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天真奇怪,桂花开罢头茬,接着开二茬。天黑了,沁人的香味还在院子里飘。
星阳在院子转悠着喝过汤,然后回屋一边放碗,一边抬头对他爹说:“爹,我吃好了,你吃吧!我有点事出去一趟。”话音未落他就跳到了大门外。
他爹郭拴子连头都没抬,只朝着他手里端着的碗“嗯”了一声算是应答,其实郭拴子这些年除了用“嗯”就是“哦”。“嗯、哦”这两个不连贯的文字就是他对外界的全部语言交流,除了“嗯、哦”好像他什么都不会说。不过他年轻时可不是这样,不光能说会道,更重要的还是一条汉子,在村上还有许多磕头拜把子兄弟。
自从星阳娘死后,他就一夜之间变了,一头乌黑的头发瞬间变成了雪一样白,更不靠谱的是人也哑了,成了一个目无表情的木偶。唯一与木偶区别的是他还会说“嗯、哦”。当然,他也把自己的模样忘了,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了,就更甭说村里其他的人了。村里的人把他当作死了还没下葬的人。
郭拴子是个哑巴也好,是个没下葬的人也罢,只是他的儿子——星阳照样生长,风里来雨里去反而长得更健康、顺利上了小学上初中,上了高中并且考上了大学。毕了业,他一不去机关,二不去大公司,却回到了家乡,当起了村里的一把手,领导乡亲们共同奔小康。
村里的书记可不好当,官虽然不大,但管的事却不少,东家多占了西家一犁地,李家偷了王家的十穗玉米棒,诸如此类不胜枚举,都是鸡毛衣蒜皮子的事,可不但要管,而且要管好。管不好可要闹出人命。当书记要有威信,要硬功夫,要征服一群人。有时征服一个人比征服一群人都难,他一上任就遇上了上一任老书记——陈亮堂,他故意给他好看,设绊子,不过他有信心摆平这个老家伙。
在村里招商引资的韭菜项目中,别家的土地都很快同意租出来,可只有他家的却迟迟不肯转让,陈亮堂还扬言说只要他在一天,无论谁都休想让他转出土地。星阳也曾派自家哥军阳去过一次,不但没有一点收获,而且两人最后还吵了起来,就差没动手。
星阳现在再也不能指靠旁人了,他要自己亲自跑一趟。陈亮堂有胃病,于是他就带了两样养胃的礼物,一捆铁棍山药、一箱酸奶。礼物选好后,他就一手提着一捆铁棍山药,一手提着一箱酸奶,往村子南头奔去,奔向陈亮堂家。
很快就到了陈亮堂家门口,他略微顿了顿,就用二指在门上敲了敲。很快门开了,是陈亮堂的二女儿玲儿。门开的一瞬间两个人都突然愣住了,他们谁也不说话,都不知道该怎样说,只是相互对看着、很久很久。
陈亮堂在屋里听到了敲门声,却久久等不到有人来,于是就迈出了屋子,在大门口他只轻瞟了他们一眼,他顿时明白了。啊呀!真是女大不由爹,在家门口女儿竟和别人送起了秋波。想想这也对,女儿今年也二十二岁了,也该有对象了。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村上男孩子多的是,她却千不该万不该看上了星阳。星阳这小子肯定不行,他不但抢了他的位置,还处处和他作对。不行,这肯定不行。
休想,他要阻止。陈亮堂故意高声咳咳了两声,可即使这样还没能把他们分开。陈亮堂恼羞成怒猛然举起了巴掌狠狠朝玲儿打去,突然他又犹豫了,他只拿手朝女儿后背轻拍了一下。
玲儿打了个激灵,扭头一看是她爹,红着脸说:“爹……爹……你怎么也出来了?”
“光兴你出来,就不兴我出来看看?”
“爹,兴……兴……着哩!”
