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次接触
五月,在广州市家康社会工作服务中心黄姑娘的介绍下,我们接触到一个“特别”的家庭。
他们一家四口,爸爸患有精神障碍,容易产生幻觉,妈妈有抑郁症,哥哥也患有精神障碍,长期在外游荡。而女儿小R今年高一,她不仅没有被遗传症状,成绩更是全级的第二名。
一家四口,一个没病的女儿生活在三个有精神疾病的家人的家里,她真的好吗?
如此大的落差,引起了我们的好奇。我们忍不住想去探访一下这个女孩,她是怎样看待自己的家,又会如何和家人相处的呢?
哥哥,他的地盘有多大?
接触这个家庭,因为情况特殊我们也没有轻易拜访,而是在社工的引导下线了解了一些注意事项才出了门。社工黄姑娘也说,我们只是去碰碰运气,毕竟,他们家的电话长期没有人接......
到了小R家,恰好她的妈妈梁姨在家。开门时,浓郁的潮湿臭味扑鼻而来。小R的爸爸刚在广州精神病医院出院,住了大概15天左右。后来听家康服务中心的督导说,出现幻觉这种情况是不能那么快就出院的。但是,他们家是支付不起长时间住院的药费的,而面前的爸爸很平静,虽然不说话,但举止都没有什么特别。问起家为何久无人接听电话,梁姨说是为了防止儿子,小R的哥哥无休止地打电话,上个月已经打了三百多电话费,于是妈妈把电话锁起来了。我们始终没有见过哥哥,从第一次到签约前。他在少年时期被诊断患有精神障碍,有吃过一段时间药,而他个人认为没有用,缀了学终日在外游荡。在这个家,到处可见哥哥筑起的王国:回到家,他习惯了在客厅的长椅睡觉,相比房间那张本属于他的大床,外面那个才是他自己的地盘。而属于他地盘的所有东西,包括他喝了一半就弃置的矿泉水瓶,乃至任何他的私人物品都不得碰。有次妈妈收拾了他的废置水瓶,他回家发怒把所有的饭菜都倒在地上,并且报警说妈妈打他。
家里的挂钟也是他的,他把时间调快了,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但他不许别人碰,他会看那个时间,其他人是无法看得懂的。小R说,觉得哥哥应该是妒忌她的。所以现在她和妈妈睡的房间里,是有一台空调,但哥哥会进来关掉不许她们用。夏天,床靠着马路闷热难当,小R总是很难入眠。
我们的心也悬了,究竟哥哥眼里的“地盘”有多大?我们如果真的做改造的时候,碰到“雷区”的几率有多高啊?
小R,被保鲜膜包裹的女儿
在第三次见面的时候,我们终于见到了小R。她如我们想象般文静,聪颖。而超乎我们想象的是,她真的很简单、安静。我们感受不到一丝这个家庭带给她的负面,虽然她也讨厌厨房永远无休止出没的蟑螂,也不喜欢总是跟她作对的哥哥,也无奈家庭的环境,但始终,我们未曾看到任何一点点,来自这个特殊家庭对于她的影响。
这份发现,颠覆了我们来之前所有的想象。却又再次看到子女对于父母、原生家庭无条件的接纳和爱。她好像不太知道爸爸和哥哥是怎样的病,对于爸爸说看到“鬼”,她也有点怕。对于哥哥,她只是认为他小气,当然意识里也知道他应该有病。
关于她做作业的地方,她说还是会受到干扰。妈妈也告诉我们,很不幸的是,每逢她有重要的考试,她爸爸刚好都会发病。例如上次的初中考试,使得她失去了进入重点中学的机会。
然而,她如同包裹了保鲜膜一般,单纯聪明而积极地生活着。家里的墙上都是她从小到大拿过的奖状。
在书桌背后还有一张桌子很碍眼的放着,小R却不愿意挪开,她说有了这张桌子,才不会有被“监视”的感觉,说的是哥哥。
正因如此,我们把这次的“阅读空间“重新审视,小R不是没有做作业的地方,只是......
她并没有拥有”阅读“这个无形的空间。她也不希望在客厅复习的时候,被家人的情况骚扰,她也希望晚上可以安睡,希望家庭是整洁的,而外面更大的世界,是否会有更好的方式面对她打开呢?
这是这次我们改造的任务。也是我们有史以来,最有挑战性的一次改造,”无形“的改造。
SHALL WE TALK?
隐形哥哥的变化
而在当晚八点左右,我们都在等哥哥的出现,听说最近一般这个时候他都会回来。因为最近多接触,妈妈和社工黄姑娘彼此熟埝了一些,聊起哥哥来也知道了更多一些变化,但始终无法知道哥哥究竟如今的情况如何,是有病情在身?还是另外的问题?
