶瑶是纯正的神族,为何也会有这个能力?就不知是否与陛下说的那股力量有关了。”
天帝沉思片刻,道:“让葛胡继续研究,一定!要查出三百年前,她杀凤凰族族长荻焱所用的那股力量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
天帝问:“还有其他什么事吗?”
“前几日蚩尤刺杀敖绍失败,反被打成重伤,偷溜到伶瑶处疗伤。需不需要将他召回?”
天帝摆了摆手:“无妨,在未查清楚那股力量之前,他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顿了顿,他的唇角勾起一个略带讥嘲的弧度:“反正伶瑶终归是我囊中之物。”
谛听面无表情,垂首答道:“是。”
待谛听走出浮云殿时,金灿灿的霞光已被白色的的月光所取代。他唤来坐骑,披月而行,行至半路,一个黑影挡住了他的去路。
谛听从沉思中收回视线,定睛看向对面的拦路之人。
来人冲他阴阴一笑,满是皱纹的脸上扬起一个诡秘的表情:“谛听大人,许久不见了。”
月光下,谛听冷白的面色没有一丝波澜,然而如墨般地黑暗却迅速遮蔽住了四周的月光,将两人围困在偌大的黑暗之中。
青灯老鬼瞟了眼四周谛听布下的结界,换上一副谄媚而阴毒的笑容走近他,哑着嗓子说道:“想必你已经知道伶瑶的身份了吧?”
“是你救了她?”
“没错。”
“你想要什么?”
“回家。”
谛听顿了顿,冷声道:“这事不是我能决定的,至少要帝君允许……”
“帝君已经同意了!”未等谛听说完,青灯老鬼迫不及待地打断了他,颤抖着声音说道:“帝君说,只要我能协助你完成任务,就对我家那死鬼犯下的错既往不咎,允许我重回幽冥族。当年那事本就与我无关,可是那老鬼却弃我于不顾,让我受尽酷刑,还被流放八荒!我已经流浪了几万年了,我想回家!”
青灯老鬼语词激烈,可谛听仍是一脸漠然:“帝君让你干什么?”
青灯老鬼龇起黑黄的牙齿,兴奋而残忍地吐出一句话:“他要我助你,让伶瑶万劫不复。”
三月初二,距离春日宴还有三天。
伶瑶一连几日都在冷月殿中留宿,明面上是准备春日宴,实则是高辛冷的苦役。高辛冷借着这个机会,将心中的怨妒之火尽数发泄在伶瑶身上,让她深切地体会到“高贵的身份”在这天帝山上的重要性。
因身份不同而被赋予的不同权力,甚至可以扭曲一个人最基本的尊严。
幸好高辛冷跋扈归跋扈,却还懂得节制。在春日宴前两天放她回家休息,不然伶瑶恐怕要过劳死在冷月殿了。
可没想到的是,伶瑶刚到绣云峰,就见蚩尤搬了张躺椅到院中,大刺刺地沐浴在日光下中,好不惬意。见她回来,立刻扯开嗓子嚷嚷道:“丫头,你这一走就是几天,为师的药早就吃完了,再不吃新药,为师就要死翘翘了!还不赶快去给为师制药!”
伶瑶重重吁了一口气,虽知他是在耍赖,却没有办法违抗,只得拖着疲倦的身体坐到紫藤花下一边为他捣药,一边在心中将他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一遍。
几日前,蚩尤因云宓的事发怒,连着几天都不理她。本以为他会拂袖而去,不料他竟是能占的便宜不占白不占,依旧厚着脸皮赖在她这,整日里变着法子让她好生伺候自己。紧接着,高辛冷又派人来问春日宴的事,伶瑶应接不暇,焦头烂额,又要应付高辛冷的侍从,又要藏着蚩尤不让他被发现,整日里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一丁点儿动静都足以让她如惊弓之鸟,从睡梦中惊醒。
身体的疲倦点燃了心中的怒火,她越想越气,越想越不甘,以至于当那个黑色的身影挡住她头顶的阳光时,她像迸发的火山般唰的站起身,卯足了劲骂道:“混蛋,你还想干一一嘛……”最后一个字在来人惊诧的目光中变轻变软,如若哀吟。
伶瑶不敢相信地瞪着眼前的红衣白发,目光移不开一丝一毫。
只听那人戏谑道:“夫人好大的火气啊!许久未见,这第一句话竟不是倾诉衷肠?”说着,他张开双手,欲拥她入怀。
伶瑶未语泪先流,“哇”的一声大哭着扑进敖绍怀中。
敖绍先是一愣,随即了然地轻拍起她的后背,柔声安慰。
蚩尤远远投来一股讥诮的视线,冷哼一声后,继续闭目养神,好似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发生。
从嚎啕大哭变成呜咽抽泣,伶瑶仿佛用尽了一生的气力。她疲倦地靠在敖绍胸前,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心情逐渐归于平静。
敖绍始终半拥着她,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拂过她的后背,见她不哭了,才轻声问道:“可舒服些了?”
