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昌太公
80岁的阿昌,站在轮船的甲板上,听着汽笛的轰鸣声,他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还能活着回到故乡,仅这一点就比那个蒋姓老头强多了。
“祖宗保佑,祖宗保佑。”阿昌心里默念着,用微微颤抖着的双手,用力抓紧栏杆。看着轮船缓缓地靠岸,他的眼眶有点模糊,嘴里念叨着“春花,在等着我,春花,在等着我……”
眼前仿佛就是30年前,他在上海十六铺码头送别妻儿的景象。春花是他的发妻,离别之时,还怀着身孕。原本以为,前后脚就能重聚的期盼,却被战争无情的硝烟击碎。自己无端端地被迫踏上不知归途的远航船,与妻儿团聚的距离,被无尽的海浪无奈地一次次拉长,又拉长。多少个不眠之夜,多少次泪湿枕巾,多少回颠沛流离,一封封空投信,一场场空欢喜,一次次闭门羹。从台北到宁波直线距离仅有582公里,可这一路,阿昌却足足走了30年。
“不知道屋里头还好吗?”阿昌伸手摸出贴身装着的书信,那是临行前妻子寄来的嘱托。约定回去后,就在宁波老家盖起自家的墙门,名字取大女儿金娣的“金”字和二女儿银娣的“银”字,合起来叫作“金银坊”。因为书信不通,阿昌像断了线的风筝在台湾一飘就是几十年,也不知道金银坊建起来没有。后来托熟人辗转捎上口信,知道彼此都还安好,也就放了心。但仍有诸多不便,几年前又一度失去联系。直到1979年1月,大陆《告台湾同胞书》提出了两岸通邮、通航、通商,阿昌第一时间就申请了返乡,谁知终于在80岁这年,踏上归乡之途。
1979年,6月,一个闷热的午后,一辆三轮车,随着“吱”的一声长啸,缓缓地停靠在贤良巷口的石板路上。
“老先生,田洋弄到啦。”车夫伸手抓起脖子上的毛巾,麻利的抹去额头上的汗水,一边熟练地用脚踩住刹车片。
坐在车上的阿昌,似乎还没从一路的追思中回过神来。
“房子是不是不认得了哦,老先生出门时间有点长了吧。”热心的车夫跳下车座,熟练地从后座上取下箱子。“喔唷,箱子不轻啊。”
“是啊,30多年了,房子有点认伐得了。师傅,谢谢侬,帮我看看这个地址在阿里位置。”老人摸索着,从贴身的衣袋里取出车费和一张泛黄的纸片。”
“啊呀,老先生,看倒是可以帮你看看,但我认字不多。”车夫有点为难。
老人下意识地又掏出一张钞票,递了过去。
“老先生,我可不能犯错误,我们也是国家单位,也是有规定的。我帮你看看就是了,钱你收好。”车夫把多的钞票退了回去。
看着皱巴巴的纸片,车夫仔细辨认,依稀认得“金银”的字样。
这时,恰好街坊路过,“同志,麻烦车子让一让,我要进巷子。”
“对不起啊,女同志,我马上就走,这位老先生刚下轮船,你能帮看看地址吗,我认字不多。”
“好的呀,小事体。”女子凑近看了看,“哦就在前面,是我邻居家,我带他去吧。”
“谢谢侬,谢谢侬。”车夫搀扶下老人,转身跳上车,用力猛踩几下脚踏板,拨着车铃,“铃、铃”,让开了通道。
“那麻烦侬了,麻烦侬了。”阿昌提起行李,终于踏上了日思夜想的青石板路。
“老同志,你是从阿里来的啊?”好心人好奇地询问。“我帮你提箱子吧”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老人停顿了一下,“我从上海来的,来看看亲戚。”
“哦,是回乡探亲啊。”
“是哦,是哦。”
“你有多久没回来了啊”
“30年”
“那不是解放前就去了吗?”好心人有点疑惑。
“走的早,走的早,”阿昌略有颤抖地回答,“再不回来,就回不来了。”
走过石板路,绕过围廊,来到一处老墙门前。
“看,前面就到了。金娣姐、银娣姐,来客人了,来客人了,上海来的。”好心人已经冲到屋里报信去了。
阿昌没有进去,在老墙门前立住了,默默地念叨着门头的大字。
“金、银、坊,蛮好,蛮好。我终于回来了。”老人用手摸了摸粗糙的石门,却似乎又担心着什么,一时不敢迈步子进去。
“啥人啊,我们家上海还有哪家亲戚啊?二妹你去看看,我这里走不开,小凤你来的正好,快来搭把手。”金娣正在灶台上张罗着。
“春花,春花,快出来啊~”老人在墙门前呼唤着。
银娣循声迎了出来。
“侬是啥人啊?怎么叫我家阿母的名字?”看着眼前的老人,既陌生,又似曾相识。
“阿二,侬是阿二。”老人兴奋地呼唤着,双眼已模糊。
银娣“哇”的一声,杵在原地,浑身不能动弹,只能大声叫着,“大姐,大姐快来啊,快来啊,是爹爹,是爹爹,……爹爹回来咯,爹爹回来咯……”又仰起头,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阿母啊,阿母啊,爹爹回来了……”
随着屋里传来的一阵破碎声,一个身影拿着铁铲就从灶台前冲了出来,边跑,边哽咽地抱怨着:“阿爹是你吗?……阿爹,你怎么才回来啊!”一把紧紧抱住老人。
“阿大,是我,阿大,我回来了,你娘在哪里啊……春花,春花,我回来了……阿昌回来了……”老人试图四下找寻着。可半天,也不见来人。
“阿母,走了……,阿母,半年前就走了啊……,走之前还在念叨着你啊……”金娣哭诉着。
老人手中的行李应声掉到地上,突然感到双腿无力,瘫坐在地上,踉跄地抱着女儿,说不出一句话。
银娣半跑半爬地来到老人身边,“爹爹,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啊!……30年了啊,……阿母等得好辛苦啊,我们等得好辛苦啊,阿母啊,爹爹回来了啊,……爹爹回来了啊……”
此时,邻舍隔壁听闻金银坊前有哭声,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纷纷聚拢过来。
“金娣、银娣,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爹爹回来了。”
“那是好事体啊,哭啥哭,快把你爹爹扶进屋啊”
“是啊,是啊,是好事体,是好事体。”
“春花婆,在天上知道了,也一定很开心。”
轰隆隆,轰隆隆,一道闪电出人意料地闪过天际。
“龙光线来了,要落雨了,快进屋,快进屋。”众人忙着把阿昌公扶进屋里。
轰隆隆,轰隆隆,雨珠一滴、两滴、十滴、百滴,随即从乌黑的云彩里掉落下来,在金银坊前的天井里激起瓢泼的水花,蔚为壮观。如此的及时雨,一场酣畅淋漓的宣泄,把夏日的憋闷一扫而空。
雨后,一道双彩虹出人意料地映照在金银坊的上空,斑斓绚丽,显得异常美丽夺目。
邻舍隔壁都说,金银坊要有好事发生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