但始终无法碰面。妈妈这两周把家里能卖的塑料瓶都打包好了。我们说,有他的部分吗?妈妈揭开他睡觉凳子底下,居然整齐的排列着一堆塑料瓶,都是一个牌子的。整齐,这个词出现在哥哥的领域倒是新鲜。反看这些瓶子周遭的环境,有一个之前没有留意的猴子布娃娃在,妈妈说一直都放在那里,只是之前太乱了可能挡住看不到。他长凳的末端还是一大堆的衣服凌乱的放着,平时不让人碰。妈妈强行拿去洗当然他也没有意见。
妹妹在旁边冷冷说,他老学我。例如因为满家爬的蟑螂,爱干净的小R在洗澡前会仔细地用报纸包好要更换的衣服,以免有蟑螂爬进去。哥哥看到了,就有样学样的,每天拿一张报纸铺在地上,再在上面换鞋。但用完的报纸他随手一扔就塞在另一张固定的椅子上。
我们觉得,“整理”“整齐”应该不在哥哥本有的思维里。
模仿是如何发生的?
如果他不爱整理,那为何要整理这些塑料瓶子呢?他在学妈妈最近的收纳吗?他为何要这样做?
学妹妹,学妈妈。后来妹妹又说了一个事情,让我们抬头看饭桌对着的天花板。那里明显有着一滩菌迹的黑色。妹妹说,那都是哥哥回来看到别人动了他的东西发脾气,把饭菜都扔上天,菜撞上天花板留下的痕迹。而同时,他也会报警说妈妈打他。如今,警察都非常熟悉他家的情况了,但依然会来。
而打电话报警的还不仅仅是哥哥,爸爸也打。也不知谁教的谁,一个控告妈妈打儿子,一个控告老婆打老公。
不间断的模仿行为的背后究竟是怎样的动机,以及病情?我们请教社工,她也不是很清楚。我们试图托朋友找相关学者或医生,却苦于没有人脉。希望有人能解答我们的疑问。
蟑螂的世界
但至少我们看到,哥哥的地盘还不是不可以改变的。而他,如果肯收拾,也许是一种退让或讨好家人的行为。那也是有利于我们之后要做的家人支持系统工作。
妈妈最近在社工的帮助下开始找到一些工作帮补家计,家也是最近因为我们频繁的到访刺激到妈妈要下决心收拾。变得干净了许多,但到了一个瓶颈的位置就没有办法了。
蟑螂。按妹妹的说法,半夜醒来起床,本来白色的地砖会变成黑色的一片!听起来也是毛骨悚然的。她用电筒照那张饭桌,缝隙里爬着都是,随处可见爬过的德国小强。厨房!厨房妈妈虽然努力过清理,但裸露的油烟管,不通风的洗手间,下水道直接爬上来的大蟑螂,都让他们不胜困扰。
最让小R担心的,是那些无处不在的蟑螂不知什么时候会爬进她的书包,跟着她回学校让同学看到,会让同学用异样的眼光看她,这是已经上了高中的她最无法忍受的。
我们看着蟑螂爬进了冰箱。打开一看,里面的菜都没有盖好,而冰箱因为没有关好,一直漏着水......
我们记下了这个肯定得处理的地方。
小R的空间
妈妈说,要把多余的桌子搬走,因为想多一些地方坐。至少那些给哥哥霸占放东西的椅子她要拿来坐。
妈妈始终是这个家的核心,她很知道儿子的底线和反应如何。但桌子拿开,最反对的反而是小R。上次我们在第一篇拾房记里已经说了,这张桌子其实是她与哥哥之间的一个隔断,给予她自己背后一个无形的空间,不让哥哥在背后无言的眼光盯着。一旦拿开,这道保护是失去了。
而同时,她有点害怕的说,其实爸爸如果回房间不睡觉,也是冷冷的在背后盯着自己在做作业,被四道目光盯着的感觉很不舒服。
更不舒服的是哥哥常常毫无预设地闯进她和妈妈的房间,让已经在青春期的小R很担心走光、私隐被侵犯等问题。
晚上,马路上的路灯强光射进小R的房间,很热,很亮。
这一切,我们留待工作坊的时候一并解决。
下周,我们会再次回到这个房子里,和小R讨论她思想里的世界。
断!舍?离?
小R眼里的家
小R考完试了,我们去的那天她重感冒,所以连散学礼都没办法回去,她的奖状也是同学带领的。
又有奖状?我们这些学渣永远觉得“奖状”是一种偶然的产物,但小R妈妈带着点喜悦,也很寻常的说,是啊,班上第一。
唉,好吧……(我们是玻璃心一地)我们转移了话题,今天带了专业治理蟑螂的工作人员上门清理。
还没进门,在过道上就看到了本来当作饭桌的那张书桌已经搬出去了,等着搬到楼下去。包括说要搬走的大电视机也消失了,说是送给亲戚了。小R妈妈果然是个说到做到的人!