伶瑶点点头。
她这才发现,自己的泪水混着鼻水浸透了敖绍的衣襟,再加上她的无意识的用力紧抓,整洁的白衫早已皱得宛如老妪的皮肤。想到敖绍一向极为注重外表仪容,顿时赧颜道:“对不起,把你的衣服弄脏了。”
敖绍笑道:“无妨,区区一件衣服罢了,怎会有夫人重要。”
伶瑶破涕为笑,感觉凉凉的身心生出一丝暖意,问道:“你怎么会在这?”
敖绍笑容不变:“我想你了。”
这已经不是敖绍第一次说想她了,可伶瑶依然控制不住地飞红了脸,半羞半喜地睇了他一眼,连忙垂下头去。
敖绍似乎十分喜欢她这半嗔半怨的娇羞模样,勾起她的下巴,在她唇上印下一吻。
“好亲热啊!”
蚩尤不知何时来到了伶瑶身后,抱着双臂,闲闲而立,不辨喜怒。
伶瑶本能地转身挡在敖绍身前,像只护崽的母猫,警惕地盯着蚩尤。
敖绍和蚩尤同时动作,一个将她搂入怀中,一个嗤笑不止。
说时迟那时快,敖绍红袖翻滚,一道白光自袖中射出,直击蚩尤心口。蚩尤不躲不避,抬手硬接,紫色的光圈瞬间将白光轰得粉碎。
敖绍的笑容愈发灿烂:“看来大将军的伤已经痊愈了。”
蚩尤不甘示弱,学着敖绍的笑容,道:“多亏我这好徒儿,日日夜夜悉心照料、无微不至,倒叫我不想那么快好了!”
感觉到伶瑶身子一僵,敖绍收紧了手臂,低头在她发上蹭了蹭:“我饿了,想吃你做的菜。”
伶瑶愣住,忍不住抬头看他。只见敖绍满脸浑然天成的自信,似乎丝毫不惧眼前雠敌的强大和自己灵力尽无的弱小。他轻声对伶瑶说:“放心,他暂时不会杀我的。”
伶瑶半信半疑地看了蚩尤一眼,又看了敖绍一眼,终是听话地向屋子走去,边走边不放心地回头张望。
待她进了屋,蚩尤猛地一掌推至敖绍面门,冷声道:“你确定我不会杀你?”
敖绍面不改色,直视他道:“现在确定了。”
蚩尤一顿,无趣地放下手,往紫藤花下的竹椅上一坐,拿起酒壶张口就灌,将壶中余酒一干而尽。
敖绍在他对面优雅落座,拿起另一支壶酒,先往蚩尤面前的酒杯中倒了些酒,又为自己斟了一杯。一派男主人的作风,微笑着说:“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心情不好就猛喝酒。”
蚩尤冷哼一声,继续灌酒。
敖绍自饮了一杯,道:“我记得上次与你一起喝酒时,我还是练武堂里那个经常被人欺负的妖族少年。没想到一晃眼竟过去那么多年了!”
两人似乎都被勾起了回忆,沉默在二人之间弥散开来。
敖绍也不急,就这么等着。
蚩尤越感烦躁,将空了的酒壶往樱树干上狠狠一砸,讥嘲道:“你支开那丫头,不会就是想和我叙旧吧?”
敖绍摇摇头,敛了笑容,说:“我没有杀云宓。”
蚩尤一愣,瞪了他半晌,猛地大笑起来,笑声中的苍凉逐渐变成了嘲弄:“那又怎样?”
