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慢慢磨平了痛,不是不痛,只是我累了。
毕业之前,乙鸢最喜欢的一个歌手要来我们学校开演唱会。我对明星从来没有好感,从小到大,喊得出名字的明星不超过20个。明星数量庞大,绯闻新闻事事都闻实在太占用脑容量。懒得去认识,懒得去了解一段故事。每个明星就是一个气泡,产生,上升,然后随着压强的减少慢慢变大,最后在湖面和其他气泡形成了泡沫。我为什么要不停地去追逐泡沫,让我想起彼得·斯洛戴克的球体空间学。我们的出生是一个悲剧,从母体中被生硬地抛出,然后抛在一个陌生的空间中,却再也回不去。我们离开了温暖的球体,外部的世界充满了危险,但母体意味着温暖与安全,因此我们要设法让自己回到相似的环境。我们从球状的子宫中诞生,要面对这个世界只有想办法为自己创造一个个保护自己的球体或者气泡,让我们还能感受母体的力量与安全感。我们不是直面世界,而是身处一个个气泡中去生存去面对世界。每个人都在创造气泡,而明星自身也在创造气泡,他们创造了一个个更大更包容的气泡,不管你是谁,只要认同,只要崇拜,就可以进入这个气泡,他们会给你带来一种群体的安全感。从孤独的气泡到群聚成一堆气泡,个人总是会感受到莫名的兴奋,为自己的归属感而感到兴奋,也会为自己默默的付出而感动,甚至是对宏大场面油然而生的一种敬畏感。个人在群体中吸取到力量,让自己的气泡变得更大、更夸张,他不会受道德和情感的约束,周围的气泡也都和他一样,膨胀,膨胀,然后疯狂,甚至气泡之间还在攀比着谁更崇拜那个最大的明星气泡。
偶像崇拜时代,每个追星族都是幸福的,他们陷在崇拜与服从中,随着群体一起让感情汹涌,完全可以放弃思考的权利。不管是媒体还是其他,他们的工作则是为明星和他的粉丝提供一个巨大的场地盛装肥皂泡,为他们编织幻想,为他们吹更多更大的泡泡,为他们提供安全感和归属感。
乙鸢不是一个疯狂的追星族,但她说那个歌手给了她很多青春的回忆,开始写歌的时候也是学他的风格,所以一定要去看看。我不想去,她一定要拉上我,“正好两张票,你不去我都不知道约谁了。”
从下午开始,大礼堂外面就冒出了各式各样的歌迷,卖明星纪念品的也纷纷开始摆摊。我和乙鸢吃了饭以后过去,礼堂的门还没开,发现帽子、T恤、荧光棒像病毒一样从摊贩的手里扩散到了广场的四周。她拉着我漫无目的地闲逛,看脸上画着统一图标的粉丝在排练着口号,声音整齐,手里的牌子也迎合着声音有接走地摇晃着。乙鸢也禁不住粉丝的诱惑,和小贩讨价还价以后买了顶帽子,还买了件T恤。我打赌她离开了这个氛围以后绝不会再穿。
“以后我晚上跑步的时候可以穿呀。”她不屑地说。
“一听就知道不是你真爱。”
“哈哈,当做一个纪念,为了一个喜欢的明星买了件印有他名字的T恤,然后从此没再穿,听着都好感动,老了还可以嘲笑一下自己。”她谐谑地说。
演唱会快开始了,有票的昂首挺胸地走进了礼堂,没票的焦急地在门口张望,不时还有几个黄牛来问要不要票,但很快这样的局面就被打破了。我和乙鸢坐在了后面,一首歌结束后,还没来得及鼓掌,疯狂的粉丝挤开了大门,整个礼堂像大船被撞开了个洞,人群向舞台的两侧涌去。乙鸢拉上我想去前面,我不想去,她焦急地左顾右盼,眼睁睁地看着没买票的人群挤占了最好的位置。
她气恼地说:“你就是舍不得这个座位!离他那么近,站着也愿意啊!”