上次也知道蟑螂是他们一家人最大的烦恼,飞天走地的。而妈妈一直在清理这个家的各种杂物,包括使用药物清蟑螂,还把所有家具挪动了一次,用钢丝刷把客厅的地板都刷洗了一次。蟑螂明显减少。
小R后来和我们说,这些行动都跟妈妈最近有出去工作有关系。人是群居动物,群体间接触会增长生活上的经验以及感官上的刺激作用。最近见到她妈妈,都是一个精神良好,气色不错的状态。
小R说,妈妈以前都不知道原来桌子脏了是可以用纸巾擦干净的。而对于蟑螂的出现更是束手无策,出去工作后会跟别人讨论,就知道要买药。
专业的师傅巡视了他们家一回,拿出了各种治理蟑螂的药粉和药丸。
他说,蟑螂是一种很容易就可以灭掉的动物,但又很容易又出现了。大自然就是这样,没有太多还击能力的动物一般繁殖能力又特别强。
小R之前答应我画一张家里的平面图↓↓↓↓
全屋平面图
细节说明
小R期望变动的物件
哥哥如今怎样了?
每次到访,其实重点说的都是哥哥。妈妈逐渐打开了话匣,听说哥哥白天有帮人派传单,还有一个交往了几年的女朋友......我们实在忍不住问妈妈要哥哥的照片看看。她拿了一大堆小R和哥哥小时候的照片,当然也有爸爸妈妈年轻时候的照片。(我怎能告诉你小R爸爸年轻的时候长得有点像赵又廷呢……)
哥哥的药
社工黄姑娘也问了妈妈拿了哥哥在服用的药物来看,都是一些关于抑制狂躁,妄想和幻觉的药。妈妈说,偶尔哥哥会提出要吃,大部分时间不服用。他也会跟妈妈聊一下天,例如问问妈妈,他剪不剪头发好。
听到这句话时,忽然觉得心安了。这是很深的依恋和信任才会说的话,所以妈妈是知道他的底线的。虽然上次因为把他一些纸扔了,他暴怒地把房间的门打破了。
小R的心里话
后来我们和小R去了家康社会工作服务中心,主要是由社工向她系统介绍一下她的家人的病症更清晰的症状,分类以及行为等,让她有一个理性的认知。
小R一直冷静的听着。坐在旁边,能明显感觉到这个女孩的聪慧,也吃惊那种淡定。她说,家里的情况既有影响她的情绪、性格,也没有影响到她的发展。
爸爸其实是因为超生了她而失去工作,压力过大而产生精神障碍的。发病后人很狂躁,容易说粗口打人。所以初中时她也有时会学爸爸。哥哥会回家里偷东西,模仿的是早年爸爸回爷爷家偷东西,而她也会受到影响,这些如今回看她都知道是一种无意识中就会被灌入的影响。
“我心里对他们是隔离的。在我的成长里,他们并没有教会我关于生活的常识,例如不能穿睡衣上街,我都是透过跟朋友在一起,学会了很多生活的事。”
初三那年,小R已经在跟同学讨论如何让妈妈离婚,离开这个束缚的家。她后来有跟妈妈讲自己的想法,觉得妈妈不开心。包括之后的生活如何过,每个人如何安置她都想好了。
她很讨厌哥哥,她希望妈妈幸福,她希望透过努力读书隔离这个家庭。
我们在她沉稳的语气,但带着偏激的心情里终于看到了一个青春期少女带着冲动、无奈、想自由的想法。
我们知道在这一刻,她是不可能一下子扭转到成为积极辅助家庭融合的角色。但我们说,即使今天各奔东西,二十年后你们四个人依然是家人。你拥有绝对的对于家庭如何走向的自由想法和决定,但妈妈也拥有她的自由意志。你可以提出你的想法,她也是可以选择的。
她点了点头。
家的空间,逐步在改变。
哥哥,其实一直在让步。
妈妈找到了与这个社会的连结,
社工也在努力争取哥哥能接纳工疗站提供的工作。
工作坊即将开始,改造即将进入最后的核心阶段。而整个家庭关系的挪动,才蠕蠕地运转了起来。
感官围城的突围
因为我们聚焦的是”儿童阅读空间”,所以在这个案子里,我们要面对以下一些问题:
1女儿小R的需求是什么?
在跟小R的沟通里,一开始她最难忍受是家里的蟑螂很多,而且必须在客厅做作业,背后家人走来走去,哥哥和爸爸都会有无声的眼光在背后盯着,让她很不舒服。而且她对哥哥的成见比较深,不愿意沟通。她希望有自己的一个空间。
2家庭的精神障碍者对小R是否产生影响?