敖绍道:“伶瑶就是云宓。”
此话一出,犹如五雷轰顶,劈打得蚩尤每一根神经都像针刺般疼。他用力盯住敖绍,脑海中却闪过关于伶瑶的每一幅画面。
太多的破绽让他明知不可能,却在敖绍笃定的笑容中动摇了心智。
只听敖绍继续道:“伶瑶身上有女娲石,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女娲石的作用吧!”
紫眸中流光闪烁,蚩尤飞快地回忆着、思索着、分析着。
许久,他目光落定,声音冷冽如冬:“女娲石可以改变容貌,却改变不了灵气。云宓俢的是木灵,伶瑶却没有修任何一种灵力,她绝对不可能是云宓。”
“或许是女娲为了保护她,故意封住了她的灵力呢?”
蚩尤脱口而出:“不可能!”
“哦,你何以如此确定?”
“我看着云宓长大,若伶瑶是云宓,我怎会一直没有察觉?”
“若连你都觉察不出,那就再也不会有人认出她了。这样,她才可能得到真正意义上的安全。”
敖绍的话宛如一道闪电劈进蚩尤的心脏。他的手紧握成拳,指甲几乎陷入掌心,那些原本证明伶瑶不是云宓的线索如今再看去,似乎全成了故意隐藏她身份的保护。
他稳住最后一丝理智,问道:“连我都认不出来,你又怎么会知道?”
“因为我爱她。”敖绍盯着蚩尤,眼中、话中、语气中、神态中,尽是他从未见过的认真:“从第一次见她起,我就爱上她了,所以我知道。”
“可你杀了她!”
“我没有杀她,我也从来没有打算杀她!”敖绍突然提高了声音:“当年不周山大火灭了后,我曾命人仔仔细细地清理过,并未发现疑似云宓的尸体。我一直相信她还活着,所以,我拼了命地建立战功,无非就是想以此保她的命,只要她愿意,我随时都可以娶她!”
在蚩尤的印象中,敖绍一直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即使是当年在练武堂中被欺负得遍体鳞伤时,他也只是咬牙强忍,从不让自己的痛苦和愤怒有一丝一毫的外泄。
可现在,他激烈的言辞,起伏如浪的胸口,微微颤抖的身体和泛红的眼眶,再加上之前伶瑶说在浮丝幻境中看到过他的过去,让蚩尤很难再去怀疑他的感情。
“因为我爱她,所以我认得出她!”
敖绍的话让蚩尤的理智几欲崩溃,他三步并做两步冲进厨房,一把掐住正在做饭的伶瑶的双肩,问:“你是不是有女娲石?”
伶瑶怔住,不知他怎么会突然问起女娲石。可见他黑发上指、目眦欲裂,连忙从随身的小袋中拿出那颗琅轩给她的女娲石,递到蚩尤眼前。
五彩石子安静地躺在伶瑶手中,而蚩尤的心已经杂乱无章了。
他用力钳住伶瑶双肩,狂呵道:“说,你是不是云宓?是不是?”
“不……我不……”伶瑶被他吓地说不出话,本能地看向他身后的敖绍。
就在四目相交的一瞬,伶瑶发现自己竟看穿了敖绍的心思,在大脑尚未做出决定之前,身体早已做出了反应。
她一把甩开蚩尤的双手,喊道:“不,我不是!我是伶瑶,我不是什么云宓!我不是!”
蚩尤还想逼问,她却闪身躲到敖绍身后:“我不是云宓!我不是!”
话音未落,泪水滑落脸颊。
蚩尤神色一顿。
她惊慌失措的声音和瑟瑟发抖的身体让蚩尤心中的确定又多了几分。
他大步一跨,就要捉她出来。不料,敖绍手一伸,将她卷入怀中,麒麟扇一挡,挡住了蚩尤的动作。
“你应该知道,此时逼她承认,只会让她更加痛苦。”
看着躲在敖绍怀中,惊恐的宛如躲着猎人的小动物般的女孩,蚩尤的心突然软了,一双健臂也如柳条般垂了下去。
只听敖绍说道:“我们都需要时间,来接受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