郭星阳也马上回过了神,觉得自己刚才太不应该,就神慌意乱地说:“伯,你胃不好……我早就想……亲自来看看您,可总是忙被耽搁了。哎!真是不好意思。”
陈亮堂说:“来了来了,咋那么多事?还买那么多礼物。二妮,还不快接住。”其实玲儿早把礼物接到了手。
到了屋子里,玲儿很快捧过来一杯茶放到星阳面前,“星阳哥,喝茶。”
星阳没推辞,接过茶轻吹了一下,然后喝了一小口。喝过他把杯子往桌子上一放,“伯,你看我……对不住您……”星阳早已想好的话此时却语无伦次起来。他极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因为眼前这个老家伙可不是吃素的,事前他已经让他一家子哥来过一趟,不但没给好脸色,最后两人还差点打起架。不过从今晚看来,他对自己还算客气,大概是由于自己的身份。他现在毕竟是村里的一把手,亮他不敢在表面上太难为他,还是小心为妙,郭星阳心里盘算着。
陈亮堂接过话茬说:“孩,你说错了,自古以来都是能者上,你比我强,我甘愿退出,再说我也岁数大了,这身体也不行了,有时开个会都要上几次厕所。”说完自个哈哈大笑起来。
星阳看他今晚心情不错,就趁机说:“伯,为了全村的老少爷们,赶紧把那五亩地转让出来吧!不然,过了明天就来不及了。明天是最后的期限。”
他嘎然停止了笑声,把脸僵在了空中,许久才支支吾吾地说:“转让出来也可以,我有一个条件。”说着他摆了摆手,示意玲儿离开,要和星阳说悄悄话。
“伯,只要您同意,就不要说一个条件了,就是一百个我也会心不跳眼不眨都答应的。”
老书记听了他这句话,心里想好小子算老子没看错你,你真有种。
玲儿小声嘟囔了句:“什么保密话,别人还不愿意听呢!”说着就倔强地出了屋子。
他看女儿出去了,还不太放心,又搬着凳子向星阳靠了靠,用手掩在嘴边压低声音说:“我让你离玲儿远远的,同意不同意?”
“你……你……你这是啥条件?”
“你究竟答应不答应?”
星阳犹豫了,天下哪有这样混账的父亲,竟拿女儿的婚姻当交易。不同意吧就签定不了合同,眼看煮熟的鸭子就飞了,他一恨心,还是答应了他的要求。不过他很快又有点后悔,可后悔也不顶用,那只有向前冲。
星阳和陈亮堂谈妥后,他一刻也不愿多停留就大步迈出了院子。出了院子他顿时觉得轻松了许多,仿佛此刻身上卸下了千斤的担子,因此步子迈得格外高远,由于高兴大脑也失去了控制,他明明往北的却一直向村子最南端走去。
村南头有一片柿树林,每年一到十月,那里就像赶大会,成群结队的大人小孩都会去拾柿子、摘柿子,贪嘴的麻雀、喜鹊更是不错过这个好机会,整天在枝头啾啾、呱呱叫着,跑这个上面啄一口,又跑另一个上面唱一曲。十七大八的小伙子、大姑娘更不会错失良机,总会提前把自己打扮得潇潇洒洒、漂漂亮亮去那里逛一逛,明里是摘柿子、吃柿子心里是找小妹、寻情郎。
这个地方村里人没有不熟悉的,当然星阳也不例外。他小时候就没少在这里吃柿子、打柿子,只是近些年一直在外面求学,他就再没有到这里瞎凑过热闹。
他不知不觉走到了柿树林,他想到了去年的情景,那会儿自己刚毕业,硬是被堂弟拽来跑着玩,一到柿树林堂弟就把他撂在了一边,自己早不知疯哪去了。他那会儿刚毕业,看着眼前热闹非凡的场面,他想很快融入其中但又不能,想立刻退出层层人海又把他包围了,他就那么傻乎乎站在中央,任跑来跑去的小孩撞来撞去,有点尴尬、有点无奈。