在我们跟进的两个多月里,我们一直无法碰见哥哥。但每次到他们家,都会透过客厅到处都是的空塑料瓶、乱扔的报纸、被打到天花板上的饭菜、被打烂的门等“看到”他的存在。而父亲每次都是沉默地坐在我们面前,后期又住院了。我们在过程中也会观察小R的反应,隐约能感觉到她神经容易紧张,需要获得缓冲。
3如何让小R的世界获得拓展?
这次我们提出“阅读”不仅是低头看书,如果获得这个世界的知识并能转化成为自己的认知我们也认为这是“阅读”。而小R她家的世界是封闭的,那她的世界呢?
Part 1
工作坊
7月26日,我们在807图书馆举行了这次空间改造的工作坊。跟过往不同的是,我们并不着重来参加的志愿者能当场产出具体的改造方案,而更在意他们如何通过感官的体验代入到这个家庭的情况中去。
在现场,我们透过建模、关系代入、情景代入重新分析了个人与家庭、家庭模式传承、关系重建等的话题,并邀请了三九医院精神科的医生到现场作为嘉宾,向大家介绍了精神障碍者的情况和一些必须的解答。
Part 2
精神障碍者的思维世界
在这次改造里,因为对象是精神障碍者,我们遇上了许多沟通上的问题。
妈妈的语言表达
妈妈是我们这次沟通的重点对象,她也是这个家的轴心。我们曾经希望她作为哥哥的沟通桥梁,而后来发现她的语言单一,无法做到。而后期,也时常出现在没有任何沟通的情况下,她突然提出自己改房门,装修厨房的想法。而对于房门的设计需求,又是我们平常很难理解的角度。
后来才发现她长期在家极少接触社会,也造成她语言表达单一的原因。所以我们到了最后一次探访才发现,她才是这个家精神障碍病史最长的一位!
哥哥的拒绝沟通
哥哥大部分时间都是不出现的。到了我们收拾搬床的那天早上,他忽然出现不允许我们搬,要求全部恢复原位。在各种沟通不果的最后,他半夜把妈妈扔掉的床重新组合了回来,客厅无法作任何改动。
他的感受,他的决定从小就被家庭忽略,所以他已经习惯了拒绝。透过愤怒的方式去表达自己的主见。
小R生活世界的缺失
在这样的家庭环境里,妈妈虽然很照顾家人。但因为她本身精神有障碍,所以很多作为一个母亲会注意教育的细节她很难有这样的意识进行教育。
所以,透过小R的生活,我们看到例如内衣裤如何收纳、睡衣和出外衣服要区分等的细节都是一片空白。小R自己也说,这一切都是她自己通过同学观察来学的,家里无法给予。
Part 3
沟通.装修
社工黄姑娘是我们这次的合作伙伴,全程和我们一起跟进处理这个家庭在过程里需要解决的问题。
在整个过程里,她分别和小R就她家人的病情进行介绍,了解她的想法,她跟妈妈沟通,促进本次改造的进程,最后她终于见到了哥哥,在长达3小时的试图沟通不果后的一个周日,反而哥哥主动致电她很多次,也因此我们开始明白了哥哥的想法。
Part 4
最后结果
解决小R的需求
我们把把原来床的空间腾出来,让小R在客厅的书桌搬回房间,并把她和妈妈的两张床合并成为一张子母床。这样可以避免她原来被爸爸和哥哥注视很不舒服的情况。
房间的门上次被哥哥打破了,后来我们重新做了一扇门。并由妈妈跟哥哥说了不能随意进出妹妹的房间。
衣物的处理
这个房子本来不开窗,哥哥的衣服长期不许洗,内屋到处都是乱扔的衣服,所以终日家里都有浓郁的潮湿味道。
我们重新规划了晒衣区域,增加了门口的晒衣杆,也尊重他们的意愿保留了在房间的晒衣链;修好了小R旧衣柜的门,用搁架+衣服收纳箱的方式重新规划她的衣物,也增添了新的带梳妆镜子功能的衣柜。
客厅放杂物的书柜搬了进来,重新规划了她这两年要用的书。她也按自己的喜好增添了装饰画,整个房间回归到少女房间的模样。
妈妈的努力
每次我们做房子的时候,屋主都会顺便把他们一直想做没做的事情也一并完成。例如这次妈妈也是在没有通知我们的情况下决定了改厨房,一翻努力下厨房也有了基础的模样。
后记
在本次改造中,我们经历了小R高一升高二,妈妈上班又失业,爸爸出院了又进了医院的漫长过程。精神障碍患者以为脑部原因在一些位置的处理上无法以“晓之以情”或感受的方法进行沟通,他们在某个程度只在自己的世界里。所以对他们的房屋处理并不能按我们的常理出牌。为此,我们还希望做更多,了解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