被她说中要害,我不知道站到前面会不会被挡住,会不会被保安赶走,而我现在拥有一个座位,虽然离舞台遥远但有保障,我可以稳稳当当地坐上一晚,不必担心我的座位,也不必担心别人看我的眼神。我最怕的,就是失去安全感。还好她一会儿就忘了,又投入到演唱会的气氛之中。
“你为什么不像其他粉丝跟着他一起唱呢?”我好奇地问。
“我不想。”她撇撇嘴。
“座位太远,融不进去?”
“嗯。”
“我错咯,看来你还不够忘我,因为你还执着于座位太远这一事实。”
“不是啦,是有点小失望。以前只听他歌的时候,他在我脑海中就是一个男生的形象,但今天他的出现完全击溃了幻想中的那个样子,颓废的长风衣,微微的O型腿,连站姿也不注意。我可以原谅他作为原创歌手经验不足,但是没有人为他设计服装吗?”
“何必那么在意,模特还不是分为平面模特和T台模特。”
“而且你不觉得每个人都在进行狂欢,不需要任何思想,什么都被遮住了,什么都看不到,吼不出来,融不进去,冷漠地旁观拥挤,旁观他们的发泄,他们追的不是星,只是在追星的过程中发泄、释放自己多余的能量。我知道每个独立的人都在寻找不同的群体来区别和排斥其他群体,然后形成相互之间的文化认同,形成文化边界,从而在自己的圈子里面获得信心和动力,比如他们欢呼和尖叫。”
“你不是也找到了这样一个有共同爱好的群体了吗?”
“我是找到了这样的群体,但还是不习惯粉丝那么顺从地被主持人随意调动摆布,毫无尊严,我更不习惯我对他单向的爱被折射给了千千万万歌迷,我没有那么博爱,看见那么多人喜欢同一个人让我很不舒服。习惯了耳机里面听他对我一个人唱歌,习惯了音乐里面的安静,过于私人的爱还是让我留作独家记忆吧。当面对人潮的群体性兴奋,我不知道该把自己安放在哪里。或许是我把自己看得太重了,不容许对自己有一点点伤害,但却发现还是不停地受伤。你知道吗,有段时间我把手机的开机问候语改成了‘放下你可耻的尊严,你本来就什么都没有’,因为……”她继续说道,“我总是觉得别人一直在看着我,要体面,不能丢了面子,做事畏畏缩缩谨小慎微的,老是去考虑别人的眼神,别人的感受。后来我想了,去他的仁义礼智信,不要被所谓的‘有礼貌’捆住了手脚。后来我然后我就尝试放下自己,比如学着去小商店讲讲价,站在路边吃碗特色小吃,走累了就坐在路边休息,等等,我尝试着去做一些以前不敢做的事,脸皮都被蹭薄了,今晚的夜宵该是多吃些肉,补补这些蹭掉的脸皮啦!”
“你比我好多了,我甚至无法接受自己坐在公交车上,或者是在路上吃东西。在生活中混久了,怎能没有一点江湖之气?”
“对啊对啊,我后面突然意识到,这根本不是高贵,而是一种自卑,想靠外在的行为约束来抬高自己,于是做事放不开手脚,总是担心做错,做得不合贵族规范,唉,也可能是几千年奴性的折射,被奴役惯了,突然获得了自由却一片茫然,不知道该如何去做,只剩下怯弱和自卑。高贵是与生俱来的气质,一种天然的自信与自然,不是矫饰,不是做作,更不是靠这些形式上的东西束缚自己。”
“如果不发自内心,一切都没有意义。”
演唱会结束后,我们随着人潮从礼堂中倾倒了出来,歌手早已离场,节目最后也只剩一个主持人在那里无力地调侃。
“在此之前,我也拥有一个粉丝期待亲眼见到明星那样简单的快乐,也向别人炫耀拥有一个偶像的满足感,可能是我没融进那样的氛围吧,一场演唱会就让我实录,那些融不进主流的边缘人会有多孤独?总有人能随着大流唱主调,也总有人跟不上节拍,唱歌跑调。”
“是你太敏感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活方式和他们的生活智慧。你不喜欢,下次不来就好。”
“我要在网络上发个状态,内容已经想好,‘我喜欢你,和别人无关。你如果还来,我注定不会再去。我受不了你们整齐地陶醉,整齐地摇晃,集体无意识。’”
回去的路上又听她哼起了演唱会上的歌,我知道,今晚她的失意,只是一个女生失恋闹的小情绪。