正当他不知如何是好时,突然一个软绵绵的身体从背后猛撞了他一下,他趔趔身,没等到他反应过来手里立刻又被塞进了一个又红又大的柿子,“你尝尝,今年柿子比往年的都要甜。”说此话的就是陈亮堂的二女儿玲儿。他来不及多看,来不及品味,说完那身影在他眼前一晃就消失了。他手里只留下了那个带着体香的又大又红的柿子。他没舍得吃,回到家中把它放在了床头前,每天睡觉时、起床前都会看上几眼,看到它仿佛就看到了玲儿。
时间不知不觉已过了一年多,星阳也许把这事全忘了,也许他不说,把她埋在了内心深处,更大的原因也可能需要有一个点燃的火把或机缘,没想到今晚却偏又让他遇上了,他发誓今生一辈子非她不娶。他也看出了玲儿早对他有意思,两厢情愿的事这不难,可难的是偏偏陈亮堂是她爹,要说服他这肯定有难度。
凡事成事在人,只要想办的事总会有办法的。星阳骨子里就自带一股韧劲,他要想办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不然他也不会坐上村里的第一把椅子,他无疑在各方面都更胜一筹,他一定能追到自己爱的人。
他只顾想着,只顾走着,突然脚下被一个拉拉秧或者一根红薯藤绊住了,他猛往前奔去,却被一个热乎乎的小手拉住了,他先一惊,然后一抬头,看清楚了是玲儿。他更惊讶了,这也太巧了,老天都眷顾他,给他这样的好机会,他一定要说出来,说出他的内心话,他爱她,爱她生生世世,天荒地老。
他越想越激动,浑身热量跟着往外涌,心也砰砰乱跳。他极力控制住体内的这股洪荒之力,把它压到了身体最低端。他很想立即就拉住她的手,吻吻他的脸,把她压裹在自己的身体下,听她嗷嗷地叫。但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任潮一点点各就各位。
潮退了,他前面走着,她后面跟着。农村的夜特别静,没有矿山的机械声,更没有城市的喧嚣声,田夜里,活物也都冬眠了,即使没冬眠的也早早藏入了洞穴,枕着自制的土枕头安然睡起了大觉。
夜空下,只剩下了他们彼此的脚步声、呼吸声,他们相跟着,从一段路走向另一段路,没有起点没有终点,只是静静地走着,走累了,就随意找一片荒草坐下,背靠背,抬头望天上的星星。
村头突然响起了高声呼唤“二丫”的声音,“二丫”是玲儿的小名,玲儿不得不折转身说了句,“我爹叫我呢!我得赶紧回去了。”
“小心慢点走。”星阳还站在原地,看着她一点点消失。最后那个黑点不见了,他才转过身往村子北边赶去。
陈亮堂见女儿回去了,劈头盖脸就说:“这都几点了,到哪疯去了?”
“你们说悄悄话不许我听,就不兴我出去走走。”
“你这是越长越出息了,学会顶嘴了。”
玲儿再不想辩解,于是就进了自己的房间,并啪地一声把门关上了。陈亮堂还想再说两句,可她见女儿今晚抵触情绪这么大就收场了。他也年轻过,他明白要赶快给玲儿找个婆家,赶紧嫁了,不然迟早要出事的。
那一晚,他躺在床上翻来翻去睡不着。天刚亮,他就解着怀去了他哥哥家,他嫂子桂花正在抽水洗菜,“嫂子,洗菜哩!”
“嗯,你起得这么早,去屋里坐吧!你哥还没起来呢!我这就去叫他。”
“嫂子,不用。我不找他,今个我是专门找你的。”
“找我,我能帮你什么忙?”
陈亮堂心急火燎的当然没兜圈子直接把话说了。桂花听了哈哈大笑,我怎么就没想到呢!这太好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前几天去她姐家时,她姐托她为大外甥找一个,她回来后扳指算来算去,也没算出个明堂来,她正为此事发愁呢!怎么把玲儿忘了,玲儿最合适,这门亲事要是成了,这算亲上加亲。桂花想得乐滋滋的,不由格格笑起来。
陈亮堂迫不及待地问,“嫂子,你别光顾着笑,到底行不行?”
“这事不难包在我身上,明天我就给你领回来。”
“一言为定。”说完陈亮堂系着扣子就回家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桂花就去了她姐家,半晌里就领回了她大外甥——志勇。志勇虽说文化程度不高,但头脑灵活,庄稼活没有他不会的,犁地、耙地、播种样样精通,这在现在农村小青年中不多见,更让人佩服的是他还会修电视、电风扇、水泵……人长得也不错,四方脸,墩墩实实的,一看就是一位过日子的行家。桂花想这事一准能成。她也曾在她姐面前夸下海口,说这个事是板上订钉的事,她姐高兴得直赞桂花有能耐。
相亲的场所当然就选在桂花家,志勇已在屋里等很久了,可就是等不来俏佳人。桂花已催玲儿好几次了,每次玲儿都是满口答应,可迟迟就是等不到玲儿半个身影。岂知她哪知玲儿心里早有所属,她哪还心思再见其他男孩,就是走过场她都不愿。在家她和她父亲闹了一番,最后才哭丧着脸强和志勇见了面。
玲儿进了屋,其他的人立刻都退了出来。三两句话的工夫,玲儿就又出来了,当然是白忙了一场。接下桂花又把大学毕业的大侄儿、二侄儿等介绍给玲儿,玲儿就是油盐不进,都是相同的结果,最后气得桂花拿陈亮堂数落了一番,算出了桂花的恶气,此事算不了了之。
陈亮堂当然不死心,于是又求助于其他人,其他人听罢背过脸掩嘴偷偷而笑,不过还是口头上答应帮他一定找一个。其实每个人都心里明镜似的,这种棒打鸳鸯的事谁愿意干。
陈亮堂他忙他的,并不影响星阳和玲儿约会。有时约完会星阳心里却多少又点后悔,当初他是答应过陈亮堂的,以后离玲儿远远的,可现在却违背誓言是不是很不地道,但他又下不了决心,怎么会为了一句话毁了自己一生的幸福。不,他宁可当个言而无信的小人也要去追,追逐属于自己的爱情。
爱不是闷在心里,而是该说的时候要说,该做的时候要做。他开始托人上门找陈亮堂上门求亲,结果被他拒绝了。一次不行再来,还是相同的结果。再后来,陈亮堂把气全出在女儿身上,竟把玲儿关在屋里锁了起来。星阳心里难过极了,于是就一个人跑到他们曾经约会的地方一根根吸闷烟,一点点回忆过去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开心时疯一般狂笑一阵,不快乐时泪流满面。
郭拴子看着儿子每天很晚才回家,他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可就是帮不上半点忙,只能伴着儿子“嗯、哦!”自古人世间冷暖无常,情也并不是久久长长,但事情也总不是一直无望下去,也许人转眼之间就开窍了,人生自然会有一番风景。
有一天,星阳去县城开了一趟会,由于散会比较早,他就去了县文化生活广场,他去是没有目的的,完全是为了走一走,散散心罢了。当他看到一个江湖耍猴戏的马戏表演时,他不由立住了脚,正当他看得津津有味时,突然感觉有人从后面拍了他的肩膀一下,扭头一看是上高中时的同学——马玉英。
马玉英上学时是班里的生活委员,对谁都很热心,谁有事了找她一说一个准,只要她能办的她都会一件不拉全办妥。她学习也不错,后来听说被分到了某个机关上班。在闲聊中,他得知马玉英在县妇联工作,这很适合她,让她的长处更好地发挥出来。聊着聊着星阳把自己的苦恼无意中说了出来,没想到老同学默默听完,拍着他的肩膀说:“你小子,算你说对人了,我帮你办。”
星阳没有拒绝,她了解马玉英这个人,她天生就有一副热心肠,她说的她就一定能办到。接下来星阳就放心等马玉英的好消息,两天过后,马玉英就在电话里告诉他一切都妥了,就等着做他的新郎官吧!并说到结婚时一定到现场讨一杯喜酒吃。
两个月后,在贴着大红囍字的新房里,星阳和玲儿终于依偎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